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海洋原型文化内涵之探微

2012-04-29 15:06丁琼
山花 2012年8期
关键词:白鲸原型神话

丁琼

人类文明史一直与海洋密切地联系在一起。海洋不仅为人类提供了活动、生存的大舞台,更像镜子,映射出人类不断追求、完善自我的的历程。从《荷马史诗》、《格列佛游记》到《鲁宾逊漂流记》,再到《白鲸》、《老人与海》,海洋作为西方文学中反复出现的意象,伴随着文学的发展,在世代的传承中被作家不断赋予新的精神内涵,成为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文学原型。笔者尝试以神话—原型批评理论为切入点,探究西方文学中海洋文学原型的文化内涵,以期在生态危机的当下寻求人类与海洋的和谐共生之路。

海洋及海上漂泊的神话原型探源

原型又译为“原始模型”。精神分析学家荣格结合集体无意识理论认为:“原型是领悟的典型模式。每当我们面对普遍一致和反复发生的领悟模式,我们就是在和原型打交道。”[1]他指出原型在人类的原始阶段形成,是远古时代就已存在的普遍意象,通过神话、图腾、不可理解的梦显现出来。同时他说:“神话作为现代艺术、科学、哲学、宗教的起源,是人类精神现象的最初的、整体的表现,是原始人的灵魂。而今天,随着科学技术的发达和神话的消逝,人类也失掉了灵魂。”[2]

加拿大弗莱在心理学、人类学的研究基础上提出了神话—原型批评理论。在《批评的解剖》中弗莱谈到:“原型就是典型的即反复出现意象,最基本的原型就是神话,神话是一种形式结构的模型,各种文学类型无不是神话的延续和演变。神话中的原型模式在一般文学中都能找到,并构成文学的基本模式。”[3]弗莱在分析西方经典作品时,指出西方文学的神话原型应从希腊文学的神话、史诗及希伯来宗教文学《圣经》中去追根溯源。

笔者首先在古希腊神话中探寻有关海洋以及在海上漂泊的神话原型。古希腊人由于地理环境的限制,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大海,捕鱼冒险,他们以一种无限的勇气和信心面对变化无常的大海。《荷马史诗》中记载希腊英雄奥德修在特洛伊战争胜利后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因得罪海神波塞冬,在海上整整漂泊了十年,最终历经艰辛和磨难得以还乡。奥德修在海上的漂泊,表现了古希腊人的个体意识、冒险精神和对未知世界探索的热情。古希腊神话中英雄帕尔修斯救出了被献祭给海怪的安德洛墨达公主,杀死了海怪,他被当成捕鲸的鼻祖。希腊神话中洋溢着个体积极乐观的抗争精神,反映在文学中,作品蕴含着强烈的“人”的观念,肯定人在面对命运、自然、宇宙的不懈努力。这类原型意象在西方文学的发展史中从《埃涅阿斯纪》、《神曲》到《鲁宾逊漂流记》再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延续至今。

其次,在宗教典籍《圣经》中记载希伯来首领摩西带领族人摆脱埃及的奴役回到自己的家乡,“那天晚上,上帝还在红海上刮了一夜大风,使海潮退去。第二天,摩西来到海边,根据耶和华的授意,伸出手杖把海水分开,劈出一条旱道,水在旱道两边像围墙一样高高耸立。以色列人于是便匆匆地顺着这条旱道走到了彼岸。”[4]谢大卫指出:“西方基督教文化的这种叙事的典型模式则是不同的:游历者完全离开和超越原来的文明,目的在于寻找或建立另一个文明……正如托马斯·沃尔夫所言:‘你不能再次回到家中。”[5]《圣经·旧约》中包含了重要的基督教彼岸主义精神。海洋在其后的文学中逐渐被赋予了人类精神家园的原型含义。工业文明时代,海洋成为人们渴望回归自然的象征。现代社会,面对科技的飞速发展,人被社会所“异化”,去海上则意味着追寻祖先的海上冒险精神。从《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逃离城镇,乘木筏由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的哈克与吉姆,到《白鲸》中陆地上的失意者以实玛利,“出海”不仅代表扬弃过程,更代表着人们离开家庭、社会、现世,去海上寻找精神家园。

海洋原型的文化内涵探微

弗莱认为神话是“一个总体隐喻的世界”,他强调对“文学作品的分析研究,都应着眼于其中互相关联的因素,它们体现了人类集体的文学想象,它们又往往表现为一些相当有限而且不断重复的模式与程式。”[6]为此“不能把每部作品孤立看起来,而要把它置于整个文学关系中,从宏观上把文学视为一个整体”。[7]海洋作为重要的文学原型联结了西方文学发展史。如在神话原型的层面上,《白鲸》和《老人与海》都是希腊神话、《圣经》故事的置换变形。在故事层面上,《老人与海》中的桑迪亚哥在海上打渔八十四天无果,而《白鲸》中的亚哈终身都在海上追逐白鲸。在意蕴层面上,两部美国小说探讨的都是现代社会中人类自我认知以及精神救赎之路。

