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宾
疾病是生命的阴面,也是一面镜子——它照见生命的苍凉、孤独、疼痛和无奈,当然,还有安宁和爱。——题记
母亲病了,这一回,病得不轻。入院当天,我们将母亲安顿下来还不到十分钟,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单,一个提前谢顶的医生握着眼镜说,全面感染,我们正在抢救,但结果不能保证。这个“不能保证的结果”让小妹痛哭失声。对于一个尿毒症晚期患者来说,每一次住院,都肯定是病危(我们先后经历过三次),然而这张十万火急的病危通知单还是让我们手足无措,它比母亲一目了然的病情更令我们心急如焚。那一刻,轻如鸿毛的病危通知单(死神的化身)重若千斤,它残酷地宣布:一场生离死别即将来临。
事实上,母亲一直在病着。在我们家,如果谁说“母亲病了”,我们都知道母亲又感染了,母亲又有了其他的并发症。自从2007年,那个五雷轰顶的上午之后,母亲的生命就开始以小时为单位,每隔三个小时,母亲的身体就必须输入400CC的腹膜透析液。母亲得的是尿毒症,对付尿毒症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透析,一条是换肾。母亲年事已高,换肾这条路根本就走不通,唯一的办法就是依靠透析维持生命。在此之前,我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尿毒症,也不知道透析居然需要如此高昂的费用。透析是个无底洞,医生说,如果是自费治疗,那你就得拿出砸锅卖铁的决心。医生的一番话让我倒吸一口凉气,砸锅卖铁倒不那么恐怖,那个无底的洞让我看不到一丝光明——即便是砸了锅卖了铁,尿毒症还是尿毒症,现代医学没有治愈的可能。这无疑是个艰难的决定——放弃,就意味着我们选择了生离死别;透析,我们就得去填那个无底的洞。
最后,我们还是选择了透析。母亲只有一个,只要母亲还在,这个世界就还是完整的。那时候的母亲刚过古稀,六个儿女也分别有了各自的小家庭,就像一次长途奔袭,疲惫的母亲刚刚停下来准备歇口气,多年前埋下的隐患就趁虚而入,它们来势凶猛,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就全面瓦解了母亲的身体。“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在疾病面前,人就是一张纸,脆弱,无助,尤其是那些无法攻克的疾病,更让人的脆弱暴露得无与伦比。我看见,那些来日不多的病人蜷缩在床上,精神委顿,仿佛已是世界末日,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丧失了最后的自尊。事实上,人一旦进了医院,人就没有了性别,没有了隐私,只是一具疾病纠结的身体。没有几个人能顾及到自己的尊严,大喊。大叫。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医生……当然,也有人提前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比如母亲,比如一个被疼痛折磨的男人。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秋夜,应该是凌晨一到两点,淋漓的大雨下穿了夜色,属于我的那间单人病房紧邻卫生间,而卫生间里传来的喊声让我久久无法入眠。他在喊痛。声音实在太大了,整栋楼的人都可以听清,如果有人正在做梦,那也一定会从梦中惊醒。我躺在床上,听见走廊里响起纷乱的脚步,听见有人在拍打卫生间的门。骚乱一直在持续,大约所有的病人都起来了,雨意弥漫的走廊里,挤进了半个城市的男人和女人。奇怪的是,除了两个手足无措的战战兢兢的小护士,我们没有见到一个医生。持续的骚乱以保安的出现宣告结束,两个手持警棍的保安踹开了卫生间紧闭的铁门。那时候,他已经深度昏迷,在尿水横流的水泥地上,蜷成了一只开水滚过的虾子。天亮的时候,护工把他抬上了殡仪馆的运尸车,身上,盖着一张灰白色的床单。我浑身无力地靠在门框上,雨,肆无忌惮地泼下来,在秋天的冷雨里,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头发被雨水拽到了地上。
