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瞳

2012-04-29 00:44云亮
椰城 2012年8期
关键词:课外书王老师同学

云亮

1

这两天她老是走神。星期天帮妈洗衣服,一件衣服扯在手里硬是搓个没完,直到被妈唤醒,才发现一大堆衣服早已被妈洗劫一空。

洗衣粉洒在潮湿的衣服上,轻轻一揉,泛起一串串气泡,经太阳明亮亮的光线照射,色彩斑斓,逗人喜爱。虽然衣服早已洗得干干净净,但她舍不得将盆里的洗衣水倒掉。妈一个劲地催促。终于,她站起身,恋恋不舍地将那些美丽的泡沫倒进废水桶里。气泡一串串地破裂,伴随有轻微的声响,在她听来,如低低的哭泣。

整个下午,她的心淋了雨一样,湿漉漉地沉重。

晚上,电视里播放电视剧。她看得心不在焉,外面仿佛有一个声音轻轻呼唤她,转头一看,什么也没有。以前,就是小学生看的连环画,她也看得蛮有兴味,而且从不放过那些漂亮的插图,从爸的抽屉里找几张薄纸,一笔一画地描下来,放进属于自己保管的那只小木箱里。现在,这些好像已经远离了她。以至于几位同学当着面就说过她变了,像兜里装满了石块,沉沉重重的。

她也发现自己变了,变得爱听那些嘶哑的歌曲。她恳求爸买一台录音机。爸的态度明了,也很有道理,再加上那副亲切的表情,叫她无话可说。哥在外地自费学习,爸的工资一个月六百来块,仅日常花销就掏一个大窟窿,可她心头还是产生了一丝淡淡的失望。她太爱听那些歌曲了。准确点说,不是在听,是在接受一种融融的触摸。每每这时,她都会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的舒适感觉。她不再把自己当作一名中学生,虽然天天进出那所中学的大门。电视剧演完了,邻居的几个小男孩热烈地谈论起来,纷纷抱怨演的时间太短,不过瘾,像一个香甜可口的苹果,才咬了几口就被人夺走了。若是以前,她早已加入他们的谈论,而且总能说出几个别人没有注意的地方,比如某个细节不合情理,某个演员的化妆缺少或者多了点什么。今晚,她的眼睛和心思怎么也无法合拍,视觉的荧光屏上只显示出一轮轮五颜六色的晕圈。

妈已为她铺好被褥:“珍珍,睡觉吧。”

她下意识地向床边挪动几步,一种略带疼意的感觉细针似地向她刺来,昨晚那个泪湿枕巾的梦又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什么时候起,她的影子变成了一座小山,一刻不离地跟随着她,叫她体味到一种暖暖的依靠。一次,她和影子来到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天空晴朗,太阳和星辰同在头顶,她辨不清是在白天还是黑夜。月亮呢,在她和那座小山似的影子之间闪耀,看得清清楚楚,一伸手,却怎么也摸不到。脚下是一层厚厚的洁白的积雪,她却一点也不感到冷。一些清香的水果味在周围弥散开来,她陶醉了,闭了眼,将背重重地靠向那座小山。忽然,一声巨响,冷风砭骨,天上的星辰变成冰雹噼噼啪啪落下。太阳羽化成一只凶恶的大鸟,张着黑铁似的利嘴朝这边飞来,她和影子呼喊着去护那轮月亮,但她们是那样无力,眼睁睁地看着月亮被那只凶恶的大鸟叼走了。

四周漆黑一片,她不能自抑地哭泣起来。

“珍珍,你怎么了?”

睁开眼睛,她才发现刚才做了一个梦,一只胳膊从被子里探了出来。她暗暗责怪那床印着小鸡、小鸭图案的被子太窄,包裹不住她的那些梦境。她想同妈商量做一床宽点长点的被子,又鼓不起向妈开口的勇气,像在做一件不好见人的事。妈疼爱地看着她,仔细为她掖好被子。她有点不敢正视妈的目光,觉得妈偷觑了她一个不能公开的秘密。

既然睡不着觉,就得给大脑布置些作业,这怪物是一刻也不肯偷闲的,朦胧中看到墙上那只鼓囊囊的大书包时,她很自然地,也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学校。

她隐隐感到,学校像用橡皮筋系在了她的大脑里,只要没有别的干扰就会立刻弹回她的牵挂。一张张面孔匆匆闪过,那张欲躲闪又躲闪不开的面孔在她的眼前定定地浮现。世上的事就这么怪,越是模糊的东西越能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第一次吃惊地发现,她切切实实地在躲着他,又切切实实地在记着他。有了这一发现,她竟出乎意料地释然了以前那种紧张的心理。躲不开就想吧,那个魔幻般的身影对她来说,简直是招之即来,而且那么清晰,包括语言、动作甚至一个个变化的面部表情。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那双乌黑的剑眉和剑眉下两洼晶亮的泉水,泉水多清啊!她似乎听到里面漾动的音乐声。

2

小学升初中,同学基本没有变,老师却都变了,因此新鲜感特别强烈。几门新课像过年换上了新衣服,让人整个身心都感到清新。班主任是一位新结婚的王老师,现在已经做爸了。说来可笑,上学期的一节自习课上,一位同王老师家相邻的同学透露一个消息:“王师母的肚子快挨地上了!”

