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

汪夕禄

现世好，则万事好。陈旧只能观照，不能沉迷。

也许是年龄的原因，对于陈旧的物和事越来越感兴趣。这条河，在我小时候那个清澈啊，简直纤尘不染，游鱼可数；书和电影中的民国文人，个个都是那么优雅，气质如兰；那些在博物馆展出的旧器具，散发着远古的神秘光芒，似要吸纳人的魂灵……如今我伫立的地方，不要说滚滚的车流，三十年前，连公路都没有，一条灰白色的土路，两边热热闹闹地散开着各色野花，阳光带着衣柜里的樟脑味，那时的一切，只让人想起四个字：岁月静好。

这样的思绪多了，我越发觉得自己也跟着变陈旧了。

记得上学时，其实是最讨厌陈旧的人和物的，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腐朽味，好似不远离着，就会沾染上这样的气息。那时从不回头看，只看眼前——明天的考试怎么办？同桌的自行车又换新牌子了，要不要跟父母耍赖，也换一辆？不知道会不会在食堂里碰到隔壁班的女孩，这次是说还是不说？

三十岁之后，我对于陈旧的看法有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像闯进大马路的一只老山羊，陈旧得不着调了。

走到一座城市，那些高楼大厦，美女帅哥，已经不能吸引我的目光。我只对这样的场景感兴趣：百年的青砖老屋，屋檐上雕着花，瓦当古朴得令人叫绝；九十岁的老太太坐在光滑的石阶旁，她是在打瞌睡吗？皱纹交错的脸上，被阳光照出了细碎的阴影。有时候，在小城逼仄的巷子里遇到四五个打牌的老人，一瞬间，空气几乎也陈旧了下去，光亮一下子暗了八度。我会赶紧举起相机：这种照片拍一张少一张啊！

平日无事，喜欢和朋友到一个尚未完全开发的古代遗迹转转。遗迹还没有完整地被保护起来，我们随时可以从土里挖出一些碎瓷断砖。那些曾经散发骄傲光泽的旧物，被我们从地底重新挖出，虽然断裂，还是因为得以重见天日，兴奋地发出柔柔的光。那些细致的，经历了水与火考验的瓷片，不知是谁不小心跌落尘埃，让它们四分五裂。是谁曾经使用它们，男性，还是女性？如果是女性，会是一个身姿婀娜、巧目盼兮的美女吗？思绪就这么随着一个旧物飞了起来。一个下午，就这么缓缓过去了。

读书的选择也有了变化。之前是跟风读，现在不一样，转向经典。大多是一些旧时人物的作品，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经历了时间的筛选，留存下来，每一次都不会令我失望。那些作者生活在自己的书里，优雅得很，在旧日时光中，他们思考着，爱着，恨着。我则充当了一个窥视者，透过书本这一魔镜，看到自己内心与作者的碰撞。那些书，很少谎言，不像当代的一些书，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字也美情也浓，我却看不到灵魂，只有商业价值。这样的书，是没有办法通过时间的筛选的，它们的命运，从诞生起已经注定，因为诞生得相当不光彩，所以，只能被时光抛弃。

心境变得不宁，很想发牢骚的时候，总想在陈旧事物中寻得安慰，然而这也是不易的。五光十色的社会，过于炫目，迷失只在毫厘之间。说起来，爱上陈旧事物也不是偶然，以为那里面有救自己的良方，其实，那也是徒劳。一切的一切，只在现世。现世好，则万事好。陈旧只能观照，不能沉迷，到底还是现实的阳光才能照到现实之人的肉体上。

道理是明白的，但偶尔还是控制不住让自己的灵魂脱离肉体，沉下来，慢下来。仿佛唯有如此，生命才更有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