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

2012-04-29 00:44刘学刚
山花 2012年8期
关键词:草滩茅草

刘学刚

奔跑的香草

在洪沟河南岸,在野蒺藜三棱草毛谷英蓬子菜马齿苋之间,香草最有女人味。

出了村子,向北走,一直向北走,远远望见一片果园,绕过去,就是洪沟河。这果园,村里人叫它苗圃,广播站的大喇叭也喊它“苗圃”。苗的圃,人的脚是不能乱印的,怕惊扰了苗的梦。到了洪沟河南岸,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洪沟河,顾名思义,是洪水冲出的大沟,人们因势利导,疏通为“河”,村里人说话“ong”“eng”不分,一出口就是“横沟河”。一条大沟横在那里,两岸的村庄牵根红线,都让媒婆费半天口舌。闭塞,也有闭塞的好处。河的南岸,白杨长得比屋顶的烟囱还高,槐树在浓密的枝叶里爽朗大笑,一些灰麻雀呀红蜻蜓呀绿蚂蚱呀,就会从草滩上扑棱棱乌压压地飞起,人欢马叫地,统治了偌大一个草滩。

说说草滩吧。自然要从春天说起,从零零星星的鹅黄说起。米粒儿大的草芽拱出土层的时候,还异想天开地顶起一小撮泥土,像顶了一个小小的斗笠。也有穿蓑衣的,那是一丝鹅黄沿着干枯的草棵往上窜,鹅黄,嫩绿,浅绿,草绿,当这根温度计的水晶柱到达翠绿的高度时,阳光已是夏日的温度。稍稍远处,苹果是绿的,果叶同色,一枝枝深绿在微风里晃悠,一副举重若轻深不可测的样子。草滩上,草不像嫩绿的时候那么内秀:到处乱跑,勇敢而又偏执;自信满满,甚至有一些疯狂。毛谷英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就开始抽苔吐穗,向天空肆意扩张,毛茸茸的穗子突然变得谦逊,向下弯曲,立着,摇着,颇有谷子的风度。熟草蔓,单是这名字,就有鸡鸣、炊烟、羊肠小路的味道。在草滩上,它是熟练的偷渡客,巧舌如簧的媒婆。一棵草分枝发杈,波纹一样四散开去,前脚路过一蓬野蒺藜的家,后脚跟已在一株灰灰菜那里安家落户,拉拉扯扯,盘根错节,但看上去,翠绿墨绿深绿碧绿覆盖了整个草滩。

也有香气。细闻,不像是果园的。苹果平和的呼吸,要拨开枝叶浓密的喧哗,越过花椒树站成的篱笆,从远处跑来,微微的青涩,已细若游丝。这香,起初是一线微光,不动声色地擦过你的鼻翼。等你察觉空气的氛围微微变了样,那香气却飘忽不定,就像一阵好风,迟疑着,犹抱草叶半遮面,过了一会,你的鼻子抽动了一下,声响很大,告诉眼睛耳朵们它的新发现,它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继而又抽动了一下,香气还有些羞涩,淡淡的,和空气一般稀薄,鼻尖却有一种温柔的抚摸,就像情人的低语,毛毛虫的蠕动。就这样走着,香气它有脚啊,挪着细碎的脚步,走一路香艳。过了一些日子,那香,真叫一个香,仿佛猪肉片裹在滚烫的油锅里,嗤啦嗤啦地香,香破了鼻子,还要香到肉里去,快要把骨头撑开了。

这香,是草的魂,空气里的宝石,隐秘的空中花园。它四处奔跑,给绿的草滩镀上了一层黄金,它把夜晚的秘密、朝露的纯净、空气的激情、阳光的明快以及不可名状的幸福都集聚在这片草滩上,无限扩张着我们的嗅觉世界。

草有香味,就叫香草吧。有些艳,有些野,但朴实,有质感。草是丝绸,薄薄的凉;香是肌肤的气息,细腻的香,温柔的香。香草,把我们从高大光明激越宏亮的核心世界里搭救出来,呼吸着新鲜的香气,自然的香气。香草,无疑是人类的一个重大发现。

