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故乡

2012-04-29 00:44张海霞
躬耕 2012年8期
关键词:旧家具丹江杨树

张海霞

坐在故乡的遗址上,风声呼啦呼啦地嘶叫着,丹江的浪涛一次一次地拍击,直直地冲击我的心波。我孤独的坐在岸边,听涛声,听夜的呼声,听心灵的挣扎声!

自从迁移到新居的那天起,就听不到丹江的吆喝声了,往日亲切的丹江号子、淅川方言日渐减少,越来越远。方言成了心底的痛,这种痛日日挤压,满满的,满得心都盛不下了。每日每时每刻,都特别渴望嘴里蹦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土腥味,带着含糊不清的方言。可熟悉的,全陌生了。

日子成了生活,生活成了质量,质量成了时尚。一系列的变化,牵制着嗅觉,嘴巴被岁月改革了。风化得没有味道,我想了,我牵挂的、担心的应该还有很多、很多,丹江和故乡全部包含在其中。

故乡有条河,这条河的历史与中国文化一样源远流长。我查过中国地图,尽管看到的只是一个蓝莹莹的“点”。但如果把这个“点”放在广袤的土地上,便成了流淌的血液。我的故乡,那个小小的村子,就日日夜夜守护着这一河血液。

懂事起,知道这条河叫“丹江”。年少时,不懂历史,长大后,才知道有个传说:丹江是尧的长子丹朱死后葬于此地而得名。老祖宗的传说是有依据的,所以,无须质疑。生活在丹江岸边的人民,也不愿意质疑,能摊上历史的荣耀,多好。这说出去,是值得骄傲的。

方言的减少决定与一个大工程:“南水北调”。而这个工程,从五十年前就开始了。

我没有听到几十年前的车来车往,更无从找寻那些迁往他乡的清晰脚印。只能在泛黄的书卷中,搜寻到模糊的轮廓。我读到的,不仅仅是丹江的疼,土地的疼,数万儿女的疼,还有那些流逝的方言和乡音。一切都被夹挤揉碎,揉过之后,带着血泪的丹江儿女便又启程。一脉血液总是要流淌,这些,是丹江的使命,也是丹江儿女的使命。

新时代的丹江人,赶上了好光景,光荣的任务终于派遣到我们头上。为了更好的服务“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我们要接续祖辈的步伐,像候鸟一样,带着美好的心愿和祝福迁徙他乡。唯有如此,丹江才能更好地为更多人服务,把一泓甘露播到更多人的心脉中。

2011年。村子忽然紧张起来,连那些平日悠闲的牛羊、鸡鸭等哑巴牲口,也骚动起来。裹着小脚的祖母,惦着脚尖,时时地探望,生怕丹江的水,一下子流进老屋的墙体。望着一湖碧水,我第一次领悟到背井离乡的真正含义。

老屋的家具,越发的陈旧。嘴轻轻一吹,灰四下纷飞。

村子里来了货郎,没有旧时拨浪鼓的摇晃。来的是一辆辆卡车。他们挨家挨户地问,有旧家具吗?他们的声音很大,普通话标准,样子也精神,红光满面。印象中,货郎的猥琐和卑微忽然变成了尘埃,不见了。

其实,旧家具就摆在门口,断了撑的旧窗户,看着让人心烦。多少年了,它们窝屈在老屋的墙上,没有明亮亮的玻璃陪衬,黑乎乎的几根棍子竖着、撑着,罩着它们的是薄薄的一层塑料薄膜,以此来封存老屋的温度。

借助马灯闪烁,老屋便有了亮光,一闪一闪的灯芯,那种明,可以温暖整间的房子。窗子上的雕花,似乎也隐约可见,这样才算有些欣慰。

大椅子(太师椅)被搬到了屋外,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规矩地摆在大桌子的两旁了。上面的浮灰已经积淀得不成浮灰了,祖母端来清水洗,也洗不干净。孩子们看一眼,便说,扔掉、扔掉。祖母心疼,爱恋地抚摸,却经不起岁月的一声哆嗦。

我突然觉得带着铜锁洞的大立柜,很矮,矮得像侏儒。这种感觉一经入脑,便痛苦不堪。这可是祖母的陪嫁,黑漆虽然剥落,可风韵还在,譬如那种气度,那种温存,和祖母的爱一样,开开关关,为了儿孙。打开后,还有樟脑的味道。

大立柜的铜锁没有了,只有两个空洞。早已听说,那是文革的时候革命小将的杰作。因为找不到更多的金银首饰,他们很勇敢地拔掉了铜锁和铜锁鼻,以此交公。可怜的大立柜,再也无法匹配到更合适的锁,带着两个圆圆的空洞,走进新世纪。

这些原本要扔掉的东西,竟然有人要花钱来买。村人觉得这些人真傻,拿着大票子买一堆旧货。村人捂着嘴偷笑,暗暗地揣算,旧家具能买多少钱,是否够买一台新电脑,或者一台液晶电视也行。

旧家具不少,一件一件地摆在门口,它们就像即将服刑的囚犯,接受着最后的验身。

窗子,三百一个。大椅子五百一只。大立柜一千。老床,两千。其它的细小作物,一一作价。年轻人吐口唾沫,用手指抹抹,一张一张地数着票子,欢喜得很。祖母屈尊着身子,挨个摸摸家具,眼睛里都是不舍。

老屋旁边的碾盘,两扇,一大一小,合在一起。依稀的记忆里,能看到瘦弱的驴子,被蒙着眼睛,一圈圈地转动。母亲拿着刷子,不停地刷着什么,一颗颗泡得发胀的黄豆,滚落在磨盘中间的孔里。然后,流出白哗哗的豆浆。

年轻人开始感觉老屋浑身是宝。不是吗?连碾盘、石磙、坨子,这些玩意都值钱了,还有啥不能卖呢?除了一吹即散的空气,丹江真真的孕育了宝贝啊!