海洋原型的形成根源于两希文学。西方文明是古希腊文明和古希伯来文明相互影响、渗透、交融的结果。今天,两种文明的精神继续在当代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产生重要的影响。希腊精神肯定个体价值,追求理性与科学精神。希伯来精神则强调人对于上帝的绝对服从,传统的宗教信仰对于社会的道德规范起着重要约束作用。两希文化在欧洲文学漫长的历史演变中表现为矛盾冲突与融合互补的态势。

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的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学者安·邦纳认为:“全部希腊文明的出发点和对象是人。它从人的需要出发,它注意的是人的利益和进步。为了求得人的利益和进步,它同时探索世界也探索人,通过一方探索另一方。在希腊文明的观念中,人和世界都是对另一方的反映,都是摆在彼此对立面的、相互照应的镜子。”[8]古希腊的文学洋溢着英雄主义精神,肯定以人为本,强调人在客观世界面前的主观能动性。从《荷马史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古希腊人与海洋密不可分的关系。古希腊人把征服大海看做认识、征服客观世界的第一步。早期希腊文学中人类与大海处于二元对立关系之中。奥德修在海上漂泊十年,遇到了不计其数的磨难终于回到家乡,就是早期人与海洋二元关系的象征。《浮士德》中主人公的人生理想与价值最终通过填海造田来实现。值得注意的是,近代以来,由于工业文明的发展,自然被物化为人的对立面,成为被人类利用和改造的客体。人类与自然、物质与精神的二元关系在这一时期矛盾尤为突出。人类为了获取经济利益,不惜以破坏自然为代价。人类中心主义就此形成:一切以人为中心或一切以人为尺度,为人的利益服务,一切从人的利益出发。[9]曾经推动社会发展的这一思想,在今天突显出它的局限性。18世纪的欧洲开拓者以浮士德式填海造田的气概去海外殖民。《鲁宾逊漂流记》中,鲁宾逊是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代表人物,海外殖民扩张所带来的巨大财富的吸引使得他去海外冒险,虽九死一生而不悔。19世纪经过启蒙运动、在科学技术的指引下西方进入大工业时代。《白鲸》中海上一艘艘川流不息的捕鲸船正是那个时代疯狂追逐财富,破坏生态的象征。

另一方面,希伯来文化认为人类有原罪,在现世无法获得灵魂和精神的拯救,要获得最终幸福,只有依靠上帝的拯救。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但丁,在《神曲》中认为人类要突破现实的困境,只有在理性的指引下,在信仰的光辉中才能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希伯来宗教典籍《圣经》中记载着约拿违背上帝的旨意,选择出海乘船逃避。上帝安排一条大鱼吞下了约拿所乘坐的船只,惊恐万分的他在鱼腹中不停地向上帝祷告,于是上帝命大鱼把他吐了出来。由此可以看到希伯来文学强调的是上帝的绝对宗教理性。《白鲸》讲述的就是人类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在大海不停地追逐鲸鱼,最终船毁人亡的故事。在寓言层面上《白鲸》是对约拿故事的置换变形:人类对白鲸的追捕象征着的原欲,也象征西方文化中理性与欲望之间的矛盾。作家麦尔维尔认为在个人自由意志之上,有决定一切的力量,命运是一种绝对必然性,人根本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作品中的白鲸具有多重象征意义,在宗教层面上它象征着不可知的上帝。通过《白鲸》的书写,作家麦尔维尔隐喻:西方文明一直处于困境之中,即人类自身的有限性与自然、宇宙无限性之间的矛盾。西方人通过知识理性与宗教信仰不断地突围此困境。正如但丁在上下三界的求索,人类的路究竟在哪里?这个对人类整体命运的哲学发问贯穿于整个西方文学。西方人依靠宗教信仰解决精神困境,同时享受发达的科技带来的物质文明。事实上,这两方面未能完全解决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

纵观西方文明,人类对大海充满矛盾:一方面是畏惧,一方面是征服。人类从对大海的畏惧到不断征服,人类与海洋主客体互动的过程中,人类也在认知、完善自我。海洋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人类,海洋以其壮阔提供了人类去开拓外部世界的大舞台,同时大海的神秘莫测、惊涛骇浪也让人们体会了不可逾越命运式的困苦。