窄着身子,香草散布在三棱草、熟草蔓、野蒺藜和毛谷英丛中,苗条的茎配以细长的针形的叶,酷似古代的静女,它把更大的空间让位给伞状的草冠。纤细的茎上,丛生着微凸的节,节上分生出枝杈,枝杈上再生枝杈,细丝一样的枝杈吐出细密的苞蕾,互生,有茎和枝杈相连,就像摊开的婴孩的手。说是苞蕾,细细碎碎的,星星点点的,更像是草子,靠近根部的稍稍大些,草尖上的就娇小得让人心疼了。就叫花吧,它有花的体态和香气,似乎一生出来就那般小巧,柔弱,单薄。开了,和草叶一色,是淡然的绿;枯了,也不萎谢,和草叶一色,是淡定的黄。这花之伞在微风里摇,即使你对它视而不见,它也在摇,摇啊摇,而盛大的空中花园就是从这里向我们敞开了它的门扉。

《圣经》里矗立着一座“香草山”。洪沟河南岸的草滩,它是伊甸园的别名,每每走在那里,“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圣经?雅歌》)。

遍地茅草

洪沟河,也可能是横沟河、洪谷河、横古河。叫法不一,都是一条河流。即使口误口吃,侧着身子,往北一指,人们知道说的就是洪沟河。

一条洪水冲出的大沟,没有谷子,也不古老。有的只是草,扁担草,龙须草,车前草,还有茅草。草在沟里,树在坝上。洪水冲出一些泥滩,沙滩,草滩。水草茂密,始终是水草,倒是茅草,扎深根儿,憋足劲儿,往坝上跑,开始稀稀拉拉的,越跑越欢实,越跑越密集,高过了堤坝,又向南岸的低地奔涌而去,越过僵硬的石块,穿透板结的泥块,像一群群鱼,在绿色的大地上游来游去。

天真。执拗。坚韧。在洪沟河南岸,茅草直愣愣地生长着。有的草弱不禁风,有的草直立坚挺,有的草一岁一枯荣,有的割不死晒不枯嚼不烂扯不断,在我关于洪沟河南岸的野草记忆中,茅草最富有生命的意境了。

洪沟河南岸,茅草随处可见,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披针形的叶子很张扬,看似向上生长,却不是笔挺的直,有些偏执,各有各的姿势,样子很像地下的泉水在汩汩四溢,奇异的是这泉眼深藏不露,细细地看,那些叶子真是一股股流水,奔突着,却也冲得不高,就有叶子向外又向下旋出优美的弧线,一片又一片,都是自由随意得不得了的样子。

茅草叶,狭长,呈线形,叶背有主脉,从泥土直奔叶梢,简洁而硬朗。叶子青绿,触之却似利刃,只是锯被创造出来以后,茅草再无大的用场。鲁班成了木匠们的祖师,茅草还是茅草,茅根细长而有节,蚯蚓一样在地下蜿蜒,粗粗细细的根结成网,连成片,叶子也固执,和茅根心手相连,不易拔除,倒成了牛羊们的喜欢。牛的嘴巴大,羊的小巧;牛不长上牙,羊却上牙下牙一样也不缺。茅草茂密,牛伸出舌头,一卷就卷个满口青翠,然后,头使劲向内侧一扭,很执拗的样子,咯嘣蹦地响,茅草拽下来了,草地上清凉苦涩的气息越发浓郁了。羊用嘴巴抓,抓住一两棵,吃一口就看一眼田野,草茎还在嘴巴外露出短短的一截,看上去就像是羊们在轻吹横笛,茅草多着呢,慢慢吃,细细嚼,一副小家碧玉的表情。

洪沟河南岸,就是牛羊们的饲料厂。从初春到深冬,茅草什么时候都能吃。初春,茅草鲜嫩青绿,牛羊食之如甘蔗,到了深秋,遍地茅草黄橙橙的,收割了,用铡刀切成碎条状,拌上些许玉米,牛羊低头嚼着,心无旁骛,偶尔打一两个响鼻,以此表达它们的赞美。

