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孩子

2012-04-29 00:44贺彬
山花 2012年8期
关键词:赵雷

父亲

刘巧云坐在长海医院的门诊大厅里哭泣。那是1974年的梅雨季节,她像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普通妇女一样,穿着深蓝的布衣布裤,小小的,一个人蜷在那木条长椅的一角哭泣。我的父亲经过时,最初还以为那是个孩子。那孩子看上去有些奇怪,他就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那原来是个小个儿女人。只不过,那女人的个子小得有些过分罢了。

我父亲就在长海医院的病理科当技师,每天,他都要从那集市一样熙攘的门诊大厅里穿行三五次,前往门诊的那些手术室领取标本。所谓标本,就是从病人身上切割下来的组织。端着盛有那些肉片儿、肉丁的玻璃器皿,从灰暗的病人中间走过,我父亲的心情甚至是愉悦的。当然,并非因为他缺少同情心,那愉悦的背后,更多的是与身俱来的天真,加上对自己从事职业的得心应手。

是的,许多时候,他不得不将噩耗亲自递交到那些病人家属的手中。“癌。”他在那些病理检验报告上写下这个词,还会签上自己的大名,而绝大多数时候,那些家属都会表现得很隐忍,他们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甚至会有些呆滞和沉默,还有的人,会急不可耐地遁逃而去,消失在病理科那长长的、没有一扇窗户的幽暗走廊尽头。

这样的宣判时刻,无疑也会在我年轻父亲的心头,投下不祥的阴影。但那阴影总是转瞬即逝,就像刮过他身边的一道寒风,并不会产生持续的影响。很快,父亲就会再一次沉缅于他对人肉组织精湛的切片技术中。在他职业生涯的中后期,他的切片技术可以说出神入化,任何癌变的肌体,在他的切片刀下,总是一次性地原形毕露。可以说,对于这种技术的沉迷,让我的父亲终究有点忽略了病人和他们家属的哀痛。

可是那一天,刘巧云的哭泣却那样旁若无人,渐渐的,已经有点接近一只发狂的小兽。比较奇怪的是,另外那些经过的人,无论是医生还是病人,却都对这个疯狂哭泣的女人视若无睹,这更增添了那一幕的不真实感。而且,门诊部大门外的阳光是多么明亮啊。这是接连半个多月的梅雨天之后,变得更加珍贵了的阳光。树木和墙角里的潮气,也正在一点点地消退。

所有这些,都让我父亲越发不能容忍那绝望的哀嚎。在那个初夏的午后,刘巧云的哭泣,成了我父亲心目中必须解决的问题。

“出了什么事?”父亲用医院里通用的普通话问,哭泣仍然继续着。

父亲认真起来,他蹲下身子,抬起他那张漂亮的脸孔来,直面刘巧云。

“有什么可以帮帮侬吗?”这一次,父亲讲起了半生不熟的上海本地话。

就像一件通电体被拔去了插头,刘巧云的哭泣戛然而止。她慌张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有些畏缩。

“也没啥要紧的。没啥要紧的。”

她尖细的声音微微发抖,让身穿白大褂的父亲,感到了自己的权威:“你们家谁病了?”

刘巧云立刻沦为了一名无助的求医者。从上衣口袋里,她掏出那张已经皱巴巴的病理报告来,父亲在病人的那一栏,看到了“赵雷”的姓名,他还认出了同事余冬梅那歪斜的字迹,“胃癌”——余冬梅写下了自己的诊断。这让父亲想起那个宽大的北方女人来,她那总是咄咄逼人的表情,那一瞬间带给了父亲一丝不快。但他知道,出自于冬梅的那两个字,让一切都成了定局。

“我爱人。”刘巧云说,一个多月前,赵雷的胃痛开始难以忍受,半夜里也会从床上坐起,浑身冒汗。前天夜里,他牛哞般的呻吟吓醒了她,刚拉开电灯,就看见血水从他口中喷涌而出。那样可怕的吐血,后半夜里还发生过几次,直到最后精疲力竭地昏过去。

现在,赵雷就躺在长海医院的急诊室里。他气若游丝,当天上午就只喝了几次水,很快又睡了过去,对刘巧云手中的活检结果,他还一无所知。

“医生,你实话告诉我,真的没救了吗?”刘巧云说着,眼里又噙满了泪水。她这时缓缓站了起来,父亲立刻注意到了她隆起的肚子。一种前所未有的罪责感,带给我父亲一阵陌生的刺痛。

刘巧云

赵雷和刘巧云都是红光仪表厂的工人。他们同时进厂,同样分到了冲压车间,许多年过去,也同样的没再调动过。结婚的年龄到了,赵雷的师傅就把赵雷拉到了刘巧云面前,三个人一起到红光厂门外的那间饺子店里,点了两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师傅喝白酒,也逼着赵雷喝,赵雷很快喝得满脸通红,更加不敢正眼看巧云了。

那是隆冬时节,寒风从海上直接挺进到这座城市的大街上,光秃秃的树丫上,还有赵雷的脚底下,看不到一片树叶和垃圾,连最后的一丝尘土也被扫荡一空。师傅吃饱喝足,就端起了架子,用命令的口吻让赵雷护送刘巧云回家,自己则骑上自行车,歪歪斜斜地拐进弄堂不见了。

