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小说的女性主义建构及其对男权文化的消解

2012-04-29 15:06陈兴强唐守文
山花 2012年8期
关键词:莎菲阿毛丁玲

陈兴强 唐守文

人类社会从母系氏族社会的终结到父系氏族社会的确立,由个体到氏族部落,再由氏族部落到国家的建立,女性的社会主体地位就完全消散在历史的烟波里。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制把男女两性的社会角色凝固化,体制化(从伦理道德到国家政体)。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男人把女人当成第二性来感受,男人成了“我”、“自我”和“主体”,女人则成了“她”、“她者”和“对象”。 没有自我意识,“有生命而无历史” [1]。

20世纪初中国爆发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妇女解放是其重要组成部分。受此影响,富于女性主体意识的女性主义文学第一次在中国现代文坛勃然兴起。以冰心、庐隐、冯沅君、丁玲、林徽因、张爱玲等为代表的一大批知识女性,高举女性主义大旗,冲破封建家庭樊笼,义无反顾地投身到社会变革的洪流中,希望通过自身的呐喊和行动,改变并掌握自己的命运。于是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形成了第一次女性作家创作的高潮。

丁玲作为这次大潮余波中一朵洁白的浪花,一个敏锐感受时代激情的作家,以更为大胆、另类、深刻的笔触创作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突破意义的女性系列形象。

丁玲小说的女性主义建构

作为女性主义文学先驱的丁玲,其小说创作的女性主义建构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即“小我”时期(女性意识的自觉期),“大我”时期(女性意识的觉醒期),“无我”时期(女性意识的成熟期)。这三个阶段的形成,与时代的发展变化、社会的文明进步紧密相连。丁玲塑造的女性形象,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富有时代气息。

一、“小我”时期(1927—1929)

丁玲早期小说的女性意识,承接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妇女解放的精神(个性解放、婚姻自由、人格独立),以女性的视角、女性的笔触、女性的心理意识,对传统的男权中心文化进行了反叛。作者塑造的梦珂、莎菲、阿毛等人物形象,具有追求个性解放、婚姻自由、人格独立的女性意识,她们充满青春活力,洒脱不羁、奔放热烈、耽于幻想,勇于向传统挑战,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敢于争取自己的权利。同时她们又带着强烈感伤,苦闷彷徨,甚至虚无的色彩,完全沉溺在“小我”的绝望中而不能自拔。《梦珂》的女主人公梦珂,一个正直善良、有同情心和自我追求的女孩,由乡村来到城市,在学校、家庭(姑母家)、社会都充满卑鄙与险恶的环境中,个人的奋斗、自我追求不能实现,心中的苦闷、彷徨无法排解,为了能生存下去,她不再反抗了,“以后,依样隐忍,继续到这纯肉感的社会里去”。梦珂的命运,真实地反映了一个有着自觉女性意识和自我追求,曾经对生活抱有理想、充满幻想的纯真少女被现代都市文明吞噬了。

《莎菲女士的日记》是丁玲这一时期的代表作。莎菲是一个乘着个性解放“春风”走出封建大家庭的知识女性,走上社会后崇尚个人的真正解放,但总是求爱失爱,在无乐可寻的苦闷彷徨中抱着“及时行乐”的幻想。好朋友不能理解她,苇弟软弱又令她失望,凌吉士的漂亮外表下掩藏的是庸俗肮脏的灵魂。莎菲对异性、对现实彻底绝望,于是只好放弃、颓废、堕落,以自戕的生活方式表达自己对社会的失望与反抗,哀叹着“悄悄活下去,悄悄地死去”。作者塑造的莎菲,是一个有着自我追求,一个“满带着‘五四以来的时代烙印的”“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创伤的青年女性叛逆的绝叫者”[2]。

莎菲的这种“小我”的苦闷、彷徨、迷惘、绝望在另外一个乡下女孩《阿毛姑娘》中的阿毛身上表现出来。阿毛是一个由大山深处嫁到平原湖川的姑娘,自认为过着“幸福”的生活,但看到城里那些穿着时髦、举止高雅的小姐、太太,她的女性意识复活了。她十分羡慕,去模仿,去追求(主动向丈夫寻爱),当她最后发现她所羡慕的人们其实和她一样并不“幸福”时,便没了活下去的勇气,自杀了。可悲的是,她找不到死的名目,找不到死的价值。阿毛的不幸一方面反映了在男权中心文化桎梏下的女性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她对新生活的追求仅仅是一种女性意识的自觉。

