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璐
做最心跳的事
柏瑞尔·马卡姆这样介绍自己:“我4岁那年来到英属东非,少年时光都是光着脚和纳迪人一起捕猎野猪,后来以训练赛马为生,再后来驾驶飞机在坦噶尼喀湖,以及位于塔纳河与阿西河之间的干旱丛林地带中寻找大象。我一直是个快活的乡下人,直到我在伦敦生活一年之后,才明白需要用脑的生活是多么无聊。无聊,就像钩虫,是挑地方的疾病。”
作为一个白人淑女,柏瑞尔不属于拘谨沉闷的伦敦,她属于猴面包树和群星。她把全部的赞美献给了非洲:“神秘的非洲,狂野的非洲。它是炼狱,也是摄影师的天堂。它是狩猎者的瓦尔哈拉,也是遁世者的乌托邦。它是你心中的愿望,禁得起所有的诠释。它是死亡世界最后的一丝残余,也是闪亮生命的摇篮。但对于很多人,也包括我,它只是个‘家。它有各种各样的性格——除了沉闷。”
如果人类也分圈养和野生。马卡姆女士绝对是野生,并且终其一生没有被驯化过。
柏瑞尔永远记得她第一次被埃尔金顿家的狮子“吃”的情境。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不关心蕾丝花边,但是迷恋金色的猛兽。“当我看见埃尔金顿家驯养的狮子时,距离不到20码”,这只叫做帕蒂的狮子不动声色地尾随其后,终于在一声闷吼之后将这位挑衅的女士扑倒在地。在惊动了半打马夫以及主人的皮鞭之后,柏瑞尔还算完好无损,只是稍微被狮子“吃”了一下。据说那次之后,帕蒂的野性被唤醒了,出逃山野不再回家。当柏瑞尔再次看到它时,已是笼中困兽。当年被它袭击过的淑女黯然神伤,她为她的“敌人”抱不平:“用人的标准来限制天真的动物本性有时显得不合情理而且相当怪异,……我依旧保留着它留下的齿印和伤疤,我也不能因帕蒂曾经的光辉岁月而嫉妒它。”这就是柏瑞尔的少女时代,在别的小姐们做公主梦的时代,她在嫉妒一头狮子。
群星,我的归宿
成为职业飞行员后,柏瑞尔只是业余充当下送信员或者运输客人,她用她的“大鸟”做更出格的事情——狩猎大象。第一次她想跟随丹尼斯·芬奇·哈顿,但没有成功。作为《走出非洲》男主人公的原型,丹尼斯比柏瑞尔更加著命,但稍微有些短命,他死在柏瑞尔前面。
数年后柏瑞尔和另外的同伴完成了猎象之旅,用飞机侦查象群,降落在大片的虎尾兰之上,成为当地唯一一个“从天而降的女性”;和最机智无畏的硬汉完成人间最险恶的工作;有时候只差几英寸灰色的庞然大物就会将他们踩扁,瞪着它猩红色峡谷一样裂开的嘴巴,她估摸着一个饼干盒就足以装得下她和同伴两人的骨尸骨——火化都嫌多余……死亡游戏像上班一样稀松平常,然而她乐此不疲。
为柏瑞尔的自传写序的玛莎·盖尔·霍恩( 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并抛弃了海明威 )只见过她一次,对当初对她的认识不足深感遗憾:“现在我向别人打听柏瑞尔。和以前一样,她还住在租借来的房子里,这间临近内罗毕赛马场的小房子是来自赛马会的赠与。她依旧训练赛马,也骑这些赛马,还对友人说在马上比在地上更自在。我还听人说,有人看见她走在内罗毕大街上,步履矫健、金发飘飘,你会以为她是个妙龄女子。她租来的住处被抢劫了两次,第二次她被打成重伤,但她还是住在那里。没有女人比她更不在意自己的物质环境,这大概是因为她在灌木丛中的小泥屋里度过了幼年时光,人们带着担忧说起柏瑞尔‘还和往常一样手头紧。这个令人仰慕的女人,她搜集各式战利品,除了钱。”
柏瑞尔知道像她这一类人,飞行是宿命。柏瑞尔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在非洲看飞机降落的夜晚:这个西方世界已经熟悉的事物对非洲却是前所未有。“我们的世界,天空荒芜一片,迫切渴望着礼物——这就是一件礼物。”
那一夜之后她对同伴说:“鲁塔,我想放下这一切,去学飞翔。”她的挚友兼飞行教练汤姆布·莱克抿着嘴对她说:“你当然要去飞行,我老早就知道这一点,我能在群星间看出来。”
飞越大西洋
柏瑞尔在飞行方面确实天赋异禀,18个月就获得了B类执照。飞行让她更有智慧:“我们盘旋飞过山丘、小镇,然后折返。我看着透视的法术将我的世界、我生活中的其他存在,都缩小为杯中沙粒。我学会了每个梦想的孩子都需要知道的东西:不管那条地平线多么遥远,你都能抵达、超越。”
成为一名职业飞行员,柏瑞尔一边探险,一边考运送邮件和乘客获得一些收入。但飞行于她从来都不只是生计。一次在开罗机场的出口处 ,一位先知给柏瑞尔占卜,他预言:女士,你将独自飞越一大片水。那时候柏瑞尔还没有想过她将成为独自飞跃大西洋的第一人。
1936年,柏瑞尔面临一个抉择:明天早上要么已经越过大西洋身在美国,要么什么都没发生。她想了一下,那么为什么不在明天来临之前试试呢。选择在9月挑战飞跃大西洋,最佳时段只能是夜间。这意味着她将独自一人、在死寂的海面上穿越黑暗。柏瑞尔反问自己:为什么要冒这个险,是莽撞还是勇气?她的回答是“为了顺应天赋,只要天空还在,我就要继续飞下去。”
赞助者为她打造了一架新的飞机,她管它叫“织女银鸥”。老友飞行员汤姆故作风趣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你怎么不把你的银鸥命名为‘飞行墓碑”,就连赞助者本人也嚷嚷说,“柏儿,你真的要飞吗,给我一百万元我也不干!”