牛羊有它们的胃口,我们也有我们的口福。清明节前后,上午十点左右的时间,露珠已沁入叶脉,阳光暖暖,茅草青青,我们挖野菜,也提茅针。茅针是茅草的幼芽,我们叫它“扎仁”,秋冬的茅草扎人,茅针是茅草的心,白嫩嫩甜津津的,很“仁”。我们挖野菜的时候风风火火,提“扎仁”了,却一个个变成胆怯谨慎的小姑娘,伸出右手,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扎仁”,轻轻上提,一个白嫩湿润的“扎仁”就捧在手心里了,用舌头舔一舔,滑腻腻的,有冰糖的触感,却不似冰糖那么坚硬,甜软滋润,如剥开的桔瓤。大人们说,提了“扎仁”,茅草就不再开白花了,我们哪会相信?年年仲夏,茅生白花,浩浩荡荡,那阵势,就叫一个大地飞雪。其实,寻几个“扎仁”,我们也只是尝尝新鲜,等到深秋,白花落了,我们便拎了铁铲,挖茅根吃。秋凉了,干枯的叶子在微风里晃,晃出细碎而凄凉的声响,让人听了,有些落寞。地下的茅根,往横里走,朝竖里闯,根上生根,向四围扩散开去;根下走根,纵横交错,最终形成网状的群落,庞大的家族。挖出的三五茅根,粗肥,色白,有微微隆起的节,捡一根塞进嘴里,用牙齿慢慢地嚼,细细地品,茅根甜甜的,湿湿的。恍若南方的甘蔗,恍若母亲的乳汁。

曾住过一个名曰“茅舍”的高级宾馆。仿古的屋顶,内里却是十足的现代派头,不由得想起“筠轩野径,茅舍疏椽”的乡野生活。茅根在地下延伸三五年,我们在茅舍底下生活一百年。我们活着,站立着,是青青的茅草;死了,深埋地下,就做白白的茅根吧。

毛谷英

毛谷英,到处都有。俗话说,有毛不是土。这毛,是草木,或者草木细碎的根须、茎叶。土不是毛,它是大地,是空空的容器;毛是生命,是灵魂,是大地的心。有毛,这土就有了内容,洪荒的世界就这样被改变了。

有土的地方,就有毛谷英。耕地里、山坡上有,沟渠里、岩石上也有,枯木上、院墙上还有。去一个著名的景区游玩,新修的水泥台阶,让人疑心通往某幢高层建筑,果然,九米高的玉皇神像支撑着一座大殿,殿内油漆未干,浓烈的刺鼻的气味让人觉得胸闷,下山途中,拐进一所寺院,有松树枯了,枝条甚长,很执拗,做着迎客的手势。有生活的情人为之赞叹,蹚过水涡,拨开杂草,去抚摸枯松的遒劲,忽然爆出一声惊呼:“快看,枯松有新芽!”我举起相机,拉近,调焦,小小的取景框里疯长着一簇绿色,叶子是披针形的,窄而长,显得很自信,内里探出三两枝细细的绿茎,绿茎各擎着一穗毛茸茸的绿缨,斜斜地飘舞着,圆柱形的小穗四围闪着灿灿的金光。远远望去,那一簇绿,很像一个古代的少年英雄,平步青云,手持利剑,八杆护背旗随风招展,策马扬鞭,驰骋云天。年轻而沧桑。

它是毛谷英,学名狗尾草。这形似狗尾的草,挺秀在高大的枯松之上,就比泥塑的神像更具普世的深意了。是乘着飞鸟的翅膀,还是遇上一阵好风?不偏不倚,它降落在半空的枯枝上,生长在命中注定的空间之外,让七八米高的枯松成为它的植株。

一棵毛谷英在哪里扎根发芽,看似随波逐流,实则有着坚韧的抗争和顽强的意志。一根穗子细而长,能结出千百颗子粒,子粒虽小,却可以安静地等待十多年:在干旱的土壤,它等待一场雨;在僵硬的地方,它呼唤一阵风。它不择肥瘦之地,哪里都想闯一闯,就是农田里,它也想和庄稼做做邻居,它从不认为它是杂草,摇动着自己的穗子,很是悠然自得,锄头见了,把它连根拔去,一个鲤鱼打挺,它扑棱棱又站了起来。锄头的勤劳和它的顽强不无关系,它越顽强,锄头越勤劳,一遍一遍地铲除,等谷子沉甸甸黄灿灿了,还是有毛谷英探出一些茸茸的小穗,扮个鬼脸。其实,谷穗,它是我们的粮食,也是大地的物产。那毛谷英丰收了,是牛驴马羊的粮食,不也是大地的物产吗?我们不应该对土地过于苛求,土地属于整个物种。

