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宁 赵瑜
一、关于写作
杨仪宁:能聊聊您自己吗,您是怎样开始写作的?写作之前您有怎样的人生经历?
赵瑜:怎样开始写作的,这个记忆比较模糊。但是,在《小忧伤》这部散文集里,我有一个片断写到这一点,大概是念初中的时候,班里面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因为要照看比自己小的弟妹,而不能看电视剧《八仙过海》。我不得不在上课的时间写给他看。这大概便是我写作的开端。而真正开始写作是高中时发表一篇文章之后,那时我特别喜欢班里的一个女生,大约在日记赞美了她。并被班里的其他男生看到了,得到很多嘲笑,我一生气,将那篇情书一样的文字投到一个杂志,竟然发表了。那篇文章发表后的一年里,我收到来自全国数百封交友信,原来写文章还可以被别人崇拜,这样的小虚荣,是我写作的最初动因。
杨仪宁:有人说,一件事如果你做了一万个小时,你就能成为国内最好的人,量变才会产生质变。从写长篇小说、文学随笔到散文集,您的写作之路上,质变发生在何时?
赵瑜:其实,因为出版的时间顺序,让你误解了。我写作的顺序恰好是这样的:散文集、随笔集、长篇小说。现在的我多写长篇。还有,就是关于量变到质变的问题,我是这样理解的,首先是要认识到自己有天分去从事某项工作,又或者是要找到进入某个领域的工具。有了这样一个前提,坚持并不被诱惑便显得极其珍贵。如果明明没有天分,硬写一万个小时,那么,即使有小范围的成绩,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杨仪宁:为什么决定一直写下去?写作给您带来的成就感在哪里?
赵瑜:喜欢。我喜欢写字,我觉得这非常自然。写字的过程中,我也喜欢过其他事情,但最后都没有坚持。这说明写字是发自身体的喜欢,我不能看到空白的纸,一看到就想写字。甚至,每一天我都要写几个字。不写,就觉得这一天丢了。我是一个穷孩子,丢了东西,心会疼的。
写作是我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的一种主要方式。又或者说,写下来,就像是我用钥匙打开了自己的一小段内心。我需要不停地打开自己,不然,就会觉得过于封闭了。我不是一个热爱沉默的人。从小就不是。但,我又不可能到大街上拉着一个又一个人来听我说话。我需要表达很多东西,我觉得,文字成了我情绪甚至生存经验的一个出口。通过写字,我的孤独感被稀释。我不想说写作是自我拯救,我想说,写作是自己给世界提供营养的方式。我来了,我发现了,我表达了。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杨仪宁:现在有这样的成就,是否在当初的预料之内?
赵瑜:老实说,我不觉得现在有什么成就。我只是觉得自己太笨了,我应该比现在做得更好一些。还有,我经常对自己的写作很怀疑,但是,我仍然预料自己会成为出色的写作者。不然,我会放弃写作的。
杨仪宁:您有什么特别的写作习惯吗?陈丹青说,“恋爱,或者创作,是无比细腻的私密的过程。”会入迷到写得停不下来吗?会受写作影响很深吗?
赵瑜:我的写作习惯有时候会变化,譬如有一阵子,不听音乐写不出字来。但很快,又需要很安静才能写作。还有一阵子,必须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才能写出字来,等等。
我写字有一个坏毛病,写到特别顺畅的时候会停下来。如果写得不顺,我会逼迫自己不停地写,直到把这个时间生硬地度过。
写作和日常生活其实关系极大,因为,我基本上也描摩日常生活。写得很顺畅的时候,会看到无比美好的日常细节。同样,如果,恰那几天遇到非常趣味的日常细节,也会影响写作,会自然而然地将正在写的小说情节改变,本来凄惨的故事会有小的改变。我喜欢生活和写作的相互交融,觉得特别有趣。
杨仪宁:通过《小闲事》《小忧伤》,还有您在准备中的另一本《小xx》,“小”是您无意中使用的系列元素,还是有意而为之?
