马凌杰
大年除夕夜,家家户户欢闹成一片。南峪村村长郑铁山家也不例外,包饺子、吃年夜饭、放鞭炮、看春节晚会,等一切安静下来,大人小孩都钻进被窝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
刚躺下没多大会,迷迷糊糊中,郑铁山就听爹在外面喊:“铁山,快起来,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啥?郑铁山一个激灵,爬起来就冲了出去。郑老汉没说话,拉着他来到院门口,指着大门给他看。郑铁山不明所以,拉拉大门,拉不动,再拉还是不动,最后一使劲,只听“哗啦”一声铁锁链响,大门拉开了一条缝,拿手电筒一照,郑铁山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大门被人从外反锁上了!
在豫北农村,这可是大有说法的:你想想,大年初一一大早,家家户户都敞开大门,相互磕头拜年,就你家反锁着大门,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这不是笑话吗?不只是笑话,根本就是出丑,是奇耻大辱!当地有句话:“爬寡妇墙,刨祖宗坟,狠不过年初一锁人家门!”还好郑老漢起得早,要不然到了早上,嘿嘿,可就有好戏看喽!
郑铁山顾不上想这些,赶紧搬来梯子,翻过院墙,到门外想办法开锁。用锤头砸,用铁锹撬,都不行,叮叮咣咣的,不把人招来才怪!最后还是用钢锯锯,小心翼翼地忙活了半天,终于给锯了下来。乖乖,锁头这个大呀,掂在手上,足有两斤重!郑老汉一辈子刚直,哪受过这种气,眼一黑,就晕了过去,抬回房里拍叫了半天,才算是回过气来。
郑铁山是个大孝子,见爹遭这罪,气得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嘎嘎响:“他娘的,让我逮着这龟孙儿,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现在骂这有啥用?”媳妇在一旁抹着眼泪:“咱们在明,人家在暗,冷不丁地捅你一下,你还能把人家咋的?”
“媳妇说得对。”郑老汉这时也冷静下来,“这事不宜声张,闹大了对谁都不好,趁这会儿还没有撕破脸,好好和解和解,总比整天惦着防着的好。”
郑铁山想想也是,自己当个村官,平时大事小事的,得罪人的地方肯定少不了。趁过年这几天有空,多走动走动,做做工作,对方心气顺了,啥疙瘩都解开了!那到底是谁上的锁呢?他想来想去,将目标锁定为村头的赵大保!
说起来,赵大保这几年挺惨的:在工地上干活时;从架板上摔下来,瘸了一条腿;好不容易讨回七万元补偿款,又让媳妇给拐跑了,家里就剩下一个浑身是病的老爹和一个痴痴傻傻的儿子。照理说,这种条件蛮够吃低保,可村里每年就一个名额,结果给了乡长的小舅子。打那以后,赵大保就没给过郑铁山好脸,今晚这事,八成就是他!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街上到处是人磕头拜年。郑铁山拿定主意,当即背上一袋面,提上一桶油,五斤肉,直奔赵大保家。
赵大保正在给孩子穿衣裳,老爹躺在里屋床上,不时大声咳嗽着,冷锅冷灶的,很是凄凉。见是郑铁山,赵大保有些意外,说了声:“你来了。”又低头忙自己的事。
“大保,年前我就该来看看的,老抽不开身,这不,一直拖到了今天,你不会见怪吧。”郑铁山笑笑,将东西放下,走到赵老头床前,先是磕头拜年,然后坐下来,拉着赵老头的手,关切地问他病情怎样,吃的啥药,最后又从身上掏出五百块钱塞给赵大保,说:“这钱你先拿着,低保那事,我已经跟乡里打过招呼,放心吧,年后就办!”
赵大保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这当儿陆续有人来给赵老头拜年,大伙儿眼见郑铁山这样,个个心里热乎乎的,当下你二十元,我五十元,你一件棉衣,我一床被窝,你剁肉馅,我包饺子……不一会儿,这个家就有了过年的样子。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时,赵大保一家大口吃着,呛得满眼是泪。
这晚郑铁山早早就躺下了,昨夜没睡好,今天得补个好觉。不想到了后半夜,就听见父亲又在外面喊:“铁山,快起来,门,门又锁上了!”
果然,还是翻墙出去,还是用钢锯锯,还是两斤重的锁头,跟昨晚一模一样。
他娘的,还没完了,老这样整下去,谁受得了啊?看来这人不是赵大保,那是谁呢?郑铁山想呀想,想到了前任村长老耿。
老耿这人有能力,讲公道,连任了两届村长,口碑蛮不错,可就是有点小孩子脾气,啥事都爱争个高下。这不,去年换届选举,对“三连庄”志在必得的老耿,却意外地以一票之差,败给了年轻十几岁的郑铁山!老耿这个不服呀,到处嚷嚷说是郑铁山贿赂了领导和村民,还写封匿名信到市里,拉着一帮老干部,有事没事就爱找郑铁山的麻烦,真叫人头疼!锁门这事,指定是他!
早饭过后,郑铁山踱出门来。小学操场的北墙根处,一群老头正在下棋,远远地,就听见老耿的大嗓门,想是他又赢了!
走近一看,果然,老耿手上攥着几盒烟,笑呵呵的,一抬眼瞅见郑铁山,招呼道:“大村长,咋样,也来一盘试试?”
