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理
崇祯帝自缢煤山,李闯王焚宫败走,多尔衮驾临京师,十七世纪中叶的中国政治舞台风起云涌。同样,此时的山水画坛亦可谓此起彼伏,涌现了四王吴恽、四僧、程嘉燧、恽向、邹之麟、龚贤、程正揆等为今人所熟知的巨匠和流派。其中,“新安画派”是别具特色的地方画派之一,他们在明亡清兴之际,活动于新安地区,以新安江和黄海峰峦为表现对象,追求枯简高旷的意境。这批艺术家不仅仅是再现自然景色,更是超越再现,而表现自己的遗民心境。汪宏度评价新安画坛云:“吾乡绘事,国初为盛,松圆老人后,僧渐江、程垢区、查梅壑、祝壮猷工山水,家壁人、江天际工人物。”列于弘仁渐江之后的“程垢区”,即是本文探讨的对象——清初徽州歙县的画家、治印家程邃。
垢道人与青溪道人
程邃(1607—1692年),字穆倩,一字朽民,号垢区,又号垢道人、野全道者、江东布衣等。明万历丁未年生,清康熙壬申年卒,安徽歙县岩寺镇人,明末歙县诸生员。程邃经历明清易代、战乱频频之苦,毅然决然地作了明 朝遗老,《垢区道人传》载“投赠诗文者以百数,大都皆前朝遗老也,己未,当事以博学宏词荐,邃力谢不就,转徙金陵,闭户著书。”
程邃既是明末清初之际闻名江南的遁世遗老,亦是皖派金石篆刻为人称道的治印名家,同时是新安画派的主要成员之一。王士祯诗云:“白岳黄山两遗民”所指即程邃与孙默,加之程邃在金石书画方面的成就,在当时声名显赫(图一、图二)。《留溪外传》载程邃“能诗画善书法工篆刻,名噪一时……海内名公巨卿以不见邃为耻”。虽然他的诗、文、书、画均别具一格,品德亦为人称道,但后世认为其“于画所得为尤深”。据《栎园读画录》等文献记载:他的绘画风格“初仿巨然,后纯用渴笔焦墨,沉郁苍古,绝不蹈袭……”先勾勒丘壑松石之轮廓,几不事皴染,再用破笔开花于松间石隙之间点出或密或疏的苔点,以增加画面的层次与苍莽之气。美国洛杉矶市立美术馆藏有一幅石涛的作品,画家在题跋中写道:“此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震一时,得不难哉?高古之如白秃、青溪、道山诸君辈,清逸之如梅壑、渐江二老,干瘦之如垢道人,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雪坪子,皆一代之解人也。”可见,程邃的枯笔焦墨不仅在新安画坛,即便是在整个清初画坛之中也颇具典型性。程邃的山水画作品从素材上多参照自然造化而不落前人窠臼,张国标称程邃“取材最多的是故乡黄山、新安江一带,这些动人的真山实水留给他的印象是深刻的,饱含着故乡情怀,因此画起来也得心应手。”程邃著有《会心吟》《萧然吟》等诗集,但因诗文中多有表达反清情绪的“愤悖之语”而遭禁毁。
以往围绕明末清初画坛展开的研究与评述中往往论及两位别号“青溪”的画家,一位是程邃,另一位是程正揆。如俞剑华将程邃生前所作题跋辑为《青溪画跋》,以及《中国绘画全集》有关程邃《水村山阁图》的图版说明中,称程邃“号江东布衣、垢道人、青溪等”的同时,称程正揆“又号青溪道人”。
那么,两人因何共用“青溪”?据考,程邃和程正揆应属远房表亲关系,二人的先祖均是南朝新安太守程灵洗(514—568年),程邃的族祖后来从范坑迁至岩寺,而程正揆之族祖“程希哲避乱迁孝感,居宏乐乡。”程正揆与程邃虽为表叔侄关系,但对明清易代的态度却有着天壤之别。程正揆于乙酉八月为程邃所作《乙酉八月,喜穆倩小阮还白门,有作三首》诗中有“须眉真邃古,吴越另乾坤”之句,据汪世清解读,其“另”字表明程正揆“已经臣服新朝,将南明王朝看作另一天下。”而程邃则和诗一首,中有“无方不战伐,何处是乾坤”之句,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遗民立场。
叔侄关系是否可以作为二人皆号“青溪”之原因?随着研究深入,已有学者指出:“青溪道人是程正揆的别号,恐怕是因为两人同姓并且同世,故被人混淆讹误而已。”除此之外,程邃的另两号——“垢溪”与“清经”,皆与“青溪”相近,更增加了混淆的可能。再者,前文引述过的石涛跋文中曾明确地称程正揆为“青溪”,而称程邃为“垢道人”,石涛与这两位画家是同时代人,其表述应较为可信。此外,从留存下来的《萧然吟》部分原刻本和画作来看,程邃多署“垢道人”、“邃”款,而不见“青溪”,因此,目前没有确凿证据证明“青溪”亦为程邃之号,日后如出现署“青溪”款者,应审慎对待。此外,程邃还使用过“垢区”、“江东布衣”、“野全道者”等别号,较之于“青溪”,这些别号无一不在强烈地彰显着程邃的遗民意识与身份。如“垢区”之号:“垢字颇能反映他厌弃荣华,不求名利的情操;“区”(或音“讴”,作隐匿解)及“道人”,都是他隐遁思想的表现。”
