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
人生大抵如此,最后总是自己独行。
1
百度上是这样介绍蓬莱的:蓬莱,自古被誉为“人间仙境”。秦始皇曾东巡此地,求长生不老之药。正所谓是:人间有仙境,得道在蓬莱。
窦岑并不想长生不老,但她还是很想去蓬莱。
她打开电脑,开始在网上搜索去蓬莱的机票和酒店住宿。她难得如此下决心做一件事,竟然连高亮进门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客厅的灯突然大亮,窦岑这才意识到天已经黑透了。高亮站在客厅中央,脸在那一个瞬间看起来像一具没有五官的玩偶。然后,五官、表情、热气一一浮现,窦岑下意识地遮了遮电脑屏幕,很多余地问了一句:回来了?
唔。高亮随手放下电脑包,在沙发上坐下,扬起手臂对窦岑说,过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窦岑过去依偎着高亮坐下。以她对高亮的了解,他就要宣布什么事情了。
果然,高亮在她头发上亲了一下,说,准备一下吧,我们要去深圳了。
窦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迁徙。自与高亮结婚后,她好像从未在一个城市住过两年以上,先是北京,香港,再是上海,现在又要去深圳。
当然,每一次迁徙,都意味着高亮的又一次升迁。她应该感到高兴。她是个优柔寡断的人,高亮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果断的投资,现在投资回报率这么好,她怎么会不高兴呢?
她进卧室,开始熟悉的打包过程。视线落到宽大的穿衣镜上,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恍惚中自己突然变成了裸体的,一回神,依旧还是穿着绯红色的真丝睡衣。
窦焰。这个名字一浮上来,苦涩一下子就直逼喉头。唉,该怎么对他说呢,又要启程了。
他刚刚找到一份很喜欢的工作。现在的工作不像前两年那么好找了,他也已经二十六岁,这个社会给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她终于意识到命运在此处暗示着一个了断,蓬莱,就是她为窦焰和自己选择的地点,在那人间仙境,去了断一切孽缘。
从此以后,只做姐弟。
2
母亲打来电话,让窦岑在医院预订一个专家号,她和继父这几天就坐火车过来。
母亲满口的“你爸”,第一次婚姻失败之后,她像爱护眼珠子一样爱护着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和婚姻。
快要挂电话了,母亲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加了一句:小焰说他有对象了呢,正好这次过来看看。
窦岑和手里叠好的衣服一起滑落在地上。
窦焰有对象了?她有点儿不敢正视自己此刻的情绪,因为任何与高兴无关的情绪都值得鄙视。
他二十六岁了,在人前,还从未恋爱过,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因为他始终跟着她颠沛流离。她到哪个城市,他就到哪儿。像蝴蝶追随着唯一认识的颜色一样追随着她。
她有时会想,如果他们不是名义上的姐弟,一切会有一个结果吗?
她试图让自己相信那答案是否定的。他的脾气很糟糕,阴沉,暴躁;他的物质条件很差,且连拿得出手的学历都没有;他谈不上什么风度和品位。他和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圈子的人。
然而她立刻就发现这些说辞在快乐面前显得多么苍白。除了和他在一起时,这些年来她又有什么时候真正快乐过呢?
3
母亲和继父到的时候,是高亮亲自开车去火车站接的。在这些事情上,他总是做得无可指责。
母亲是很喜欢高亮的,当着窦焰的面表现得尤其明显。突然听到他们要去深圳的消息,母亲的笑容呆了呆——这些年搬来搬去,好不容易搬得离家近一点——但很快就调整回高兴。
高亮一说出口,窦岑就知道坏了。她还没来得及告诉窦焰。
窦焰的眼睛刚才一直没有焦点地看着窗外,现在依然看着窗外,但是有焦点了,一个小火苗呲啦啦燃烧着倒映在窗玻璃上,只有窦岑看得见。
高亮要出去一下,母亲叮咛着把他送到门口,门“砰”地一声关上,关住屋里这奇异的一家四口。
有那么一个瞬间,窦岑用事不关己的眼光打量着这屋里的人。她和母亲是很像的,眼睛,身形,甚至说话的声音。窦焰和继父却并不像,继父里里外外都是标准的老好人,窦焰却不,他神情沉郁,叛逆,用母亲的话说,老像有人欠了他两百文钱似的。
窦岑想到这里,突然有点想笑,忆起窦焰小时候的样子。他从小就长得漂亮,初中的时候就有女同学递纸条,他板着脸把纸条还给女孩子,说,女孩子不要这么厚脸皮!害得人家大哭着从家门口跑掉。
那时候每年的情人节,他会送窦岑一盒巧克力,还常把“她和我姐比差远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但窦岑总觉得,那只是一个小男孩的胡闹。
她悄悄叹了口气,将目光收回来,正对上窦焰的。他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说他要走了。
母亲追着问了几句对象的事情,一定要窦焰安排一次见面。一直到他答应下来,才放他离开。
这么说,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了?窦岑心不在焉地把母亲和继父要住的客房收拾好,然后对母亲说,她要去超市买些东西。
母亲说,我和你一起去。窦岑连忙说,不用了,你刚到,休息一下吧。
母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
窦焰就在小区门口等着。窦岑目不斜视地越过他,直奔街对面的快捷酒店。开好房,发了个短信,五分钟之后,他推门进来了。
窦焰一进来就将自己抛在床上,一只手摸索到她的衣角,声音从床单里发出来:什么时候走?
她不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这一次你就算了吧。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算了?什么意思?