赵雷不得不面对他和刘巧云之间那无限的沉默,而刘巧云却一直在默默观察这个男人。他苍白,瘦高,在车间里,其实她早就无数次这样偷看过他,只不过那是隔着至少十几米以上的距离。不知为什么,这个男人在十几米开外走路,到食堂打饭,或者只是在那架两层楼高的冲床边,有些厌世地传送那些等待冲压的板材,都可以带给她安宁的感觉。她发现赵雷虽说看上去是一个羞怯的人,却在他自己圈定的那个世界里,自由自在,自得其乐。

冲压车间里发生过一起惨剧,一个刚刚顶替父亲进厂的小伙子,不小心将自己的右手食指,送进了一架微型冲床里。一片尖叫,车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冲上去拉扯,搀扶,有人当场就数落起那孩子太不当心。当他们簇拥着将那小伙子送往厂医院后,只有赵雷一个人静静地落在了后面。刘巧云看见他弯腰在那台闯祸的冲床边逡巡,起初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后来,只见他俯身下去,在冲床边的油泊中,扒拉出来了一小截手指,然后不紧不慢地从工作记录薄上撕下一页纸来包好,这才疾步追上了不远处那一队仍在大呼小叫的人群。

那半截手指,后来回到了小伙儿的右手上,而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的刘巧云,更加认定了赵雷的细心和温柔。那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托人找到了他师傅。

现在,这个自己私底下无数次研究过的男人,就在眼前了。他穿着一件土黄的高领毛衣,即使在暗淡的路灯光下,她也可以看出那些针脚很粗糙。她想,那一定是他母亲为他编织的吧,而且,这个人的脖子几乎要让那毛衣的领口爆裂开来了。她对自己说,记着以后为他织件更合身的。

她的家就在离工厂不远的一条背街,一站路不到,两个人很快就看见了她家三楼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她开始更加大胆地直视赵雷那小小的尖尖的脸。虽然他一路坚守着沉默,却也并不显出慌张,她看见他的鼻尖冻成了紫色,脸上却一片安宁,有点像一个正沉缅于莫名愉悦的中学生,让人有些不忍心打搅,但她还是指着那扇窗户说:“到了,我家就住在三楼上,看见了吗?亮灯那家。”

那扇窗户的玻璃上,投射出一个小小的黑影——男孩,正趴在窗台上朝下张望。刘巧云不知道那个男孩有没有看见自己和赵雷,但却在最短的时间里,感到了自己两腿的虚弱,甚至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是她的弟弟,此时正跪在那把高靠背的木椅上。椅子的前方,是那张四个抽屉的书桌。有的时候,他还会直接爬到那张桌子上去。不用闭眼,刘巧云就可以想象出那个窗户里的一切。那是她的家,两个互不相连的房间,分别居住着父母和他们姐弟俩。弟弟长到7岁后,就慢慢停止了长高,医生告诉他们,弟弟得的是一种罕见的怪病,叫侏儒症,无论他的心智成熟甚至衰老到什么程度,都将带着一具孩童的身躯来来去去。

刘巧云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们的父母都是北方人,高大而健壮,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和弟弟会如此矮小。有时候,她会认定是有人在他们的食物和饮水里下了毒,是那样的毒药,让他们的骨骼陷入了沉睡。但她仍然不得不在那个北方人之家里进进出出,那样的家庭在上海算得上另类了。她有一次邀请在车间里最要好的姐妹汪东来家里做客,一进门,汪东就嚷嚷说这屋里有一股怪味,她皱眉捏鼻,后来竟坚决不愿留下来吃晚饭。

刘巧云忍不住用鼻子四处探查,果然,汪东说的那股怪味浮现了出来。她不知道那怪味来自何方,因为他们不同于上海人的饮食习惯,太多的醋,太多的大蒜?还是因为他们的衣橱里,经年不曾换洗的棉衣和被褥?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反正,这怪味后来成了追着刘巧云不放的耻辱标记,她忍不住在澡堂里更加长久地滞留,或者神经质地不断去嗅衣袖、衣襟,生怕将那怪味带到了同事们的面前。

而她的弟弟从学校回来,开始带上了更多的伤痕。问他是谁欺负的,他却一声不吭。他开始越来越长久地趴在那临街的窗台前,一动不动的观望楼下过往的人们。他观望的时间那么长久,让人担心,却没人敢上去劝阻他。她那高大而健壮的父亲,中午下了班,一个人呆在家里,就端起了酒杯。有一天她看见他趴在饭桌上哭泣,酒气冲天,知道她进了门也没有停止。

和赵雷第一次正式见面的那天夜里,她站在她家的楼下,想起了这一切,就主动上前,捉住了赵雷的手。

赵雷的家在上海最中心的淮海路,结婚以后,刘巧云立刻就搬了进去。那几乎成了一件让她骄傲的事,她渐渐习惯了人家在议论他们家住址时,眼中流露出的艳羡之光。

4层的楼房,是那种老旧的欧派建筑。赵雷的家在顶层,包括那顶层再上面的天台。这住房本是赵雷家的私产,来自赵雷的舅爷。舅爷先前在洋行做事,挣下了这套住房,却又终身未娶,在一个炎热无比的夏天,患了痢疾,狂泻不止,吃了所有的药都不管用,很快就卧床不起。