山坡沟渠河畔地边,是毛谷英的王国。在我的故乡洪沟河南岸,毛谷英的穗子很打眼,远远看着,黄绿相间,犹如一群挤在一起的小狗小鸡,穗子在顶端竖起,就像顽皮的孩童顶着圣诞老人的帽子,成群结队,前呼后应,喜气洋洋,出尽风头。毛谷英发芽的时候,也是细细的嫩嫩的两瓣绿叶,如同婴儿出生的模样,大都差不多,就像乳白的雾凝成的鲜亮的露珠,让人不忍心碰触,只是静静地端详。眨眼间,风一吹或者雨一停,它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伸出绿色的叶子,看起来像一个刚睡醒的人,无比的舒展和欢畅。一节一节,它见风就长;一层一层,草叶也在向上攀升。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顶端就吐出一个嫩绿的小穗来,草叶不再攀升,只是观望着,凸鼓的小穗慢慢往外挤,竟拖拽出一根细而长的茎秆来,那样子,像一头鹿,很突兀地站在它的草原,巡视着它的王国。在它的下面,节上分杈,杈上生叶,叶间吐穗,如此扩散开去,一棵毛谷英就形成一蓬一蓬的墨绿,每一穗绿樱尽管起点不同,但都到达了天空的高度。

小时候,跟着父母去地里扛活,帮牲口追化肥,几趟子下来,累了,大人坐在地头歇气,吸烟,我和玩伴们就在洪沟河畔跑上跑下,掰一根腊条,在草丛里赶蚂蚱,惊起的蚂蚱一飞老远,刚一歇脚,就被我们逮个正着,拽一根毛谷英,细长的茎秆串起蚂蚱,末端有穗头,一个天然的结。蚂蚱越捉越多,毛谷英越来越重,腿不觉得累,心里想着,再串一根,回家爆炒了,香喷喷的蚂蚱,让鼻子通透,舌尖也流津。

也把毛谷英编成草戒指,很民间的佩饰。扯三根毛谷英,除去草叶,只留三条细细的茎秆,两两缠绕,往里缠,向外绕,缠来绕去,编成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在手指上弯成一个环儿,两端交汇,轻轻系一个草结,多余的草茎用牙齿小心地咬去。吻痕还在,淡淡的涩涩的味道依旧存留在唇齿之间。草戒指的环,笨拙的环;草戒指的结,潦草的结。青涩清凉清爽的气味,初恋的气味。“毛谷英、毛谷英”,轻轻念叨着,像是呼唤一个邻家女孩的乳名。

菸莜

洪沟河南岸,一个古老的百草园,匍匐着、斜出着、攀援着、直立着,各种草,欢实实青亮亮地生长。一岁一枯荣,这是草的命。也有树,很多的树。各种树,张扬或者含蓄。哨兵似的白杨,一脸天真的槐树,叶子阔大如伞的梧桐,在风里摇头晃脑的垂柳。杨絮一朵,又一朵,雾一般的洁白,和空气一样轻盈,飘来飘去,让人疑心这些小精灵是来自远天的白云。洪沟河南岸的植物,和天空大地,和谷雨霜降,和鸟鸣虫啾,都是那么的同声相应,意气相投。

有一种草,并不安分守己,它对树们和树顶的蓝天充满了艳羡,茎直立,枝枝杈杈的,叶子类似于辣椒叶,茎株比筷子还粗,侧生白花,伞状花序,五瓣,细细的,碎碎的,黄的蕊拂动着轻的风,耳语一般细微曼妙。夏初挂绿果,翡翠绿,秋天成熟了,颜色深紫,亮亮的,紫色不肤浅,有底气。这种草,我们叫它菸莜,它的浆果也叫菸莜,可食用,含在口里,圆润如珠。在洪沟河南岸,在众草之间,它就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了,坚实的植株,珠玉般的果实,很有树的气场。