他姓张,住院的时候肝腹水,半个月之后,肝硬化。他是沉默的,可怕的沉默,仿佛已经不会说话。但他那张蜡黄的脸让我永世难忘,他已经毫无人色,连瞳仁都是黄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移动的蜡像。他的绝望显而易见,都在那张脸上。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十年之前的我,根本就不相信疾病竞能把一个人篡改到这种程度,在疾病的篡改之下,生命其实比蝉翼还薄。风吹即破。
我还记得那个孩子!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像困在雨地里的一只张惶的鸟,那场没有尽头的冷雨已经折断了她的翅膀。她是固执的,一直没有出声,甚至没有看一眼她的母亲。眼里的光比雨还冷。事实上,那一刻的孩子没有看向任何人,她看见的,只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冷雨;听见的,只是卫生间里昨夜的喊声——这是贯穿她一生的噩梦……这是贯穿我一生的噩梦。
和母亲同一间病房的老人看不出年龄,她大睁着眼睛,嘴巴保持着O型(悬着一口令人揪心的长气)。那双大睁着的眼睛空洞着,没有恐惧,没有羞耻,没有一丝内容。她只穿着一件紧绷绷的内衣,疲惫的乳房挣扎着,晃荡,毫无美感。我承认自己看见了,她暮年的乳房比她的暮年更让我惶恐,比她的暮年更像一场即将到来的死亡。她在床上便溺,替她擦洗的,是人到中年的儿子。儿子的擦洗非常敷衍了事,看得出来,他是尴尬的,手在动,眼睛却看着喧嚣的街市。这是人生最残酷的伤口,比疾病更为残酷——疾病只能撕裂一个人的身体和意志,而这一幕,却剥去了一个人所有的外衣。
我和父亲连忙走出了病房,父亲向我要了一根烟,点上了,深长的叹息。住院部的走廊里到处都是人。靠着,坐着,躺着,蹲着,还有人跪着。她和母亲一样,尿毒症晚期。在乡下一直保守治疗,两个儿子,大儿子五十多岁了,前年在一家工厂里干活,烧碱进裂,灼瞎了眼睛。这起恶性工伤事故以六万元的赔偿宣告结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六万元是一个可以私了的数字,六万元人民币足以买走一个劳动力的光明。这个是小儿子,一个老实的农民。父亲也不知道老人的两个儿媳妇怎么都没有来,那时候,乡下其实是不忙的。然而忙,好歹还是一个借口,不忙又能怎么样呢?——我的二嫂,一个几乎赋闲的人,她也没有来过医院。她对父亲说,母亲已经不算小了,实在不应该再浪费儿女的钱财。她的钱财确实没有浪费,母亲住院之后,她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她一杯水都没有送来。二嫂的无情比疾病更为残酷,蚀骨的悲凉裹住了父亲。饱经沧桑的父亲其实是明白的,久病的床前尚且无孝子,谁又真正指望过儿媳妇呢。
回到病房的时候,儿子的擦洗已经结束,他无所事事地坐在凳子上,仿佛床上的那个老人已经与他无关。看得出,老人的日子确实已经不多了,然而对于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儿子却早已麻木,仿佛他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等待死神的来临。他甚至在电话里大声命令自己的老大,要尽快找一座“发人”的坟地,一定要做两天两夜的道场,如此等等。电话那头的老大想来是满口答应了,我看见,他的神情非常古怪,乱云飞渡间,居然还掠过一丝兴奋的笑容。