二、“大我”时期(1930—1940)

丁玲这一时期塑造的女性人物,表现出强烈的自我意识,敢于用行动来追求自己的新生活。最难能可贵的是不像“小我”时期的女性,在女性意识的自觉过程中,追求和愿望遇阻时就长吁短叹、自怨自艾,直至走到生命的终结,没有人认识到自我命运和时代的关系。

把觉醒期的女性意识称为“大我”时期,一是因为作家将自己的视角转到了社会现实生活阶段,视野拓宽了,笔下人物的活动天地更广阔了。二是作家笔下的人物,由个人主义向集体主义转变过程中的矛盾心理、前途命运与时代,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因此,丁玲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表现的是女性意识的觉醒。这一时期代表人物有《苇护》中的丽嘉、《一九三○年春上海》中的美琳、《母亲》中的母亲于曼贞。

丽嘉大胆地、纯真地、热列地爱恋着苇护,主动与苇护同居,表现出极强的女性意识。但投身革命的苇护,为了摆脱女人的美与肉体的魔力,毅然舍弃了爱情,舍弃了丽嘉。丽嘉虽然为此感到痛苦、孤独,但没有像莎菲那样“悄悄活下去,悄悄死去”,而是迅速地从个人主义的感伤中醒悟过来,振作起来,坚定地投身到实际工作中去。“唉,什么爱情!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好好做点事业出来吧!”这是一个觉醒的知识女性的呐喊。

美琳活泼、开朗、有上进心,因爱慕作家子彬而大胆与之同居,但子彬不过是一个只知埋头读书的呆子,没有生活激情,只有灰色人生。美琳也像丽嘉一样,舍弃了爱情,离开了子彬,坚定地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和独立的人生。

于曼贞是丁玲这一时期塑造的女性意识觉醒者中形象比较鲜明的一个。与梦珂、莎菲等不一样,她恪守妇道、相夫教子,是一个封建大家庭的贤妻良母,丈夫的去世、家道的衰落,使她从少奶奶的宝座上跌了下来。她曾经痛苦绝望,但经过挣扎,她的女性意识、女性自尊被激活了,于自立自强中,勇敢地承担起养儿育女的重任。在辛亥革命维新思想的影响下,她决然地放了小脚,毅然地走进学堂读书,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不愿自己的孩子做亡国奴。于曼贞就是这样一个挣脱封建枷锁,争取人格独立,女性意识由觉醒走向独立,由“小我”走向“大我”的新女性形象。

三、“无我”时期(1940—1949)

丁玲后期的小说创作,对女性投入了新的关怀意识,她把对女性的关怀与对国家、民族的关怀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一时期塑造的女性,具有更为独立的人格,不受社会和周围环境的束缚,也不为情所困,敢于更大胆、更热情地投身革命工作,努力为人民的自由、民族的解放而奉献自我,是真正摆脱了自我,具有时代意义的新女性。《我在霞村的时候》里的女主人公贞贞,虽然冲破了封建包办婚姻的牢笼,却未能逃脱日军的魔掌,由粪坑跳进了火坑,被迫当了日军军妓,受尽了凌辱和蹂躏,九死一生逃出魔窟,以不屈的灵魂呼喊着“我总得找活路,还要活得有意思”。村里人瞧不起她,她却不计个人荣辱,忍辱负重地为革命工作,把自己的命运同国家民族的命运融合在一起,绝没有梦珂、莎菲等人的沉溺自我,患得患失,承担起了不仅仅是男人才能担当的民族大任。与贞贞相似的人物还有《在医院中》的陆萍。

之所以把丁玲这一时期小说创作表现的女性意识定义为“无我”时期,是因为贞贞、陆萍等人物充满了革命的激情与开拓精神,虽然也因个人生活中的一些矛盾而苦恼,但她们更多考虑的却是国家民族的利益和人民的事业。与莎菲等人物相较,既能投身革命洪流,肩负民族大义,又能保持女性独立,比肩男性,充分表现了独立自强的女性意识。