赵雷的妈妈说,舅爷是个浪荡公子,不但赌博,还经常通宵达旦地饮酒,早就掏空了身体,几个回合下来,人就去了。他们是从宁波来上海的,人死了,过去的人都相信,尸首必须要返回故土,灵魂才会安息,舅爷的尸首于是很快被装进松木棺材,被运尸工搬到了停泊在苏州河里的驳船上。

赵雷妈妈无数次对他们说起那悲惨的一幕。舅爷的尸首很快就腐烂了,恶臭的尸水渗透了那原本新鲜的松木。那些运尸工一路上只好不断地停歇,即使鼻子上绑着双层的棉布,仍然不得不蹲在棺材边哇啦哇啦地大吐。

舅爷就这样返回了宁波老家,沉睡于泥土 中,把这套住房留给了赵雷的外婆。 刘巧云搬去的时候,赵雷的妈妈自然叹息着又把房子的来历讲了一遍。刘巧云很快发现,也许就因为这个来历,赵雷妈妈才是这家里真正的当家人。她在人民广场一家临街的杂货店里当主任,掌管着站柜台的十几号人。她的头发总是朝后梳得一丝不苟,还抹着锃亮的发油。她麻利地说笑,做事,几乎不给同事和家人留有余地,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因此都有些讷言,对她也都有些唯唯诺诺。

刘巧云也感到了那无形的压力,搬进赵家后,就渐渐断绝了同娘家的往来。刚进门时,有一次,她还请自己的父母过来吃过一顿饭。那天,他们当然没把那个长不大的弟弟带来,而是将他托付给了邻居。但是,当赵家人端上一碗精致的宁波汤圆时,状况还是出现了,刘巧云的妈妈竟然失声尖叫起来。

“瞧瞧这皮儿薄的,比玻璃珠还水灵呢!我们家的人打死也包不出来呢。”

此话一出,赵家的四个男人立刻矜持地沉默起来,那三兄弟很快又忍不住,在那里偷偷地互相挤眼睛。而赵妈妈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眼光却变得格外锐利。刘巧云当时就打定主意,再不带爸妈过赵家来了。只是去厂里上班的间隙,她还是会跑回娘家看一看。厂里发了肥皂、月饼、还有省下来的肉票,她还是会塞到妈妈的手中。到后来,她爸爸见她回家,会一下子羞涩起来,手足无措,笑容里竟然是讨好的意思。

她有些心酸,却更加不愿意在家里久待,总是行色匆匆,头也不回地奔向那开往市中心的公交车。

赵雷在结婚后却变得有些奇怪。三兄弟里,他是老小,有点受宠的小脾气。而且几乎从不会关心人,一切凭兴趣,刘巧云有些失望地发现,从前车间里那个独来独往的赵雷,其实是一个待人冷漠的人。他的热情全投给了那些冷冰冰的机器。比如家里的半导体哑巴了,他会立刻趴到窗前去,整整一个下午不挪窝,检验所有可能出错的线头。叫他,没有反应,再叫,他才会迟疑地抬起头来,近视的眼里一片迷茫。

这样的时候,刘巧云就会有些委屈地想起,这场婚事说起来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主动,这个男人说不定是害怕太过纠缠,才索性接受自己的呢。她有些害怕,星期六下班的那个周末,就非拉赵雷到外滩去吹风不可。两个人站在那长长的堤岸边,夜色很浓,她将头深深地埋进赵雷的腋窝里,即使这样,这个男人也没什么话讲。已是九月末了,从黄浦江上吹来的风有时会寒彻骨髓,刘巧云看见寒风让赵雷的双眼眯了起来,但他还是不讲话,只是继续走着,不知又神游到了哪里。

她想起了他们去年冬天约会时,赵雷身上的那件毛衣,就从大立柜的底层,把它翻找了出来。她悄悄将那毛衣拆了,还去补了二两线,是同样的土黄色。趁着赵雷夜里熟睡,她用手指丈量了他的肩宽跟腰围,然后埋头织起来。因为一心一意想给赵雷一个惊喜,她就将那毛线活儿带到车间里去织,还随时提防着赵雷冲到休息室里来叫她。这项任务因此进展缓慢,一周过去,才织了一只半衣袖,她有些急了,只好半夜爬起来,搬张独凳坐到过厅里,就着后窗透过来的路灯光赶织。

赵雷不知道这些,第二天见她双眼红肿,在弄堂前往公交车站不到两百米的距离里,就连打了四五个呵欠,于是扳过她流泪的脸来左看右看:“病了吗?真病了,就要记得吃药。”这忽如其来的温存,让刘巧云鼻子发酸,虽然那个男人告诫完了,又闷头走起路来,眼光又一如既往地盯着脚尖前面那块斑驳的水泥地,但刘巧云还是越来越相信,那件毛衣可以带来奇迹。