听见这句话时,女生们害羞地捂上脸,一句话也不敢说。男生们可不管这一套。如谈论猪、狗、羊下崽一样自然,有的调皮学生还责怪女生们大惊小怪:“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谁还不是从那里爬出来的?”

女生们的头埋得更低了,她们感觉像在谈论自己一样面红耳赤。平时,每每看到那些丰乳肥臀令人肉麻的同类,她们都会产生一种不安的情绪,她们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娇小轻巧的身体怎么会发展成那种令人心慌的模样。她们甚至不肯相信男人和女人会渐渐绵延出那么大的区别,和那些不知好歹的男生不一样吗?同样有胳膊有腿,只是头发长点,嗓子细点,可这算什么?如果男生也留长头发,不故意剃出那令人发怵的“电灯泡”,说话也别风风火火地大吵大嚷,不也和我们一样?

然而时间仿佛与他们作对,都怨这讨厌的中学,捉弄人似的悄悄改变着她们。一些奇妙的变化在几个年龄较大的同伴身上蠕动,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夏天,几位女生再也不敢穿着紧身短袖汗衫,蹦蹦跳跳地进出校门了。丰富多彩的体育活动也紧紧地束缚着她们的兴致,因为活动时,随身体的运动,身上的有些部位掩饰不住地招手,像在揭露她们一些碍眼的丑事。女生宿舍里接连传出密闻:大个子孟雅兰、白胖子张倩倩的床单上出现了拳头般大小的血迹。显然,这种与小时不小心割破手指流下的血液一样的东西,另有几个文雅的名字,她们曾零零星星地从书刊上见到过,但她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活生生地在她们面前出现。班里女生都莫名其妙地装上一桩心事,她们像在等待着什么,又像在担心着什么。一切都在热烈的寂静中进行。她们仿佛离开家乡,新迁到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准备试着适应一种气候和水土。

好长一段时间,班上的男生们都围绕着王师娘的肚子竞赛一样发挥着丰富的想象力,而主题是统一的,他们都希望王师娘生一个小子。有的说班上还缺少一位足球队员,有的说班上还缺一名相声搭档……总之,班上有很多空位在等待那个小家伙来坐。于是王老师上课时,男生们都盯着他的脸死看,试图从他的表情上探寻到一点征兆。

终于王老师请假了,是一个女儿。听到这个消息时,班上男生几乎蔫了一般。他们跟王老师渐渐疏远了,仿佛王老师有个女儿得罪了他们一样,常常有意给王老师制造点大大小小的难堪。王老师呢,有了女儿,像得了件宝贝,一有空就往家跑,班务疏散了,高兴了说几句,不高兴,脸一灰,面无表情。讲课时嘴里像含着一撮棉花,绵软无力。女生们对他也有了看法。

珍珍是班上的语文科代表,刚开始干得特别带劲,而干着干着便失望了。语文课枯燥得像干柴,挨挨都刺手。别的课,作业,作业,还是作业。买几本课外书,还常常遭到王老师的突然袭击。王老师对别的不太上心,没收课外书却一直乐此不疲。听说王老师没收的课外书,都给他女儿撕着玩了。不知王老师从哪里翻到一份资料,说是小孩子从小撕纸,长大了聪明。当然这是非常可靠的小道消息,同学们只能打了牙往肚里咽。王老师倒伪装得很像回事,每每收到同学的课外书,就虚张声势地上节班会,义正词严地说:中学生主要任务是攻读课本,读课外书会分散精力,至于特长,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必须集中精力把书本知识学好,迎接初中毕业后的升学考试。

好长时间,她觉得自己被团成了一枚光滑的小球,在学校和家庭之间滚来滚去,重复得几乎失去知觉。如果照此发展下去,她也许会平平淡淡地打发掉那些平平淡淡的生活,甚至像有的同学,找一个适当的缘由干脆退学回家。她知道家里正缺人手。

都怪他,他的那双眼睛把她领进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啊!今晚,她不知怎样睡下。

3

星期五的自习是班主任王老师的,同学们听厌了王老师那种慢条斯理的马拉松式的讲课。几位同学壮着胆子搞了个恶作剧:将教室里的灯头拧下,在里面塞了纸片。班里的灯都不亮了。班主任王老师吃过晚饭,双手捅着裤兜,文绉绉地来到学校,猛地看见各班教室都灯火通明,只有自己的班里一片漆黑,当即憋足气,步履铿锵地跨进教室。

“怎么不开灯?”