可怜的老人什么都听见了,她依旧悬着一口令人揪心的长气,只是在儿子看向她的时候,飞快地合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老人的愿望,甚至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她的床头卡不知所踪)。当然,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愿望——没有愿望,对于这样一个老人来说,其实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和老人比起来,母亲是幸运的。和大多数乡下妇女比起来,母亲简直就是幸福的。病床上的母亲甚至会主动谈起自己的后事,包括“上路”的衣服,包括“上路”的鞋子……每一个细节,母亲都说得非常具体。事实上,母亲从来就没有糊涂过,她把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到了——棉袄和棉裤就穿小王买的那套,在老家的箱子里;鞋子要布的,小曾家的媳妇会做她的鞋;内衣不要太花,但也不要全都是白色……母亲说起这些的时候,非常安详,也非常淡定,仿佛即将告别世间的,并不是她自己。这种被母亲悉心呵护着的尊严让我们意识到,尿毒症所击倒的,其实只是母亲的身体。母亲对自己现在的身体是厌恶的,尿毒症夺走了她的力气,她吃不下去,浑身瘙痒,手上和腿上像是裹着一层风干的鱼鳞……这些病症所带来的附属物让母亲深恶痛绝,她不止一次地诅咒过这些。要是能吃块咸鱼就好了——咸鱼是母亲最钟爱的食物之一,但自从患上尿毒症之后,母亲的食物结构就变了,不能再吃咸的和辣的;要是能下去转转就好了——母亲一直想下去“转转”,事实上,母亲从来就没有真正出去“转”过,她说的“转”,指的是逛逛对面小区里那个有喷泉的小花园……在和尿毒症斗争的过程中,母亲想打败的似乎并不是尿毒症,而是自己的身体。或许连身体都不是,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个由来已久的心愿。
医生一直在努力。几次住院之后,肾内科的医生和护士几乎都成了我们的熟人。对母亲这个乡下妇女,他们也有着一种特别的尊重,望、闻、问、切,明显比对邻床的那位更为耐心。母亲的枞阳方言护士大多听不懂,再加上母亲时常有气无力,言语显得愈加含混,一次简单的问诊,比如小便量的多少,比如这一夜是否安稳,母亲时常要回答两到三次,一次三到四分钟。翻译是多余的(除了父亲,我们很少充当母亲的翻译),越是危重的病人,越需要和医护人员当面沟通。人的病情一旦陷于危重,大多会变得疑神疑鬼,即便是坚定的马列主义者,也会在心里默念起菩萨,希望她老人家早日显灵——对患者隐瞒病情是一种很不可取的做法,太多的人,没有留下一句话就遽然撒手,仿佛从来就没有到过这个人世。事实上,人,都是有牵挂的,尤其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总有一些愿望要倾诉,总有一些要交代的事,或想见的人。日本的一项医学资料研究表明,足够的思想准备和心理承受能力,对于治疗那些现代医学还无法攻克的疾病非常有用——母亲不是马列主义者,她和尿毒症的抗争,仅仅是希望能向上天再借两到三年。有两到三年的时间就够了,有两到三年的时间,母亲就能部分地实现自己的心愿。母亲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她做到了,她借到了自己想要的时间。
两年前,起死回生的奇迹在母亲的身上出现过。按照我们老家的说法,2007年的那个冬天,母亲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阎王殿,但在最后的生死关头,母亲神奇地醒了过来,在医院里产生了巨大的轰动。起死回生的病人并不少见,但那时候的母亲已经70高龄,她呕吐不止,一个月没有进食,白细胞急剧下降,免疫力已经接近于零,一场普普通通的感冒,就足以致命。见惯生死的医生们没有料到,一个乡下老人的生命力居然能够如此旺盛!