赵瑜《小忧伤》写的时间早一些,当时是自然而然地进入记忆里。觉得,那些小欢乐或者小忧愁,现在再写出来,觉得都是让人迷恋又温暖的片断。
《小闲事》的原名本来叫做恋爱中的鲁迅》的,但后来在确定书名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鲁迅先生的一封信里有“小闲事”三个字。觉得,特别贴切这本书的内容。便使用了,当时是无意的。
因为我的阅读有些偏执,这些年,我只读了鲁迅和沈从文两个人,读了他们大量的日记和书信。写完鲁迅,我就想写一本:《恋爱中的沈从文》,于是,就想到已经出版的这两本书,所以,到时候一定会再取一个《小xx》的名字。那么,这便是有意为之了。
杨仪宁:您以前的笔名有一个是“陶瓷了”,包含着怎样的意思?(在您博客上还提到了长篇小说《陶瓷了》)
赵瑜:陶瓷了是我的一个长篇小说的构想,这个构想大概源起于十年前,那时候,我还没有写长篇小说。但我特别有这样的理想,想写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很多自相矛盾的现象,包括男女感情的易碎。陶瓷了后来成了我的一个网名,进而又用作了笔名。这三个字的意思是“像陶瓷一样了”,是把名词当作动词来用了。是一个暗喻,暗喻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逻辑很混乱,男女之间的信任基本消失,以及无信仰下的秩序易碎,等等吧。
但可笑的是,至今,我仍然觉得自己还不具备写这部长篇小说的能力,我预计会在2012年下半年开始写这部长篇吧。
杨仪宁:您在写作这件事上,会有野心吗(要达到某种目标)?或者说,会给自己压力吗?
赵瑜:我想换个说法,我有自信有一天可以写出惊世之作。我甚至都看到我自己未来的作品了,但又看到,我和那部作品之间隔了很多障碍,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跨越这些障碍,写出这部作品来。
给自己加压的事情,我不常做。我喜欢自然而然的,我有这样的自信,觉得不需要压力,也能找到自己。
二、关于《小忧伤》
杨仪宁:冒昧地说,其实当初看《小忧伤》这个书名,很担心是一本比较矫情的抒情文字……不过一读起来,就被里面朴实、自然的情绪和笔法打动了。您不担心这个书名会给不了解的读者带来误读吗?
赵瑜:“小忧伤”其实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并不只是这本书的内容所划定的范围。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相对繁荣思想相对贫乏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我们哪有什么大的忧伤,不论我们遇到什么挫折,其实过一阵子,回过头来,细想一下,会笑出声来。在这样一个平庸的境遇下,我们的悦读,也极难被打击。再苦难再曲折的情节,对应到我们麻木的内心里,也不过是微微一笑。我是这样认为的,阅读别人,同时也是寻找自己。我在《小忧伤》这部散文集里所写到的片断几乎全是快乐的淘气的,但我相信,大家读完了,会觉得有小忧伤在内心里散漫开来。因为,我们丢了这些快乐的片断,甚至永远不会再遇到这些片断,即使笑出来声来了,也会有小的伤怀。
杨仪宁:这本书看起来文字单纯简单,但是里面有很多句子很有哲学味道,这是您写的时候刻意为之的吗?
赵瑜:在这本书的后记里,我写到了这一点,说这本书是“去形容词化”写作,也就是说,不用形容词,或者尽量少用形容词。那么,将这些美好的词语都删除,剩下一些言简意赅的片断,一定会有大量的空白留下来,让阅读者自己去涂抹。留白,这大概就是你所谓的哲学意味吧。这是稍刻意了一些,但,我尽量地做到自然了。
杨仪宁:写这本书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很愉悦的过程吧?创作时间大概是多久?
赵瑜:写这本书轻松,是打捞自己的过程。当时觉得很迷茫,自己的过去是一口永远无法探到底部的深井。因为,我写下的只是少而又少的片断,我丢了更多的记忆。
这部书大概写了两个月,几乎是一天写一段的方式进行的。
杨仪宁:您说,最初对于童年的回忆是写在博客上的,因为一封旧信开启了逆流的记忆。当时开始写童年回忆,是纯粹写给自己的吗?有没有想到后来有这么多人喜欢,并且出版?
赵瑜:一开始,就是写着玩的,也可以说是写给自己看的。文笔也很轻佻,纯属自娱。但是意想不到的是,在博客里贴出来以后,竟然围观者甚众。起哄的、叫好的都有,有一个网友大约是某报纸的记者,看到我博客热闹的情形,还特地写了一篇文化新闻来报道《小忧伤》片断的热闹状况。所有这些都是催化剂,有那么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所写到的这些片断,不只是我的个人史,更是一代人的小忧伤。
杨仪宁《小忧伤》里的伙伴,您写到的一切童年小事儿,都是您真正的个人经历吗?是否有艺术加工?