“开了,不知咋弄的,都不亮了!”几位同学异口同声。

“不会找找毛病?”

“找了,没找着。”还是那几位同学。

“怎么这样巧,一只都不亮!”

王老师气乎乎地将手电筒向前面一位同学的手里一掼,让他照着,亲自手忙脚乱地查找起来。黑暗中,有人忍俊不禁地“哧”了一声。王老师以为是笑他在课桌上不灵便的动作,严厉地制止道:“笑啥?喝了笑老婆尿了!”

教室里静了下来,同学们乖乖地眨巴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王老师在上面沉思着活动手脚和他投在墙上的硕大的黑影。王老师穷尽了他掌握的电工技术,也没查出灯不亮的原因,最后气急败坏地下了命令:“今晚的自习不上了!”

教室里一阵欢呼雀跃。满头大汗的王老师正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听到咋呼声,蓦地握起板擦在桌面上猛敲了几下,扯开嗓门训斥道:

“嚷嚷啥!嚷嚷啥!哭丧似的,这么大了还不知好歹!”

欢呼声立刻变低,但这并没有丝毫减弱同学们的兴奋,他们压低声音,将力气都使到了腿上。转眼间,教室里便黑洞洞的,寂无一人。

珍珍随几个女同学看电影去了。

影片描写的是一双男女青年的恋爱故事。男主人公是一位大学生,下乡插队时住在一户农民家里。农民的闺女悄悄爱上了这位大学生,红着脸偷偷做了一双鞋垫,趁那位大学生不在家,将鞋垫悄悄塞进他的军用球鞋里。大学生发现鞋垫后,喜出望外……之后他们便常常在夜里去村外的庄稼地里约会。

影片上映到男大学生和农村姑娘在庄稼地里拥抱、亲吻的镜头时,珍珍吓得赶紧低下头,虽然周围一片漆黑,她还是觉得有一些眼睛在看着她,心里忐忑不安起来。她并不胆小,她能在挤了好几百人的校会上沉着冷静地读发言稿,而且就着句子与句子之间停顿的间隙,望一望台下那些密密匝匝的眼睛。而现在,她像被一种强烈而神奇的力量击了一下,整个身心颤动起一种快意而又难堪的晕眩。很短的时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浅显而又意味无穷的念头:人分为男人和女人。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这两个界定人类性别的称谓产生过如此的震撼。小时候,她也曾接触过不少男孩子,而且跟他们一起躲开大人的目光,面盆做鼓,铁碗当锣,钻进老树阴里悄悄做“结夫妻”游戏,可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啊,严格地说,根本就没有感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拥在一起,起初她还不以为然,在宿舍,女生们高兴极了,也常常搂做一团呢。而当看到大学生和农村姑娘依偎在一起的那种如醉如痴的神秘表情时,看着看着,她的感觉里仿佛解冻了一条滞留了许久的冰河,融融春水流过心头,流得她心神恍惚。联想到近来身体的一系列变化,以及与这些变化接踵而来的复杂情绪,她忽然生出一种失落感:世界太空了,一切都离她那么遥远。她第一次感到一个人无依无靠,仿佛世上任何人都不关心她,都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可爸、妈都是诚心诚意地爱护着她啊,想来想去,她发现她的生活里好像缺少了一件什么东西,这种缺憾是爸、妈和哥倾尽全力也不能弥补的。

看完电影,珍珍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样感到疲惫不堪。回来的路上,几位女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珍珍埋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并不是没话可说,而是突然觉得女伴们说话没有意思。那么,跟谁说话有意思呢?她自己也弄不清。直到两位女生有了下面的对话,珍珍才从茫然中醒悟过来。

一位女生说:“电影里那女的胸脯鼓得那么高,吓得我都不敢看。”

另一位女生深有同感:“可不,挺碍眼……也别说,我看咱班的女生中,柳珍就挺有希望长成那样。”说完,女伴们哈哈大笑起来。

珍珍怔了怔,等明白过话的意思,气愤地举起拳头,满脸羞红地去追打那位女生,嘴里生气地责怪道:“真没羞臊,你才有希望长成那样呢!”

珍珍追了几步,另一女生高声劝她说:“柳珍,你急啥,人家又不是说你的坏话,长成那样咋了,电影里那大学生还不就是看中的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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