洪沟河向东流去,犹如一根粗壮的植株,沿途分生侧生着田野、丘陵和宽宽窄窄的村落。河流和根系的相遇,那是另一条道路的开始,发芽,抽枝,生叶,分杈,吐蕊,挂果,是一条自下而上的路。菸莜是幸运的,河流给予了它鲜活的思想异质的思维,让它的草本有树木的架构。草木千千万万,大自然也有足够的智慧和宽阔的想象,它不会复制自己的灵感,它想让植物世界千姿百态。作为草向树的过渡,菸莜的出现,体现了大自然独特的构思和创造的深意。如同蝉鸣响在夏日冗长的午后,月光涤荡着冬天沉闷的夜晚,菸莜生长在了一个空白地带。老树新枝,遮天蔽日,树木千年挺秀;旧根新芽,冬枯夏荣,草们四季一生。而菸莜,用树的姿态走草的路径,短促而生动,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旅程。

割草去。夏末秋初,草肥嫩猪长膘,绾起绳子,挂在镰刀把上,去洪沟河割草去。涉沟坎,穿草滩,拱玉米地,见到青草,左手攥个满把,右手伸出镰刀,雪光闪过之处,割断的草茎渗出绿色的汁液,腥涩的凉薄的气味。草是割不完的,割多了也背不动,够猪吃上三两顿就行了。对于我们来说,割草的奇遇不是大片肥草,而是那么一两棵菸莜。割草累了,寻几颗浆果犒赏自己,菸莜却像长了腿,在草丛里躲躲闪闪,微风一吹,深紫的小果就像新疆姑娘动人的眼睛,在绿叶浓密的睫毛下,眨一眨,流光溢彩的,泄露了它的行迹。

通常松软的地里菸莜长得粗壮,有一米多高,根扎得自由自在,叶子长得直愣愣欢实实的,颜色深绿,枝枝杈杈挑着串串果实,绿果初生时很小,如三五颗雨滴凝在植株上,通体油亮,慢慢地发紫,长成野枣一般大小,摘一颗小果,搭在牙齿上,轻轻一咬,甘甜得很,又有微微的酸,甜里藏酸,酸里含甜,葡萄的汁,苹果的味。那时,粮食短缺,食物粗糙而乏味,野菜树叶地瓜蔓,只要能充饥的,猪能吃的,我们也往嘴里塞,往咽喉里赶,往肚里填。菸莜太甜了,甜津津的,就像冰糖,入口融化,激活了我们的味蕾,把我们的身体也变成一个器皿,盛着蜜,装着甜。割草,这力所能及的劳动,让握镰刀的手越来越有力,一把一把的青草通往家畜的舌头和胃,也通往一棵一棵的菸莜。一捆青草,几颗菸莜,酸酸甜甜的,朦朦胧胧中,似有别的味道,说不清的味道,让味觉停止下降,迟钝的味蕾日渐敏感,如一颗少年的心。

菸莜,野生草本,浆果小巧,与水果的名分无缘。上学以后,我才知道,菸莜有一个很响亮的学名,龙葵,它的果实还有一个可爱的昵称,叫紫端端。有一年,我把一棵幼小的菸莜移植在我家的庭院里,给它浇水,施肥,打杈,看它的果实由绿转紫,紫端端,好诱人的端端,让我的舌尖涎水涟涟。

三棱草

茎是扁三棱形的草。茎很简洁,无叶,细细长长的,高可达一两米。简洁就很从容很淡定,淡绿的颜色,匀细的纹理从根部流向顶端,草茎是微微的弯,颔首,低眉,弯出一个优雅含蓄的姿势。它就这样倾着,安静自持,如一位古典的静女。