十月中旬的一天,忽然来了寒潮,早起上班,赵雷弓着身子在那立柜里扒拉。他拉长了声音问赵妈妈,那件厚毛衣怎么不见了。赵雷妈妈从正煮着泡饭的灶间风风火火赶来,很快也不停地念叨起来。刘巧云在他们的身后,看着那母子二人凑在一块的脑袋,忽然失去了将那件织了大半的毛衣交出来的勇气。那件毛衣就在那只她每天拎着上班的合成革手袋里,在那天清晨,忽然成了一桩罪证。

赵雷妈妈很快发起火来,她喝止了桌边正刨着泡饭的丈夫和二儿子:“这时候还吃什么吃,都来帮忙找找呀。我就不信,光天化日的,这屋里还进了贼?”立柜里的衣物在一家人的七手八脚之下,很快覆水一样流了一地,赵雷妈妈忙碌中偶然抬头,瞥见了缩在一边的刘巧云。刘巧云那时变得苍白的脸孔,让她明白了一切:“是你吧。是你拿了毛衣吧。那是小雷上中学时我亲手给他织的毛衣呢。那两个见了眼红,还抓破过他的脸呢。你问问老二是不是有这回事。那毛衣你究竟拿去了哪里?你拿去到底要做什么呀?”

她开始结结巴巴地交代自己的计划。她的不安,她想要将那个总是走神的爱人,拉回自己身边的心思,却是没法讲的。不等她说完,赵妈妈就打断了她,那个女人发出了铁哨子似的尖啸,然后就数落她不懂规矩,拆毛衣这么大的事儿也不事先通知一声,这天说冷就冷了,她是想要冻死她家男人吗?“真是老鼠生儿会打洞,你们家家长就从来没教过你这些吗?”

最后的一句话,让刘巧云打起抖来。

那天下班后,这个三居室的洋房里出奇的静默。一家人匆匆吃完了晚饭,各自回屋,无声地上了床。关灯睡在黑暗里,赵雷仍然没有多少话,只是长长地叹息着,然后背过身去说了句睡吧,很快就静静地睡去。

刘巧云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阵急风刮过,现在从他们栖身的这个亭子间的后窗看出去,只见一片清亮的夜空。洋房背后是一条狭小的弄堂,两边的住户就分头搭起竹竿,晾晒花花绿绿的衣服。但在这顶楼,却脱离了那纷乱的俗世,只有那些美丽的梧桐树,在那小小的玻璃窗外,伸出稀疏的手指。已经接近后半夜的辰光了,楼底下隔不多久,就会传来自行车的声音。那是下夜班的人,他们脚下的踏板发出的声音,那样的寂寥。

她想起了不久前那些赶织毛衣的深夜,忽然委曲不已。而在十几站地之外的娘家,那三个亲人,这个时候也沉睡着吧。在她变得恍惚的意识里,她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一个人,怎么会来到了这里。

克制不住的战栗,从她的身体深处传来。而身边的赵雷却依旧发出孩子似的那种微小的呼吸声,她的右手,坚定不移地朝着那条纹睡裤的中央前进,很快就触摸到了那温暖而柔软的器官。她没有罢休,接着探入那松紧裤带里,在那复杂的毛丛中找寻,最终等着那娇嫩的虫子站起来。

赵雷朝她转过身来。过去的几个月,他们的做爱还十分客气,总是潦草地完成,然后各自不出声地睡去,都绝口不再提及,所以那天夜里,刘巧云的主动进攻,让两个人都觉着新奇。他们很快搂在了一起,跟随下体汁液流淌而出的激情,连刘巧云自己都吓了一跳。当时,她还不大明白,自己的胆量究竟来自哪里,黑暗中,她甚至高举起双腿,将赵雷那两瓣瘦削的屁股,死死地抠住了。

她后来坚信,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就来自那个不寻常的夜晚。

赵雷

那个男人站在那里,先是在病房门边,然后悄悄来到了他的病床前。赵雷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关切。他们当然素不相识,而且那人还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一个医生的殷勤,让他有些不安。

那个男人每次来,都会很专业地向刘巧云询问,赵雷最近的胃口好不好,排便正不正常,夜里的睡眠好不好。有时候,他还会同赵雷的主治大夫一块来,他们会一起同情地望着病床上这个又高又瘦的病人,还会交换一下眼神。在敏感的赵雷看来,他们的眼神里全是无奈和叹息。还有的时候,他会躬身到赵雷的面前,用亲切的语气对赵雷说:“真的不需要什么了吗?没关系的,要什么尽管开口啊。”

每一次,他都会激烈地摇头。赵雷知道那时候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傻,他的眼镜被摘去了,就摆在床头柜上,所以每次面对这个男人关切的袭击,他都不得不瞪起一对鼓鼓的眼睛,不停地眨巴。这让他想起家里那几条在窗台前的玻璃缸里,游来游去的金鱼。以前在家里,都是他负责喂养那几条不声不响的小玩意儿,突然想起来,他担心它们会不会因为没人喂养,早翻起了白肚皮呢。