对男权中心文化的消解

一、从性爱意识上对男权中心文化进行消解

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传统文化里,大行其道的是“龙在上,凤在下”的观念,“性”是不能公开言说的禁区。女性的性爱意识和性爱体验不能由女人来言说,不能由女性来表达。“性”是男人的专利,只能由男人来抒写。男人独占了“性”的话语权,把持了女性的性爱意识和性爱表达。在“五四”思想大解放的启蒙下,丁玲却以女性主义的视角来写女性“性意识”的觉醒,使女性在性爱的表达中从以往的被动地位变为主动地位。

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仿佛成了女性欲望的化身。她渴望爱情,渴望男人的拥抱和爱抚,第一次看到风度翩翩的凌吉士,她就渴求凌吉士“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并因欲望不能满足而感到“心像被许多小老鼠啃着一样,又像火盆在心里燃烧”。当她看到凌吉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肮脏灵魂后,仍无法割舍对他的依恋,渴求“他能把我紧紧拥抱,让我吻遍他的全身”,女性生命底处的渴望、愉悦与得不到满足的痛苦达到了疯狂的地步。莎菲是一个在性爱中寻求“灵”与“肉”的统一的叛逆新女性。《阿毛姑娘》里的阿毛,在都市现代文明的诱惑下,沉睡的性意识被唤醒,整天想入非非,“总希望有那么一个可爱的男人,忽然在山上相遇着,而那男人就爱上了她,把她从她丈夫那里、公婆那里抢走,于是她就重新做起人来”。当她看到城里恋人的亲热,她就求丈夫小二给她更多的“爱的谑浪”,女性的欲望强烈而灼人。

丁玲以异常大胆的笔触描写女性个体的生命意识,表达了女性的本能欲望与生命的自然冲动,还女性性欲以自然、合理的生命本真,把女性的性觉醒、性体验毫无顾忌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是她以前的女作家笔下不曾有的。因此,日本学者中岛碧称丁玲“是近代中国文学中最早而且最尖锐地提出关于‘女人的本质、男女的爱和性的意义问题的作家”[3]。

二、从女性话语权方面对男权中心文化进行消解

丁玲的小说创作,女性主义对男权中心文化的消解,不仅体现在性爱意识的体验,而且还体现在女性性爱意识的话语表达上,也就是说从女性话语权方面对男权中心文化进行了解构。

在丁玲的小说中,将男女两性关系进行了重构,进行了颠覆性的设置。女性成了小说文本的欲望主体,而男性则成为女性意识观照的对象。例如,莎菲就以女神般高傲的不可一世的神态,在孤寂和痛苦中俯视她周围的男性,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是卑琐得不值她一顾的凡夫俗子,甚至连那个她心目中曾经一见倾心的白马王子凌吉士,也是一个徒具美的“丰仪”而实则是一个满身散发着铜臭的花花公子。作家作品中出现的男人,都处在被审视、被批判、被鞭挞的地位,子彬的软弱无力,苇弟的怯懦猥琐,凌吉士的卑劣市侩,阿毛丈夫小二的麻木愚笨等,都一一被作家揭批得淋漓尽致。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主宰世界的男性,在女作家犀利目光的审视下,被剥去虚伪的外衣,显得那么丑陋和苍白。

丁玲的小说创作从女性的视角切入现实,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男性与女性、物质与精神追求的多重文化冲突中,表达了女性个体生命与精神世界的痛苦、压抑与挣扎,探究女性解放的精神出路,构建了女性主义的大厦。同时又在强烈的个性解放、女性意识的烛照下,对男权中心文化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深刻反思与批判,彰显出超越同时代女作家的抒写力度。因此,“丁玲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最早以明确强烈的女性意识写作的作家,是20世纪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先驱”[4]。

参考文献:

[1]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 [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25.

[2]茅盾.女作家丁玲·茅盾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434.

[3]〔日本〕中岛碧.丁玲论[M].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C].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529.原载(日)《飙风》1981年第13期.

[4]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152.

作者简介:

陈兴强(1964— ),男,贵州省遵义县人,贵州遵义师范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唐守文(1955— ),男,贵州省遵义县人,贵州遵义师范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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