生死,其实只在一念间。那时候的母亲是有牵挂的,她牵挂着离异的半百年纪的大哥,她巴望着我的孩子能够早日降临人世。正是这些牵挂,让母亲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也成就了肾内科的一个神话,科室还因此赢得了医院颁发的年度最高奖。没人颁奖给我的母亲,然而在我看来,母亲已经赢得了生命的最高奖赏——这个奖是一个神,它属于那些勘破生死、勇于和疾病斗争的人。这个神,就住在母亲的身体里,两年来,每当我们泪流满面、以为生离死别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们就看见了神的身影。这时候的母亲时常安慰着我们,她是安详的,从容的,生命的旅途,她仿佛已经了无遗憾。在母亲朴实的思想里,黄泉路上无老少,医生也医不好要死的病,到了该走的时候,人总归是要走的。既然每个人最后都要走,那就尽量走得体体面面的,给自己留点体面,也给儿孙留点体面。
事实也的确如此,人,总归是要走的。在无可违逆的自然规律面前,医学的力量其实非常有限,它所能给予的,只是心理上的安慰和人道上的援助。这一回,几个熟悉的医生欲言又止,面有难色,他们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尽人事,听天命。经常发生的“奇迹”肯定不是奇迹,更何况,母亲已今非昔比——透析是柄双刃剑,它分离出了体内的毒素,同时也带走了大量的维生素和矿物质。
好在,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也已经准备好了。每个人的身体最终都将灰飞烟灭,但母亲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神,这个神不会和母亲一起消失,它会移居于我们的体内,像福佑母亲一样,福佑我们贫瘠、寒凉的一生。
附记:此文原作于2009年11月,那一次,奇迹在母亲身上再次发生。然而,没人能违背自然规律,2011年元月1日下午6时,母亲安详地走完她的一生,享年75岁。
——愿母亲在天堂里安息!
热爱厨房
吉本芭娜娜是一个被我们忽略已久的日本女作家,她在餐厅当服务生时写出的《厨房》,有一种撼人心魂的力量。这是一个几乎没有情节的故事,少女樱井在陆续失去所有的亲人之后,每晚只有在厨房的冰箱边才能安然入睡,而她最终也从厨房出发,一步步走出了刺骨的黑暗。细节通常是无法复述的《厨房》里的细节更是如此,刚刚出道的吉本芭娜娜仿佛只给我们描写了一间厨房,而这间厨房会质问我们:当苦难突然降临,我们该怎么办?
当苦难突然降临,我们还有厨房。只要有一间自己的厨房,一个能做饭的地方,世界就不至于陷入绝望。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至少对于我来说,厨房是世界上最能让我安宁的地方。最物质的细节,常常能给予我们最原始的安全感。每逢休息日,我总要去逛逛小区对面的菜市场,和大多数菜市场一样,它污水横流、五味杂陈、人声鼎沸、杂乱无章,但它是物质生活的一部分,在这里,我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重量。我时常采购的品种有:腿骨、肉、西红柿、白菜、豆腐、胡萝卜,偶尔会买一只鸡或一条鱼。这些都是儿子爱吃的菜,自从儿子来到这个世界,我们以前的食谱就被部分取消了。为了他,我们什么都可以重来。
每次从繁杂的工作中抽身而出,我总要亲自下厨,做几道全家人都爱吃的菜。它当然有可能比一天的工作更加繁琐,但它毫无约束,煎、炒、烹、炸、焖、炖,完全听从你自己的安排,你甚至可以一边听着博客里的音乐,一边慢条斯理地切菜或炒菜。和饭店里的那些菜肴比起来,我做的菜肯定算不上美味,但对于我来说,下厨是一种享受,是一次全身心投入的恋爱——那些原材料就躺在案板上,它们素面朝天,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你必须付出全部的热情,才能使它们活色生香、含苞绽放。成家这些年,我的午饭基本上都在单位食堂里解决,是那种很简单的工作餐,一荤两素三个菜,一碗白米饭,一碗汤。不到十块钱。然而这样的工作餐是令人厌倦的,比周而复始的工作更令人厌倦——厨师懒得要死,他过于缺少创新意识,翻来覆去的,总是老三样,一次荤素搭配,我们要吃上两周时间。吃到第二周,我们的胃口就坏了,一到食堂门口,人就想作呕。确实有女同事当场作呕的,这位倒霉的女同事,当时,她的牛肉炒面已经吃到了一半,突然从盘底拨拉出半只死老鼠。天啦!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太有爆炸性了,作为一家新闻单位,我们当然不想放过这样的消息。记者赶来了,拍摄得非常顺利。然而最后,没有一档栏目播出这条丑闻,在我们接到的含糊其词的指令里,家丑不可外扬,是唯一一条我们能听懂的解释。