那些小东西,在过去那些静谧而悠长的下午,总是以各自无可言传的美妙姿势,无休止地游荡,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鱼儿们这样不停游动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他感到了这整件事的神秘。他想起长时间的观看后,自己总会忍不住敲打那鱼缸的玻璃,鱼儿们也总会害怕起来,在那一片小小的水中急速地逃窜。它们的眼睛鼓得更大了。

但他终究还是和那个男人熟络了起来。他来自康城,“沿着这里的长江口逆流而上,要7天8夜以后,”那个男人告诉他,“才会看到那座建在山坡上的城市。”那男人就在那里考进第七军医大学,成了一名技师,没过几年,又毫无准备地卷入了调防的洪流。

那个男人,当然就是我的父亲,他投身的调防,具体说来,就是当时国内的四家军医学院,来了一场走马灯似的大轮换:康城的七医大全体调往上海;然后上海的那家调往广州;广州的那家又调往西安;西安的再调往康城。至于如此调防究竟是何用意,上级在动员会上只是说:为了备战,为了锻炼军医们的机动能力。

所以一声令下,我的父亲和母亲,就带着刚刚出生的我,离乡背井,来到了上海。而那传说中的战争,却始终不见踪影,时间一长,我父亲越来越不明白,将自己裹挟到这千里之外的那个力量,究竟是什么了。远离年迈的双亲,也没什么朋友,每天清晨五六点钟,就不得不骑着那辆铁锈越来越嚣张的26型自行车,到菜市场去排队。他的前面,永远是看不到尽头的黑压压的后脑勺。如此赶早市,在康城简直无法想象,还让他有些感伤地怀念起康城周边的那些农民,出于感激,他们把土鸡和鸡蛋摆放在他宿舍门边。而在这里,尤其是冬天,自行车车把就会张开无数的小口,一刻不停地啮咬他的双手,生命里这一次盲目的远征,开始让他难以忍受。

“我们这些人,实际上是些可怜人。”他坐在赵雷的病床前,尽情释放着内心的哀伤。

他的侧脸看上去就像一尊大理石像,英挺而完美。赵雷忍不住想,那康城无疑是一个奇异之地,这男人生得如一头灵动的小兽,不知不觉吸引着他。

而我的父亲却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在那个上海病人身上,他找到久违的倾诉热情。病中的赵雷,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听众,他不随意插话,近视的双眼也不会直视我父亲,而是投向病房后阳台上的那片光亮。在紧挨阳台的那棵槐树枝叶的空隙里,即使是正午的日光透射下来,也会变得很微弱,如同来自古代。

我父亲的讲述,很自然地延伸到了我爷爷。我们的家族正是从我爷爷开始,沿着浩淼的长江行进,迁徙到了康城。那同样是一次背井离乡,我爷爷在他同乡的指引下,最终在繁华的康城码头,当上了一名挑夫。

说起这些,我父亲感慨万千:“我们的家族说起来是个不得安生的家族呢,一天到晚赶路,现在竟然赶到了上海,我连做梦都没想到。”

那时,赵雷刚刚服下镇痛的药片,那吞没一切的麻醉感,正从遥远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接近。这让他莫名的振奋,坐了起来,望向窗外正急遽走向凄凉的黄昏说:“你是不知道,我那个家呢,更麻烦了,真是中了邪……我舅爷生了暴病,尸体都烂了还没法入土为安。我呢,又得了这病……”他还想要说什么,却半途哽住了,病房里突然大面积降临的黑暗中,我父亲不太确定,赵雷眼里闪烁的银光,到底是不是泪花。

镇痛药的药效淹没了他,赵雷软绵绵地又躺倒了,他小小的脑袋陷进那巨大的枕头里,喃喃的细语飘过来,仿佛是黑暗本身在说话:“我想了好久,我们这家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明天,我就叫刘巧云到医院里来,我要告诉她,这个孩子我们还是不要的好……”

那个时候,刘巧云肚里的孩子已有六七个月大,大多数时间都只能待在家里静养,几乎无力完成从市中心乘公交车来长海医院这样的远征了。我的父亲焦急起来,他一把抓住了赵雷的衣领,似乎要把他从那个不祥的念头中拖出来,他说:“千万别!明天我就把我儿带来看你。你会知道有个儿子是多大的好事!”

他想了想又说:“干脆,就让我儿子认你做干爹得了!”

第二天的下午,我父亲如约带我前往赵雷的病房。我只有5岁,幼儿园放学后竟然可以不回家,已经足以让我雀跃。那是九月里的最后几天,头一天的一场小雨,让沿途的水泥地上相隔几十米,就积起一个小水潭,我忍不住将那些水潭一一踩得水花四溅。让我奇怪的是,我的父亲那天竟然没有喝止我。

后来见了赵雷,一眼就可以看出那个男人已经精疲力竭,模样还有点吓人。他头发很长,披散在枕头上,这让我想起医院家属区门边的那个流浪的疯子。即使是斜躺在床上,赵雷看上去也仍然比我父亲高出许多。