程邃的画风与遗民身份
据《中国古代书画目录》载,目前国内各种文博机构所收藏的程邃作品,除篆刻、书法之外,绘画作品共十八件。《中国绘画总合图录·正、续编》录国外藏二十八件,共计四十六件。虽然程邃自称“一意藏拙”,但与陈洪绶等明清易代时转化为职业身份的画家不同,程邃经济来源以治印所得为主,所以绘画对程邃来说属“系其怀想、聊以自娱”的副产品。这些作品可大致被分为早、中、晚三期:早期代表作品包括上海博物馆所藏《赠汉恭山水图》、故宫博物院藏《仿巨然山水图》以及上海市文物商店藏《溪山回首图》(又名《拄杖回头图》)等。这些作品约略绘制于程邃五十岁之前,创作观念受到苏南、华亭之影响,并兼师吴门画派及新安派先驱李永昌(图三)。此时的作品结构疏朗,山体用淡墨披麻皴,只在山脊处用浓墨点苔。如《溪山回首图》(图四),墨笔纸本,纵152厘米,横45厘米,写巨树盈幅,盘根错节,枝权虽多,却多作虬曲旁逸之态,似有一股郁结之气藏于其中。主干似被拦腰折断,似乎在隐喻树倒猢狲散、巢倾卵覆的朱明王朝。树下蒲苇排布严整,向画面右侧倒伏,暗示风向。画中拄杖回头者即作者自身的写照:虽身不由己顺风而行,却仍留恋身后的风景而逆风回望。然而,正像程邃自己在诗中所写:“凭虚八极望堪穷”,残山剩水怎能一望无穷?其中的苦涩只有画家自知。
程邃五十至七十岁时创作的作品风格趋于“繁复细密”。代表作有《焦墨山水图》《群峰飞泉图》《为烟翁作山水图》(作于1671年,时年65岁,现藏于苏州博物馆,纵29.3厘米,横41.2厘米)(图五)等。此时,程邃开始追求山势的沉郁厚重。主峰体积虽大,却经由小体积的矾头层层堆叠而成。点苔由浑点转向破笔开花点,并开始由山头沿披麻皴向下扩散,显现均匀分布之态。安徽省博物院藏有一套程邃1672年画给查士标的《山水》图册,内有一开(图六),墨笔纸本,纵25.6厘米,横33.4厘米,画峭壁盈幅,碧涧流泉,烟岚浮现。主峰山势方整,犹如巨障,仿佛将人拒之门外。自题曰:“乱石闭门高”,可视作其对这一阶段绘画特点的精准概括,同时,又体现了他不仕新朝的隐逸思想。方拱乾曾作《晤程穆倩》五律一首,诗曰:“程子贫如昨,名高坚闭门。繙经留法物,洗研辨云根。”是对程邃这一时期画境的绝佳诠释。
程邃晚年,即七十岁以后的作品则在此前的基础上有所发展,用极干之笔表现江南极润之景,“润含春泽、干裂秋风”的个人特点更加明显,用笔娴熟老辣。代表作品有《深竹幽居图》《读书秋树根图》《山水图册》(十二开)《浮舟濯足图》(作于1685年,时年79岁,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图七)及安徽歙县博物馆藏《山水图》册(八开)等等。其中如八开本《山水图》册“此所谓:独往秋山口(深?),回头人境远也”一开(图八),墨笔纸本,纵39.5厘米,横61厘米,画面左下角泊扁舟一叶,河畔高士拄杖独行,回首眺望远山。近景杂树若干,多双勾其干,树叶或点或染,墨色或浓或淡,韵律盎然。树后草庐两间,一正一欹。远山不用染法,以枯简之笔勾擦而出,不加点苔,从而区别于近景,达到近实远虚增加景深的效果。笔墨取法王叔明,近景坡石轮廓用极淡之笔干擦而出,全无皴染,山石的结构、层次用浓淡不一的破笔点出,别具一格。下笔粗放老辣、格调苍莽古朴,虽未“层层积染”,却同样“浑厚华滋”,意境耐人寻味。点景人物与《溪山回首图》相似,皆应为画家归隐遁世、情思故国的精神写照。傅申指出:以颜色暗示对朱明的怀念,是清初遗民画家的一大特点。看来,程邃画中“秋山”既取寂寥之意,又可能以秋山之红叶比兴复国无望的朱明王朝。方闻指出:“人迹罕至的山区,既让人缅怀纯朴的往昔、毋庸置疑的真相与纯洁无瑕的自然;又是心灵的慰藉之地,道德价值在这里得以滋养,被破坏的心境也在与自然的亲和之中得以恢复平衡。”画家抛却“人境”中的世俗功名,龃龉独行,隐遁朱红尽染之“秋山”,别有一番深意。可见,“独往秋山人境远”之画题正折射出了程邃作为一位遗民画家对中原易主的愤恨、无奈与孤独。
结语
程邃作画,不为应酬所扰,不为市场所牵,故而能“随意挥之,以泄胸中意态”。所挥者,乃枯笔焦墨一派苍莽荒寒之画境;所泄者,乃眷恋朱明、愤恨满清的遗民气节。无论是绘画还是题诗,皆印证了程邃这样一位人品、画品皆超迈不群的艺术家在新安画派中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