大海——人类永恒的精神家园

18世纪,启蒙思想家鼓励人们追求知识,肯定理性,科学技术迅速发展。英法等国家迅速走上工业文明的道路,然而这些都是在人类对大自然的盲目、疯狂地掠夺下获得。传统社会已被人类现代文明所侵蚀,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笔下牧歌式的田园生活成为逃避工业文明的乌托邦。大机器时代,人类反躬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四种关系的同时,文学也逐渐转向对于人类与外部客观世界的再认识。20世纪现代文明带来了物质至上的生活,我们与自然渐行渐远,人类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关系愈加严重。在钢筋水泥的围城中人类已找不到精神的归宿,而大海作为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人类意志的自然象征,寄托了人生理想,为不断想要逃离文明社会的人们提供了广阔的天地和途径。人们更是把大海当做人类的朋友和赖以生存的伙伴,当做生命力的源泉和精神家园。

海明威是20世纪美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他的作品大多反映两次世界大战带给人们的难以愈合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创伤。1952年《老人与海》出版,评论界一直探讨作品主题意蕴。弗莱把文学作品分为两类:“虚构型和主题型,前者以叙述人物及故事为主,后者则以作者向读者传达某种寓意为主。”[10]笔者认为《老人与海》是海明威最具“神话”色彩的一部作品,作家寓言式书写了人类生存的沉重感。老人桑迪亚哥一连八十四天没有捕到鱼,再次出海时拼搏三天捕到了一条大马林鱼,返航中,与一群群的鲨鱼奋战,最终只带回了比船还大的马林鱼的空骨架。一方面,这部作品的主题延续了希腊文化中个人与命运抗争,永不放弃,永不言败的硬汉精神。另一方面,“二战”以后,西方社会所弥漫的迷茫、困惑等情绪带给作家沉重的思考,科技的进步并未把人类带向美好的未来,人类的自相残杀使整个世界满目疮痍。《老人与海》通过对英雄奥德修的神话故事在当代社会的置换变形,寓言现代人类无处寻找家园,更不可能战胜以海洋为象征的命运可悲境地,那空空如也的鱼骨架象征着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最终失败。海明威反省人类生存、命运的悲剧根源:人类以自我为中心,对自然无度的掠夺最终只能毁灭自我。

20世纪60年代起,人类逐渐认识到,人类无限度的征服自然已经危及地球的未来,人类必须重新审视与自然的关系。正在这种背景下,美国当代作家司各特·奥台尔创作了根据真实事件写成的海洋小说《蓝色的海豚岛》,此书被称为女性版的《鲁宾逊漂流记》。作家描写在荒岛上独自生活了十八年的卡拉娜经过磨练逐渐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故事。卡拉娜从灾难中认识到人是生态环境中的一部分,与其他物种是平等的。在善与恶的冲突中,逐渐摆脱了人类的利己思想的束缚,用至善之心去对待自然中的一切事物,使自己过上了伊甸园般的生活。卡拉娜在荒岛生活中不再剥夺自然界中其他物种的生存和发展,而是对自然充满博爱。这为今天人类的未来提供了一种新的道路: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共同繁荣。

人类在推进文明进程的时候,海洋成为人类努力实现自我价值的对象。早期人类面对波澜壮阔的海洋充满着敬畏,到充满勇气与智慧去认知、探索、征服海洋,再到今天无限度地开发海洋资源、破坏海洋的生态平衡,使得我们对于与海洋关系的重新认识与调整日益迫切。尤其是20世纪以来,人类面临着生态危机日益严重——温室效应、森林被毁、海面石油泄漏事件,等等。面对地球日益恶化的生态问题,我们根本上只能从自身精神深处找原因。人类一直把海洋当做对立的客观世界去改造,无视海洋与自然是与人类平等的地球一员。人类与海洋的二元对立的关系必将终结。海洋是人类生命的摇篮,我们倡导新的海洋伦理观,即从整体主义观出发,重新审视人与海洋的关系:人类社会与自然界是互动统一的整体,人类与自然之间相互依存,人类与自然不可分割,人类是整个生态整体中的平等的一部分,是自然的产物,与自然绝不可能割裂开来,人类与地球的未来共存亡。今天,人类的命运与海洋未来的关系,以及如何解决快速发展的工业文明与海洋生态保护之间的矛盾已被提到日程上来。人类认识到只有与自然和谐相处,把海洋作为人类不可或缺的朋友,当做人类的生命源泉和精神家园,人类的文明和海洋的文明才能更好地延续下去。

参考文献:

[1][2]﹝瑞士﹞荣格著.冯川苏译.心理学与文学[M].北京:三联书店,1987.5,13.

[3]6][7][10]﹝加拿大﹞诺斯罗普·弗莱著.陈慧译.批评的解剖[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3.

[4]﹝美国﹞阿瑟·马克思威尔著.杨佑方译.圣经故事[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167-170.

[5]转引自:余孝平,侯铁军.为回而去与去而不回——奥德修与亚哈旅途比较 [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9,(03):25.

[8]转引自:郑克鲁主编.蒋承勇副主编.外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3.

[9]转引自: 焦小婷.人类学视域下的海洋文学探究[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7):30.

作者简介:

丁 琼(1979— ),女 ,青海西宁人,文学硕士,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西方文学史、比较文学的教学及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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