郑铁山笑笑:“我这臭棋篓子,哪是你常胜将军的对手?”
“笑话我是不?”老耿眯着眼,“我还不吃你的底吗?你这叫真人不露相,不出手则罢,一出手,嘿嘿,你们说是不?”
“是。”旁边的人也跟着瞎起哄。没办法,郑铁山只好坐下来。摆好了棋,正要下,老耿说:“等等。你是大村长,级别高,这注码也得大点!”
郑铁山挠挠头:“你们都是一盒烟,那咱就一条烟好吧!”
“不,不!”老耿摆摆手,“一条烟太普通,还是配不上你这大村长的身份!”他稍一思索,“这样吧,谁要是输了,以后就管对方叫‘师傅,见一次叫一次,咋样?”
郑铁山想了想,点点头:“行!”
这时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替郑铁山捏了一把汗。可是,十几步一走,你别说,敢情郑铁山还真有两手,双方你来我往,场面旗鼓相当。三十步过后,老耿笑意没了,神色越来越冷峻。一过五十步,老耿额头上就冒汗了,再瞧郑铁山,始终不动声色。又下了十几步,老耿脸色苍白,苦苦支撑,大伙儿明白,他这是要栽了。眼见大局已定,不想郑铁山一个没留神,活生生给闪了一只“车”,局势登时缓和下来,又走了几步,双方均无力再攻,只有握手言和。
老耿死里逃生,惊魂未定。正当大伙儿都在替郑铁山惋惜时,却见郑铁山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老耿鞠了一躬,叫道:“师傅!”
“铁山,你这是……”老耿傻了眼,大伙儿也都愣住了。
“几年前,我刚进村委会时,啥都不懂,是耿叔教的我记账目、写材料、作报告,一步步领着,我才走到了今天,就凭这,这声‘师傅我就叫得!”
“这些,你都还记在心上?”老耿倒有些难为情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长,咋能忘呢?”郑铁山正色道,“自打你卸任后,好多事我都拿不来。这不,这次宏达企业来咱村征地这事,干系重大,要不你来帮我参谋参谋?”
“行!”老耿爽快地答应了。他满脸红光,倍有面子地跟郑铁山走了。
你别说,老耿还真是有经验,看问题贼精透,两人在村委会合计了一天,赔偿方案渐渐清晰了。
从村委会出来,已经是傍晚了,一家人都在等着郑铁山吃饭。
“铁山,今儿你和老耿下棋,爹也在旁边瞧着。”郑老汉说,“还有昨个赵大保那事,圆和得都不赖。”
“是啊。”郑铁山呷了一口酒,颇有感慨地叹道,“两天,两把锁,让我学到的东西还真不少。官民之间,官官之间,这‘心锁还得用‘心来解呀!”
“那官商之间呢,会不会还有第三把锁?”郑老汉没抬头,冷不丁地接上一句。
郑铁山怔住了,两根筷子停在半空,半天说不出话。
郑老汉若无其事,仍自顾自说:“宏达企业要建的,是化工厂,污染大着呢,根本不是赔多少钱的事。乡亲们意见都很激烈。铁山,咱身为村官,可得为乡亲们,为咱南峪村的子孙后代着想啊!”
郑铁山呼噜呼噜地喝着稀饭,头也没抬,完了起身一抹嘴,说:“爹,锁门这事还没完,为防万一,今晚我守夜。”
“还是爹守吧,你连着两夜都没睡好。”郑老汉说着,硬是将他推进了房里。
望着爹日渐佝偻的腰身,郑铁山鼻子一酸,不管怎样,锁门这事一定要摆平,不能再让爹遭这罪!
心里有事,就怎么也睡不踏实,到了后半夜,郑铁山只听外面“咚”的一声响,跟着爹就叫了起来。
坏了,又来了!他几步冲出去,只见门倒是没锁,爹倒在院墙外的梯子旁,脸肿起老高,扭着一条腿,痛得直哼哼。
“爹,这是咋了?”
“人跑了,那边!”郑老汉一指巷口,气急败坏地说。原来他这一夜都伏在墙头,刚才果然来人了,在门口摸索着,他一喊,那人掉头就跑,他正要追,慌乱中就从梯子上摔下来。
郑铁山和媳妇赶紧将他抬回房里,幸好只是皮外伤,吃点药就睡下了。
安顿好爹,郑铁山出去搬梯子,见墙头有几块砖头掉下来,就爬上去收拾,不想手上碰着一件东西,硬邦邦的,一看,却是把锁,跟这两夜门外挂的那两把,竟然一模一样!
这是咋回事?郑铁山心里突突乱跳,再想想昨晚爹说的话,顿时醒悟过来:几天来,每晚偷着锁门,翻墙出去再翻墙进来的人,是爹!
郑铁山眼角湿了,呆呆地坐在墙头,好半天才下来。屋里爹睡得正熟,他把铁锁交给媳妇,交待说:“等爹醒了,你就告诉他,说我已经找到锁门的人了,是咱村的全体村民!”
草草地吃完早饭,郑铁山就出去了,怀里还夹着个鼓鼓的包,一路直奔市里,找到宏达企业,将包还给了老板:“这十万块钱,我不能收。征地的事,我说了不算,得全體村民通过才行!没别的,我就想睡个踏实觉,不想每晚都被人家锁门子!”
(责编/方红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