三棱草繁复的花冠让人目瞪口呆。细长坚韧的绿茎,如同一条便捷的通道,最终指向的是一个繁华富丽的世界。茎梢探出三五片叶子,线形,青葱细长,活像美女性感的手指。这样的柔荑青葱,捧出了一个盛大的花冠。远远看去,一蓬一蓬的,就像一把撑开的伞,就是一个花团锦簇,你看不见细碎的单个的花,如同看不见大海里的水滴。叫人想起约略相近的集体智慧或者共同体的价值。这样的个体也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凑近了,仔细看,均匀分布的叶子向四围扩散,展开一片绿色的天空,叶子的基部分生出三五根小枝,伞骨一样的小枝间距大多相等,且一律向上向外伸展,每根小枝的顶端又密生小枝,小枝生花,细细的,碎碎的,单个的花不像是花朵,这样的许多小蜂小蝶,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就像麦穗。这样的许多麦穗依次排列,由大而小,形成伞状。三五把棕色的伞被三棱草的一枝绿茎擎着,显得有一点吃力,有一点弱不禁风,有风吹来,那种起伏却是微妙的,小枝轻摇,小蜂小蝶们却不招摇,微微晃,似乎古代女子矜持的微笑。

三棱草喜生于水边,旱地里也有。在我的老家洪沟河南岸,湿地多,三棱草也不少。看草的长势就知道,湿地里的三棱草根扎得欢实,茎伸展得也欢畅,绿绿的,长长的,一个个静美而温顺。扯几根细长的茎,可以捆东西,扯得多了,可以编蓑衣。把三棱草割了,晾干,就可以编蓑衣了。搓麻绳,打好领子,用三棱草的茎和麻绳打扣,穿入新的草茎,两两缠绕,东拉西扯,一根一根慢慢往下编织。草茎的结是微凸的扣,蓑衣黄里藏绿的色彩,沉稳,内敛,朴素,含蓄,和乡野的气质相吻合。蓑衣的大小,取决于麻绳的长短和领扣的多少。好比作文,提纲挈领,也有细节,细节会顺着那些柔韧质朴的草茎产生,像绳草的扣那样停顿,缠绕,扭出一些细致与灵秀来。蓑衣编好以后,往身上一披,领口两端的绳扣往中间一系,颇有“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坦然与自在。三棱草外柔内韧,编的蓑衣,柔顺,披在身上像棉衣,那种暖,不像灶火热烈,是袅袅上升的炊烟一般的暖,缓慢,持久,温情,风撕不破,雨扯不断。

三棱草依旧蓬蓬勃勃,倒是蓑衣不多见,昔日乡间斗草的游戏也荡然无存了。如今的孩子,还认得三棱草吗?

扁三棱形的茎,给孩子们的想象提供丰富的可能性。扯一根三棱草的茎,两个孩童各持一端,小心翼翼地撕开一个口子,谨慎地往中间拉扯,相同的结果在不同的地域却有不同的趣味。如果相对的拉扯重合,三棱草断为两半,两相脱离,在江南水乡意味着生育问题上的绝户,撕光光了;北方平原则视这种巧妙的重合为两人友情的默契,彼此欣欣然,欢呼雀跃。在我的老家,斗草游戏又与别处的不同。两两一对,相对拉扯,快到中间的时候戛然而止,双方各持自端的两根分支,颤颤悠悠地晃起来,美其名曰“抬花轿”。这“花轿”比空气重不了多少,孩子们却抬得很卖力,很小心,似乎要把满天的白云抬进自己的家门,乡间的婚礼奢侈而明亮,新人鲜艳艳的,亲友喜滋滋的,小孩乐颠颠的,放鞭炮,讨喜糖,闹洞房,朴素的乡村也华丽饱满。一根三棱草,就把乡间的喜庆和热烈抬到了田野,抬到了快乐自在的少年岁月。

三棱草,还有许多别的名字,譬如莎草、地毛、野韭菜、隔夜抽、地沟草、吊马棕、猪毛草,在我们那里,它就是三棱草。后来读到欧阳修的《踏莎行》,“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暖的风拂过细的柳,逗着青的草,那场景真叫一个诗意。忽然发现,“踏莎行”早就是古文人的一个行为艺术,姜夔踏了,秦观也踏了,晏殊行了,贺铸也行了。这“莎”就是我们老家的三棱草啊。那么,我的少年,我的中年,直至我的老年,都是在踏莎行吧。

猜你喜欢
草滩茅草
自然风光
坐在风中
神秘的干草滩
茅草和芦苇
到山上住间茅屋
割茅草
茅草
青海湖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