他冲我笑,那笑容就像冬日里勉强落到泥墙上的阳光。我决定不再向前,无论是他冲我招手,还是喘着气呼唤我的名字,我都站在原地不动。我看见他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慌张地翻找着,终于找到一个苹果,就冲我高高地举起来。我还是摇头。他有些手足无措了:“那你要什么?大白兔奶糖?”我仍然摇头,下意识地朝我父亲的腿边退缩。

背后的父亲这时却猛推了我一把,让我险些撞到赵雷的脸上。我闻见他身上病人的味道。某种腐败的味道,还有药的苦味。他立刻伸手在我的后脑上撸了两把。他的手又瘦又长,和我父亲摸在我后脑上的手,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说:“你是个漂亮的小孩儿,你知道吗?”他看着我的眼睛,接着又对我的父亲说:“他很机灵呢。”

他想起了什么,找来一页画报,然后冲我眨了眨眼睛。这张“高级纸”在他细长的手指下,很快变成了一架样式复杂的纸飞机。不是通常的“火箭式”,而是那种层层叠叠、翅膀卷曲的全新“战斗机”。我得意地对我父亲展示着,很快就将那病房当成了空战的战场。纸飞机在病床与病床之间的峡谷中穿行,我的嘴里发出啸叫,追逐着它那出奇不意的飞行弧线。我甚至钻进病床的床底,一次次从那水磨石的地面上,打捞那架不断降落的飞机。

我很快玩得得意忘形,并没有察觉,在我的脑后,那个垂死的人,一直用眼光追随着我。有的时候,那眼光里甚至透露出几分贪婪。

我父亲的眼光也追随着我。这个善良的人同样没有注意到赵雷的异样,他只是看见,我的天真无邪,为这个可怜的病人带来了欢笑,于是更加欣慰前天傍晚的决定没有错。

到了“十一”国庆节当晚,赵雷妈妈请求医院将刚完成了一个疗程化疗的赵雷接回了家。就在那天夜里,上海的市中心要举行焰火晚会,他们特地邀请了我们全家人前往。

晚饭后,一群人按捺不住地跑上赵雷家的天台,而刘巧云却窝在了床上不愿上来,她晚饭就只吃了鸡蛋那么一小团米饭,大家嚷着要放了要放了,簇拥着要上楼时,她却皱着眉说恶心想吐,必须要睡一会儿了。

连我都看见了赵雷妈妈在一边撇嘴,悄声说着刘巧云就知道装娇气,以为她是资产阶级大小姐吗?但是后来,很快,当烟火在深沉的夜空中绽放开来,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小插曲。天台上还聚集了一些楼下的邻居,有些人平日算不上熟识,但在那个时刻,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仰望。烟火的光芒,让他们的脸孔就像一朵朵突然开放的花朵。那花朵的生命实在短暂,眨眼的功夫就熄灭了,于是又眼巴巴等待下一发烟火的升空,可以将那些脸孔又一次点燃。

赵雷拉了拉我的手。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每天傍晚幼儿园下课,爸爸都会带我到病房去。我一直弄不懂这个奇怪的叔叔,为什么那样宠我,会变着法儿给我好吃的,竟然允许我吃下整整一块方砖雪糕。还有一次,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颗子弹,是真的子弹,弹头牢牢嵌在弹壳里。他偷偷将那颗真子弹塞进我外衣的兜里,还特别嘱咐我别告诉我爸。那段时间,我和赵雷之间,不知不觉形成了某种秘密的盟约,所以那天夜里,当他牵手让我跟他下楼,我就知道又有一桩好事在等着我了,我有些兴奋,所以当他对深深沉浸在烟火中的那些人说“我们下去看看巧云好些了没”的时候,我想当然地以为,那是他在为我们的行动打掩护。

我们当然没去看刘巧云。回到那熄了灯的空无一人的家中,赵雷站在客厅里发了会儿呆,也许还叹息了一声。我看见他将自己贴身的病号服脱下,仔细叠好,然后从房门背后的衣钩上,取下了一件深蓝的劳保外套,就问他:“赵叔叔,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出远门。去执行任务。”

“要不要跟我爸说一声呢?”

“不,必须保守秘密,否则会打草惊蛇的。”

说这话的时候,赵雷的眼光直视着我,阴影之中,他的眼里全是黑暗。直到后来骑行在洋房背后的那条弄堂里,他才活泼了一些。而我则将我们屁股底下的那辆28型永久自行车,看成了一匹高大的战马,兴奋得忘记了一切。接近弄堂口的那面墙上,有一扇高高的窗户,玻璃不知被谁打碎了,只剩下了空洞,赵雷这时就指着那空洞说:“当心埋伏,鬼子发现我们啦。”我吓得哇哇大叫,拍打着他握着车把的右手,喊叫着:“快快,敌人会追上来的。”

在那高高的楼顶,那些人依旧仰望着那降临到他们贫瘠生活里来的神奇光亮,完全没察觉到我和赵雷,早已将那阴森的弄堂抛在了身后。

第一天夜里,我们在火车站的候车室过夜。我嚷嚷着饿了,赵雷就跑出去找了两个馒头来。那馒头冰凉而坚硬,赵雷转来转去,发现了长椅尽头一只取暖的铁炉,就领着我过去,守着那炉子烤馒头。我后来狼吞虎咽地消灭了那焦黄的馒头,睡意袭来,就靠在赵雷的腿上睡去了。