你别跟着去了。她不看他,视线垂在地毯上。
他不说话,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一口,然后把烟头摁在自己的手臂上。她抱住了他,终于还是哭了,为他这样不肯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她。他的手臂上面已经有或深或浅的数个烫伤,都是他在他们每一次试图分手的时候留下的。
他放下烟,安慰她,拥抱她,占有她。还是像他们都还很年轻的那个夏天,他以很温柔继而很狂野的姿态,彻底明确定义了他们的爱。
她情不自禁地渐渐沉溺。太寂寞了。没有人需要她,除了他。
4
母亲一定要让窦岑一起去见窦焰的对象。
窦岑明白这样的坚持是为了什么。但如果母亲知道,她将要见到的,不过是窦焰请来替自己演戏的同事,想必她会大失所望。
趁着继父出门早锻炼,母亲摆出了一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架势:小焰好不容易有了对象,你怎么就不愿意去见见呢?
不是说了吗,我忙。窦岑说得很平静,手里忙着收捡高亮要打包的一堆金融专业书。
母亲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咽回去了,换上一副欣慰的语气,说,这些年你一直照顾着小焰,这下可以轻松点了。
窦岑没吱声。
母亲沉不住气,又问:这次小焰留下不走了吧?
窦岑说:我不知道。
母亲问: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腿长在他身上,他又是那么大的人了,我怎么会知道呢?窦岑不耐烦。
母亲急了:你不要他跟着你,他不就没辙了?小焰也不小了,你可不能再耽误他了!
谈话渐渐有不堪的趋势了。窦岑决定沉默。
母亲见她沉默了,也把声音放轻柔:小岑啊,你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真正心疼的是你啊!小焰这样一直跟着你,对你和高亮也不好。
窦岑相信母亲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她,也不是窦焰,而是她的第二次婚姻,是她再经不起丝毫损伤脸面的事。如果她和继父在起初能够多给他们一点关心,也许自己和窦焰也不会在相依为命中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想到这里,窦岑继续沉默。
她进一步的沉默却触怒了母亲,她的声音又开始不自觉地提高:你不要和我装糊涂!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想起来就让我恶心!
母亲的脸因为愤怒和羞耻而涨红:去年秋天,你突然跑回家干什么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打胎了!我一看你的脸就明白了!孩子是谁的?如果是高亮的孩子,为什么要打掉?!
窦岑的心沉下去。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却连一丝一毫的体恤都没有。那个秋天,家里的餐桌上全是因为继父的高血压而缺油少荤的食材,她还时不时地被差去买米买面。当她在大马路上冒着虚汗,下身湿漉漉地四处乱转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自己掩饰得好。
关门出去之前,她冷冷地丢下一句:不要告诉窦焰。
她从电梯里出来,迎面而来的阳光一下子打得她不知所措,本能地用手挡了一下。手刚放下来,听见有人招呼她:高太太,高先生刚回来。
她浑身一震,面前是小区的保安,正友好而恭敬地看着她。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她尽量镇定地问。
就在这儿呀。年轻的保安四处张望了一下,纳闷地说,刚才高先生的车子还停在这里,现在又开走了。
5
高亮说要离婚,窦岑没有异议,只求他等母亲和继父走了以后再说。
母亲和继父走的时候高亮没去送,窦岑开自己的那辆小POLO把他们送到火车站。路上她向他们解释,因为调动的事,高亮这段时间特别忙。
母亲没有说话。她一路上都特别的安静。窦岑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立刻明白她又一次什么都知道了。
母亲脸上的悲哀仿佛深不见底。窦岑在那一个瞬间突然理解了母亲:她不过是另一个孤单了太久的女人。她不过是想要一个可以相伴到老的男人。
在车站,母亲突然有些不自在地看着窦岑,没头没脑的嘱托了一句,要好好儿的,然后眼眶红了一下,又收回去了,挽住继父的手上车。
窦岑看着火车开走,给窦焰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久他才接,那一头的背景很安静。
爸妈走了。窦岑说,你干吗呢。
我今天开会呢,在客户这儿。窦焰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这会议室真牛,好多东西我见都没见过。客户是个老外呢,不过中文说得真好……
窦岑等他的兴奋劲过去,说,这个周末,我们去蓬莱吧,机票我已经买好了。
蓬莱?蓬莱是什么地方?
甭管什么地方了,总之一起去吧。周六早上七点,在机场见。窦岑说。
窦焰沉默了,好像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他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窦岑说,就是想和你一起旅行一次。她这时走到停车场了,拉开车子坐了进去。
挂上电话之前,窦焰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他有很久很久,没有叫过自己“姐”了。这意味着什么呢。也许他也终于不得不承认,命运在此处暗示着一个了断。这个了断竟然如此的彻底,包括自己为了藏匿他而用来粉饰太平的婚姻。
6
一直到检票员最后一次催促窦岑登机的时候,她才确信:窦焰不会来了。
他的电话没人接。长长的拨号音提醒着窦岑,她不再是他永远无法抗拒的召唤。
他是看破了她的用意,而不愿与她完成这一次分手之旅吗?其实,窦岑更愿意相信是另一种原因,就像那天母亲回来说的,窦焰和那个女同事是天生的一对,那女孩一看就是对窦焰死心塌地的那种。
是的,窦焰一直是讨女孩喜欢的。也许这一次假戏成真了也说不定。
真正的爱情,永远只和阳光相伴。那些在月光下苟且偷生的感情,乍看很美,但是只要太阳一出来,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他如果选择阳光放弃月光,才是明智的。窦岑苦笑。
登机之前,窦岑发了一条短信给高亮:你准备离婚文件,我签字。然后关上手机。
祝您登机愉快。检票员的笑容和问候都是格式化的。
当然会愉快。窦岑微笑。人生大抵如此,最后总是自己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