故乡的村子老了,老得我听不到一句哼唱。环顾一村,音响振动,大喇叭嗡嗡的,却没有祖母唱过的那一首。

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袒肚露胸,白嫩嫩的皮肤在日照下露出金灿灿的笑。衔着奶嘴的娃儿,咂巴着嘴,快乐地长。一首首流行歌曲欢快地蹦着,顺着奶液流进孩子的心里。

我的心里始终有一首歌,那是祖母的歌谣。她坐在小板凳上,两腿并得整齐,小脚竖起来,然后把我们放在她的脚脖子上,拉着小手胳膊起伏地摇晃,一前一后地推拉,嘴里念念有词:“板凳歪歪,娃娃是奶奶的小乖乖。乖乖长大了,莫把奶奶忘下了。”

我们这些个孩子,在祖母的脚脖子上,摇晃着,一天天的长大。祖母却在摇晃中越来越老,小脚明显的没有力度了,胳膊也松弛得很。祖母干瘪的脸庞,多了更多的沟壑。

母亲接力棒似的,接过祖母的歌谣。她唱:“筛筛,啰啰,舅舅来了吃啥饭?打鸡蛋,烙油旋,不吃不吃两大碗。”最后的节凑快起来,因为身体的节奏,我们随着母亲的节奏晃动,格格地大笑起来。因为笑,母亲便接着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她接着唱:“蚂蚁鹊(即:小喜鹊),尾巴长,接个媳妇忘了娘。”母亲唱过,便会挨个问兄长们,长大了,接了老婆(娶了媳妇)会忘了娘吗?

兄长们咬着牙根,信誓旦旦地说:“不会。”

母亲又说:“要是老婆不让你们养娘咋办。”

兄长们便又狠狠地说:“揍她。”

母亲搂着他的儿子们,柔柔地说:“接来老婆是亲热的,不是打的。娃儿们要记得哦!”

村子里的歌谣,我们那个年代的娃娃几乎都听过,因为老人们年复一年地哼着。丹江的河水,缓缓地配乐,一代又一代的丹江儿女,在土坯墙的老屋里欢快地成长。

而今,故乡消逝了。所有会说话的物体,紧张的忙碌着,没有一个人想起把曾经听过的歌词带走。哪怕是记在一张破纸后面,谁也没有。

房屋倒了,剩下的只有树。

近几年,村子里好像只有杨树了。榆树、槐树、楝树、懋构树,还有椿树等等,这些童年的树,几乎绝种了一般。唯有杨树到处都是。为了生态平衡、绿化自然、保护水源,达到一湖碧水送京津,这些年推广退耕还林,村子里好多土地,都不种庄稼了,而是种上了杨树。

杨树的生命力强,耐旱耐涝,而且长得快。乡亲们顾全大局,响应政府号召,为了一份信念,为了一份执着,为了一份共同的爱之源泉,在杨树小拇指粗细的时候,移栽到平整的土地里。往日生长小麦的土壤,无私地培育了一片又一片杨树林。这林子,是乡亲们心中的森林,是爱的硕果。

随着杨树的增多,故乡的春天,开花的树越来越少了。就像故乡的人,年轻人越来越少,老人和孩子越来越多。柳絮飘飘,杨花四散,看到这些的,只有佝偻的老人和拖着鼻涕的孩子。

记得某一部韩剧里边有一句台词:“女主角的心愿是做一棵树,因为树只能生长在一个地方,可以静止不动地守护着她的爱!”

可如今,静止不动的树,也准备和村子一起搬迁了,整体的。乡亲们挖的挖,锯的锯,没有长成才的小树连根拔起,准备移到他乡继续长,说是留个念想。碗口粗的杨树被锯成一截一截,然后装进大汽车,被运到远方。乡亲们不知道,一截一截的杨树究竟能做什么用。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捏在手里的钞票。

离开了丹江的水,我和我的乡亲们都知道,再想要汲取丹江的豪迈和粗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没有丹江水的滋润,我们的口音也会随之慢慢变化,就像候鸟,也像进化。

杨树一棵一棵地轰然倒下。祖母的心被惊得哆哆嗦嗦,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脚脖子坐在老屋的遗址上,嚎啕大哭起来。

白云无语,青山无语,丹江无语。土坯墙溘然泪下,陪同祖母一起追忆从前的时光。

掏空的村子,掏空的土地,掏空的心脏,所有的一切都空了。

唯有山风一如既往地吹着,带着那种肆无忌惮的嘲弄,嘲笑一切没有根基的物体。

我分明听到了故乡的嘶喊,那种消逝的呐喊。骨骼滋滋地响,血脉膨胀地诉说一段历史,却被历史掩埋。

故乡是厚重的,是蕴藏着文化的,是任何典籍都不能说清楚的。

这些,这些,丹江的水都可以作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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