事件发生之后,食堂有了一些小小的变化。但不久之后,一切如常。和这个民族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我们惯于好了伤疤忘了痛,每天中午,我们依旧享受着福利性的食堂。它的卫生状况是显而易见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永远不被允许进入后堂和操作间,永远不被允许进入储藏原材料的仓库。我的一个朋友,在一家名气很响的海鲜酒楼里工作,每次我们去吃饭,他总要另外给大厨下一道菜单,而且每次都要盖上他的私人印章。朋友们当然都心照不宣,但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总有一些饭局我们不能不去,总有一些地沟油,无情地侵蚀过我们的肝脏肠胃和身体。每年体检,我们总要新增一种毛病,脂肪肝、胆结石、高血脂……这些貌似无关痛痒的小疾,时常被我们长久地忽视,然而任何一种疾病其实都是危险的,就像潜伏着的那些无形的杀手,总有一天,它会突然全面爆发,赐于我们致命的一击。大前年,没有任何预兆,热爱话剧的Z君突然死了,猝死的前一天,他刚刚迈进黄金般的35岁。没人想到他会猝死,没人相信他的猝死。他壮硕的身体,让他的死亡成了一个无法解释的谜。生命无常。我们的血肉之躯,其实非常脆弱,没有人敢断定,自己一定能够寿终正寝,化险为夷。
我承认自己是个怕死的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自己的身体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我尽情挥霍着自己年轻的身体——频繁地应酬,凶狠地抽烟,隔三岔五的醉酒,当然还有毫无节制的暴饮和暴食,仿佛自己是一尊钢铁铸成的机器。内部的弱终于三十岁之后全面爆发,脂肪肝、肾结石、胆结石、高血脂、肥胖症、高血压、慢性咽喉炎……多病种乘虚而入,轮番夹击着不再年轻的身体。事实上,这具三十六岁的血肉之躯已经提前跑进了老年,在亚健康的长期侵扰下,它已经和所有的饭店和食堂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虚弱到不堪一击。
我时常担心着自己的身体,这比人到中年依旧两手空空,更令我忧心如焚。结婚之后,我总想弥补一下自己对身体的亏欠,为此我改掉了晨起写作的习惯(这个恶习,我已坚持多年),现在的早晨,我时常用于户外锻炼。晚归之后,我也很少再外出应酬,为此我不止一次地“得罪”了朋友,不止一次地被人侮为心高气傲。然而这样的“得罪”和侮辱是值得的,在庸常的俗世里,有限的时间,其实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最起码,我可以用来看书和写作。毕业之后的前几年,我每年能读完的书约在100本左右,最近这几年,我的阅读量已经大幅度锐减,——一个热爱码字的人,如果没有一定的阅读量,他的写作之路只会越来越窄,只会越来越重复自己。
晚餐是一种仪式。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如果没有一顿正式的晚餐,这样的一家人将会显得非常可疑。我的朋友T君,妻子忙得要死,过了而立之年,还没挤出时间给T生一个孩子。据我所知,在过去的五年里,T家的灶台一直是冷的。那个忙得顾不上人间烟火的人,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竟然没在家里正经地吃过一顿饭,到了第六年,T终于受不了了,他把人间烟火烧到了一个女实习生的出租房里。T手把手地教女实习生烧菜,顺便也教点别的。女实习生对T的手艺崇拜得五体投地,女实习生的崇拜在T的身上表现得非常外在,那段时间的T满面红光,胖得很快。半年之后,东窗事发,T很男人地净身出户,和女实习生住到了一起。T为此背上了一个诱骗女实习生的骂名,影响到了他的前程,但T并不在意,半年之后,他毅然决然地给了女实习生一个正式的名份,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和我一样,T是个对晚餐有追求的人,如果长期没有一顿象样的晚餐,我们会对庸常的生活失去信心,甚至会怀疑生活的意义。