夜航是种孤独的工作。“山丘、树林、岩石,有平原都在黑暗中合为一体,而这黑暗无穷无尽。”
这段航程总共3600英里,2000英里是连绵不绝的海洋,一路上大部分时间是在夜晚。航空部的男子预测天气晴朗。但是意外还是来了,爱尔兰的夜空开始下雨。然后是引擎熄火。绝望像夜色一样浓重。女飞行员知道,这种时刻,不能去想昨日的斑斓,也不能去想眼下这牢不可破的黑暗,唯一可做的,是以令人崩溃的镇定和几近无情的准确推下操纵杆,接着再拉开小活栓……要完成这一串动作极为不易,它要求在一瞬间筑起一道心墙把人性中全部的怯懦、恐惧、感情用事抵挡在外,不能夹杂哪怕一丁点的疑虑和动摇,以至柏瑞尔回忆起来都觉得这一系列动作都仿佛出自陌生人之手。
引擎大概熄火了30秒,在暴雨中重新启航。机舱内的女士感到恍如隔世,随后她开始重新设置航线,没有忘记哼起汤姆教的小调“偏向西——磁场密,偏向东——磁场稀……”
“银鸥”实在太疲惫了,在飞跃过这片黑水之后,一跟斗就栽了下去。当飞机被村民从泥里拔出来时,柏瑞尔觉得自己是“被烈日灼瞎的冥府来客”。但她不是被烈日灼瞎,她已经40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当所有媒体热烈报道这个从英格兰出发成功飞越大西洋的奇女子时,她对这突如其来的盛名表现得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都是最后的迫降,这让她有些许遗憾。因为目的地应该是纽约。
对人类的不屑
尽管从现存的旧照片来看,柏瑞尔的脸部线条有些过长和过硬,但亲见过她的人认为她容貌出众,甚至在70岁时还被当做初入中年的美妇人。作为一个女人,她不是过碎花裙拂过雨巷式的,而是那种在乱石穿空中看到诗情画意的人,她的情书是献给宇宙的。
她崇拜力量,擅长操控机械,但并不粗钝;她读得懂沙漠和海洋的气质,和银河共享寂寥;她对孤独的理解深刻蚀骨:“我独自度过了太多时光,沉默已成一种习惯。”“当你与他人闲坐交谈时,你是孤独的——其他人也是如此。无论你在哪里,只要夜晚降临,火苗随着来去自如的风势自由燃烧,你就是孤独的。你说的话,除了自己又有谁在听?你想的事,对他人又有何意义?世界在那边,而你在此处——这是仅存的两极,也是唯一的现实。 你说话,但谁在倾听?你倾听,但谁在说话?是你认识的某个人吗?他说的话是否有能解释群星,或是解答失眠的鸟提出的问题?思考着这些问题,双手环住膝盖,凝视着火光和边缘的灰烬,这些问题就是你的问题。”
她爱慕的是丹尼斯·芬奇·哈顿这类自由无畏的独行侠。她一生有过三次婚姻,与她共事的男子无不被她深深吸引。但她却很少提及自己的家庭和情爱。我怀疑她甚至不觉得男女的情爱有多么了不起。和丹尼斯一样,不经意间可能会流露出一种对人类的不屑,飞跃苏德沼泽时,她甚至抱怨过:人类比覆盖地球四分之一的沙漠和海洋更令人厌倦。
柏瑞尔每次做决定是都毅然决然,全凭天赋和直觉,“我学会了如果你必须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你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尽你所能决绝地离开,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是更好的,因为它们已经消亡。过去的岁月看来安全无害,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之中,隔着距离,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那年当她离开满载童年回忆的恩乔罗夜奔莫洛时,她已经思考过什么是是命运,“命运总是早出晚归,并且对那些不把它放在眼里的人总是特别慷慨。”现在看来她确实得到了上帝的豁免——如果时运不济,柏瑞尔这样的姑娘应该在青少年时期就死于虎口,坠落沼泽,比那些阴郁的文艺青年更早面朝大海的死去。然而她活到84岁,留下希望与传奇的征服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