第二天的日光照在脸上的时候,竟然有些发凉。我想起了我爸,再也不肯跟着赵雷上车。我扭摆着身子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赵雷耐心地蹲下身体,看着我,眼光里有些不忍,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他说:“你跟我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领着我去了火车站广场边的一家面馆。他为我点了碗猪肝面。美味的猪肝,很好地缓解了我的焦躁。他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其实我才是你爸,你不叫贺小民,你真正的名字叫赵小民。你是我的亲儿子。”

他告诉我,他的妈妈实际是一个潜伏的女特务,一天起夜,他发现她正在给国民党发报。妈妈为报复,就将他的亲生儿子,也就是我,抱给了解放军的医生。我被他的话吓得有点傻了,连面前的猪肝也不敢动了,我问他:“那刘阿姨肚子里的娃娃呢?你妈妈会不会把他也拿去送人呀?”

赵雷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就像突然遭遇了一次牙痛:“他呀……实话告诉你吧,那孩子和我没啥关系。也许我一天也见不到他呢。”他的眼光一下子变得灰暗,涣散了。甩了一下肩头的长发,他接着说:“相信我,你才是我的亲儿子。今天起你就改叫我爸爸。”

“不。赵叔叔,你骗我。”

“我没骗你。叫我爸爸。”

“不。”

“快叫我爸爸。”

我不再回答他。在我的眼里,那个一直在讨好我的怪叔叔,变成了一个凶狠的人。直到后来他硬将我抱上那辆28自行车的前杠,我仍然咬死了嘴唇不说话。

那一天的阳光苍白,照在我们的皮肤上,让那皮肤看上去就像是死人的皮肤。赵雷的脸就在我的头顶,看上去要更白一些,这个时候,可以更清楚地看见那上面划出来红色的线框。那些红框不止一个,错位排列,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头张望,觉得他事实上是一位来历神秘的武士,执意要带我穿越他守护的领地。

我不知道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又不敢追问,直到后来河水的气息进入了我的鼻子,我看见了荒草丛外徐徐展开的码头。那是苏州河,当时我当然不知道那河的名字,只是看见紧靠码头,那一艘艘货船,排成了几路纵队,而那些船头搭向江岸的跳板,远远看去,就像是倒伏下来的树林。

我们后来上了一艘运煤船。不知道他对那个掌舵的船老大说了什么,引得那人不住地往我这儿看,眼睛里全是同情和担忧。反正我们上了船,在一旁望着那些搬运工光着膀子,从上午一直忙到下午。日光倾斜,往来反复,在货舱里活生生垒起一座煤山。

于是,那运煤船狠狠地吃水,在当天傍晚金黄的夕阳下出发。直到那个时候,我看见赵雷的脸色才缓和了下来。他声声叹息着,不顾我的躲闪,强行在我的脑后撸了两把。他的手仍然又瘦又长,让我回想起第一次和他见面的那个下午。

“叫我爸。”我听见他在我的脑后又说开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爸。”我脑后的那只手停在了那里,然后,这个自称我生父的人,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

船上的时光变得无比悠长,赵雷继续对我讲起他的苦难。他说那个特务妈妈把我送人后,还不解恨,又在他的饭里下毒,如果再不逃出来,他就会被毒死。

逃到哪里去呢?宁波,他说出那个地名时,长发半遮的眼里亮了一下。

“宁波?那是什么地方啊,爸?”最后的那个称呼,还是让我有些别扭,但赵雷听了却很满足,他一边笑着,一边拍打着我的身子说:“是呵,那里有我们的大救星。那个救星是你亲爷爷,在宁波,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你爷爷的大名,当年,就在这河上,你爷爷架着一叶轻舟,和鬼子打游击,他杀敌无数,用鬼子的血,染红了这儿整条河水……”

再后来,我就听不懂赵雷在说什么了。那些下午,总是这样,他对于那个神奇祖先的缅怀,总会让他渐渐陷入有些谵妄状态的自言自语,这让5岁的我最终只能将无助的眼光,投向船上的另外那些人。

船上总共有两家人。两家的男人,他们的妻子,总共两女一男三个孩儿,还有一个小伙儿,说是其中一个妻子的远房侄儿。船老大的妻子特别照应我们,记得头天夜里,她将船舱最靠里的那张芦席,抹了一遍又一遍,还不停地抱歉:“船上脏,也不知你们城里人住不住得惯……”对于我求助的眼光,她也总是最先收到,总会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赵雷对他们,却显出豪爽的样子,有一天的夜里,他甚至同那个船老大干了两杯白酒。当船舱里熄了灯,酒足饭饱的一船人很快睡去,我身旁的赵雷却在舱外的潮水声中呻吟不已。他最后甚至不得不起身,脚步匆匆地跑到甲板上去呕吐。他大声喊叫着,他胃里的秽物落进河水里,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