赵瑜:这是一部散文集,不是小说,所叙述的绝大多数地点、人物、事件基本真实。但是我需要解释的是,我们所有的记忆都无法还原。尤其是用文字来描述,只能无限接近,却永远不能返回那些现场。
所以,在写作的过程,我的笔墨所有意忽略掉的粗糙的内心史、贫穷而尴尬的成长史,都是对生活全貌的有意逃避。乡村包含着更为丰富的内容,但我只截取了我十岁之前的记忆,所以,那些美好都是因为简单而丰富、洁净而繁华。
杨仪宁:有没有让你很印象深刻的读者点评?
赵瑜:自然是有的,我觉得最好的评论是我的一个同学的儿子。同学是我在《小忧伤》里写到的一个。《小忧伤》出版以后,她在网上恰好看到了,就买了一本,给她的孩子读。她的儿子每天晚上都要捆《小忧伤》放到枕头下面,枕着睡,才感觉安全。孩子说:“我一定要枕着它睡,怕天亮了它飞走了。”
我觉得这是我听到的最美好的读者点评。
三、关于自己
杨仪宁:你有几个自己?你最喜欢哪个?
赵瑜: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两个自己,或者更多的自己。譬如一个在公众场合下的自己,被各种各样公共规则制约的自己。另一个是私密的自己,可以脱光衣服站在镜子前的自己。我自然更喜欢本真的自己。因为,最终我们都要抛掉各种各样的衣服和光环,我们最终都会回到最为朴素的地方。
杨仪宁:您的博客叫三号小镇,您组诗的名字叫三号小镇,您在西递的咖啡馆叫三号小镇,您想在都市的喧闹急速中找一方慢的空间,慢的生活……现在,三号小镇如您所愿吗?
赵瑜:三号小镇仍然在实验中,我一定会写一部关于“三号小镇”的长篇小说的,而且,属于我自己的三号小镇实体的店离开始越来越近了。现在并未如我所愿,但我看到它了,已经。
杨仪宁:您有迷路过或迷茫过吗?如果有,是常常迷路在自己心里,还是在别人那里迷失掉自己?
赵瑜:小范围的迷茫,是我们每一个人活着所必须经历的,因为我们只有度过这些障碍,才有回过头来的说法。不然,我们永远只能在一个拘囿自己的圈子里。多数情况下,我的迷茫是在自己的内心里。因为,人过了三十岁,从哲学上讲是一个历时阶段,哪怕是我们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到了这个年纪,身体内部的磁场和指针会自然而然地指向一些我们需要去的地方。
杨仪宁:您有非常困惑,不知道人生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吗?现在想得起来的是哪些时候?
赵瑜:十年前,我在事业最高峰的阶段,突然想辞职,专职写小说。甚至也做了短暂的试验,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只写作。但两个月就不行了。因为没有收入,家庭矛盾爆发。种种难以想象的内心挣扎都超出我的想象。于是,只好再出来工作,但工作就意味着,我要失去自我的时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找那些收入较低的工作,这样有时间来写作。当时经常和一些旧朋友聚会,他们非常同情我,不少人在当时已经开了车子。他们一方面赞美我有理想,又一方面,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他们当时就断定,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放弃写作这些不赚钱的文字,而和他们一样投入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规律的脉动中。
当时,我也经常被他们诱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过于理想主义的人。我也经常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写字的料。每每想起那个时候的左右为难,前后困惑,一个人得到和失去总是平衡的。
杨仪宁:您最欣赏自己身上的什么特质?觉得欠缺想要修行的是?
赵瑜:我珍惜自己的执著,以及时刻都会衍生出来的孤独感。我需要再看破名利一些。当然,我并不看重钱财。
杨仪宁:您是个理想主义的人吗?
赵瑜:是。我的理想主义渗透在我身体的各个角落里。
杨仪宁:您现在的梦想是什么?
赵瑜:我的三号小镇能早一些在湘西凤凰开业。那也是我的三号小镇写作的开始。
四、快问快答
杨仪宁:如果能用以前的时间换将来的时间,你会选择去掉哪三年?
赵瑜:过去的和将来的,我都不怎么看中,我更喜欢现在。
杨仪宁:您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赵瑜:失去喜欢或者爱的能力。
杨仪宁:现在在读的书是?
赵瑜《托尔斯泰文学书简》和《论语今读》。
杨仪宁:除了写作,现在还想尝试做些什么?
赵瑜:到世界上那些人比较少的地方走一走。背着我的相机。
杨仪宁:目前你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是?
赵瑜:我仍然需要好好表达我自己,要写自己的小说。
杨仪宁:你可以给我们讲讲2007、2008、2009年的你分别是什么样子吗?用很简单的一句话。
赵瑜:2007年,我有些小荒诞;2008年我有些小快乐;2009年我有些小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