一顿居家的象样的晚餐,是物质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儿子刚上幼儿园,他所有的幸福指数全部集中在晚餐这段时间,在家里,他可以吃到他想吃的任何一道菜,他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维尼熊和跳跳虎。这一切使得他对幼儿园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和排斥。三岁的儿子还不懂得什么是自由,更不明白人类所拥有的,其实是一种相对的自由,但我相信,正是对绝对的自由的向往,使得绝大多数孩子对幼儿园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和抗拒。在家里,大多数孩子是绝对自由的,也应该给孩子绝对的自由,孩子一旦入了托,就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苦役,就开始了一场越来越残酷的生存的战斗。
任何一个孩子都是上天对我们的眷顾。儿子的降临严重修改了我的人生观,最大的修改,就是我对厨房突然热爱了起来。每逢休息日,我总要亲自给儿子做饭,在外面,我也很少允许儿子吃麦当劳或肯德基。作为一个备受伤害的父亲,我不希望儿子过早地重走我的老路,他刚刚三岁,也应该有一个相对纯净相对环保的世界——虽然,终归有一天,儿子也要被伤害一遍。
我要感谢母亲,是这个命运多舛的老人,培养起了我对厨房的最初的热爱。是乡下那种半人高的土灶台,家里只要来了人,半个下午,母亲都要在呛人的灶台上忙碌,汗珠爬满她圆月似的脸。我在灶台下添柴加火,一边陪母亲说话,一边探头闻闻菜的香味。在小村牌楼,母亲的手艺有口皆碑,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大多会请母亲掌勺,母亲的红烧鲫鱼,一直是最受欢迎的美味。那时候的母亲当然不会教我烧菜,在母亲的思想里,男人是不应该下厨的,男人,只应该属于厨房外面的世界(我一度认可母亲的这个观点)。然而那些炒、烹、炸、焖的工序和火候,却在我的脑海里盘踞了下来,以至于多年之后,当我第一次单独下厨时,就已经是一名无需培训的合格的厨师。母亲和父亲都不能相信,他们一面品尝着我的手艺,一面表示出大把的诧异。然而这并不是我的特别的本事,我们都是俗人,原本就掌握着与世俗生活有关的所有技艺。
除了家人,几乎没人知道我的这门手艺。结婚之后,我只把极为有限的几个朋友请到过家里。那些无法推脱的主动的应酬,我更愿意安排在饭店里,饭店的喧嚣与嘈杂,适合把酒言欢,迎来送往,而家,是一个不能完全公开的秘密,它是个人的,属于隐私的一部分。某年夏天,我去看一个卧病的朋友,朋友的妻子穿着宽松的睡衣,她在拖地,弯着腰,饱满的乳房在我的视线里晃来晃去。空荡荡的客厅,我的目光无处安置。我很想让她停下来,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才能保全朋友和她的面子。这是我唯一一次主动探访朋友的家,她的乳房提醒我,都市里的每一个家庭,都有一些不能完全敞开的秘密。
这让我想到遥远的乡下。在我的小村,每个家庭的秘密都是有限的。整个小村是个半开放的集体,乡亲们彼此之间知根知底,走家串户的时候,没有人想过应该给以必要的回避。即便是盛夏的正午,女人们也会敞着大门,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床上,任穿堂风轻薄地掀开未扣严密的外衣。没有人认为这是一个秘密,更不会觉得这是一种隐私。事实上,隐私原本就是一个初长成的小资,她原本就属于喧嚣的都市。都市人爱护自己的隐私甚于爱护自己的身体,他们的隐私俨然不可侵犯,一旦侵犯,时常会引来一场漫长的官司。这注定了都市人只能是一个个单独的生命个体,这注定会使一批人选择撤退,一直退到自己家的厨房里。我对厨房的热爱,其实就是一种彻底的撤退,在这种彻底的撤退里,我的世俗生活,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样的安静,弥足珍贵。因此,我毫不掩饰自己对厨房的热爱——热爱厨房,就是热爱那些有爱的丰衣足食的日子,就是热爱自己的亲人和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