大约在第四五天吧,我父亲带领的追兵,终于撵上了我们这只悠悠前行的驳船。那是一个宁静的下午,驳船停泊在了一个繁华的小镇边,船上的女人们上岸去采购食物,男人们则领着孩子去吃那镇上顶出名的酱肉包子。可赵雷却对那些兴致勃勃的人们说,他累了,一步也走不动了。我看了看他奄奄一息的样子,只好勉强留了下来。我靠在他拉长的身躯旁边,有些闷闷不乐,有那么一会儿,甚至以为他都已经死去了。恰恰这个时候,四五个白衣公安沿着码头边那宽阔的石级,疾步而下,有些气急败坏地扑上船来。

接着赶到的是我父亲,他在我随后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无数次复述那个难忘的瞬间。他说,公安逮着我们的时候,赵雷和我都一副白痴相,对从天而降的这些人,始终瞪着一对茫然而惺忪的眼睛。

我父亲常年切片的那秀气的双手,那时铁钳子似地紧扣着我的肩头。我流着鼻涕,而且痴傻的眼光,让他怀疑那疯子曾给我下过药。第一时间里,我并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哭喊着投入他的怀抱,反而抖得像片树叶,还本能地想要缩回那黑暗的船舱里去。

船舱里,原本躺着的赵雷挣扎着坐了起来,却再也没有力气起身。他就呆坐在我的身后,虚弱地呼吸,眼睁睁望着面前发生的一切。他心里当然是明白了这一切,但是当我父亲转过身来,向他发起进攻时,他却一点也不躲闪。在我父亲雨点一般的抽打下,只是低下头,极力要保留自己最后的一点呼吸。

污黑的血,从他的鼻孔里涌了出来。即使是在那秋后的空气里,也仍然散发出浓烈的腥味儿。我的父亲后来说,他从没想到一个癌症病人的鼻子里,仍然有那么多的血。父亲说我扭头望着他手下的那个丑八怪,几秒钟后,不知是不是被吓醒了,到底在那直射的太阳底下,哇哇哭开了。

父亲说,我们两个当时真是肮脏无比。赵雷那件湛蓝的劳保服,已被煤炭完全染成了灰黑色。我们的身边,还摆着一只破菜篮子,里面是剩余的几片烂菜叶。赵雷事后交代,那菜叶子是船上那些女人为了省钱,在开船的头天夜里,从关门后的菜市里捡来的。一路上好多时候,我们都不得不靠嚼那些烂菜叶子充饥。

父亲说,其实那时我们的脸色,就已跟那菜叶的颜色相差无几了。我的肠胃经不住那样的折腾,早已在频频腹泻。排泄物让我的衣裤散发出阵阵恶臭,而赵雷对此却毫无察觉。

“他已经疯了。”我的父亲多年后讲起那一幕,仍然愤愤不平。

他说,那些公安一直追问他为何要绑架我,为何要把我带往宁波,他到底打算做什么。而那个可怜的人只是说,宁波是他的老家,他还从来没有回过那里,在死以前,他很想回去,带我一起去看看宁波到底什么样子。

“那也没理由要带别人的孩子呀?”愤怒的公安忍不住穷追不舍,而他给出的答案却让所有人惊诧:“我去看我舅公,在他坟头,我总不能说,舅公啊,你外孙的孩儿还在他老婆肚子里,而且我再也没机会领他来看你老人家了吧?”

我的父亲告诉我,说完了那句话,赵雷甚至摇头笑了一下。他说,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看见了赵雷的那一笑,但他却看见了,确凿无疑。

“这个疯子!”他最后说。

赵梦婕

绑架事件没多久,赵雷就死去了。又过了三个月,刘巧云产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取名赵梦婕。孩子满月,赵雷妈妈大摆宴席,出于某种微妙的歉意,她再次邀请了我们全家人,没想到我母亲却闯了祸,在一屋子客人传递参观那个女婴时,我妈竟失手将她摔到了地板上。虽然那孩子很快就发出了尖利的哭喊,但这个意外仍然被赵家人看作一个不好的兆头。好在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那个恶兆却并没有应验。赵梦婕后来长得高挑而美艳,据说成了上海市最早一批的女模,而我们一家人则在第二年的夏天,跟随整个七医大,乘船返回了康城。

二十多年后的某一天,在一本豪华的怀旧影集里,我偶然发现了“赵梦婕”这个名字,就立刻将这部超大的“砖头”搬回家去给老爸看。我爸那时已是老人,他哆嗦地戴上老花眼镜,凑到那个颀长的身影前反复端详,非说那女孩跟她爸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你看看,这鼻子,皮肤,特别是这高个儿,完全是遗传她老爹的。看我干嘛,你倒是也说说看呵。你个没良心的,想当年你赵叔叔对你多好啊,如今真连他什么模样都想不起来啦?好好好,咱今天就给你梦婕妹妹写封信,就说她贺叔叔老了,没多少时间了,只想见她一面……”

可我却没有赵梦婕的地址,所以这封信也始终没法寄出去。

贺彬,原名贺斌,重庆人,先后在《山花》、《大家》、《长城》、《红岩》、《天南》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其中,发表于《山花》杂志2010年第9期的《鸟儿倒数时间》获选《中篇小说选刊》201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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