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
它有自然界最常见的形态,直线和圆;它有自然界最基本的元素,空气和水;它有自然界最极端的生命,空气凤梨(Tillandsia)。它们合起来表达了自然界最纯粹的信仰:乌托邦。
柏林对我来说,是一个并不“异域”、但却非常“西方”的符号。这个非常“西方”的国家,演绎出一段让我们至今感同身受的历史。每一个到柏林的人,都会以他奇特的方式和某种“意识形态”结缘。比如我一位朋友的朋友周游到柏林的那天,恰逢柏林墙倒塌20周年纪念日。
一座墙被拆掉,一座墙又被立起来。
第二次去柏林,依然只安排了一天时间:参观几个博物馆,会一会旧友。清晨出发,经过两个小时,我们从汉堡中央车站到了汉堡火车站现代艺术博物馆(Hamburger Bahnhof Museum FtirGegenwart)。现代艺术博物馆于1996年重新开放,它的发展历史交织着现代制度的变革和现代城市的建设。博物馆的兴起伴随着君主帝国的衰亡,从前的皇家艺术馆脱离了普鲁士皇宫的管制,逐渐向大众开放,成为与大学类似的教育机构。汉堡火车站现代艺术博物馆前身是柏林皇太子宫的现代艺术品收藏中心,当时的国家画廊负责人路德维希(Ludwig Justi)着力展示“当下的艺术”(Living Art)。1933年之后,由于纳粹政体对现代艺术极其仇恨,博物馆被迫关闭。博物馆的重建亦承载了对现代城市精神的追忆,博物馆原址在19世纪中叶曾经是往来于首都和汉堡之间列车的终端站,是铁路体系中最早的车站之一。
博物馆新古典主义的建筑外观和它的藏品具有完全相悖的内涵。前者表达了对古典主义的崇拜和继承;后者则宣示了对古典主义的否定和反动,乃至对后现代主义的实践和畅想。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藏品主要是1960年以来新锐艺术大师的作品,包括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罗伯特·劳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和赛扬托姆布雷(Cy Twombly)等等。这一方面是对德国纳粹主义政体野蛮遏制“现代主义”政策的修正,另一方面是德国思辨传统的批判性延伸。任何一种潮流,当它存在于当下的时候,它已经存在于历史中了。
所以,当我们认为乌托邦还是一种理想的时候,它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实现过了。这是托马斯·萨拉切诺(Tomas Saraceno)的“云之城”给我的第一印象。怎么形容这个装置呢?它有自然界最常见的形态,直线和圆;它有自然界最基本的元素,空气和水;它有自然界最极端的生命,空气凤梨(Tillandsia)。它们合起来表达了自然界最纯粹的信仰:乌托邦。
我在东京农大的时候,曾到植物分子生物学研究室观摩了三天。他们用两个非常新颖的材料研究信号传导途径,一个是我们熟知的向日葵;一个就是南美洲的空气凤梨。当我看到“云之城”的第一眼,就猜想萨拉切诺一定和南美洲有些渊源。果不其然,萨拉切诺1973年出生于阿根廷,现居法兰克福。如果说传统的艺术侧重于展示技巧,那么当代的艺术则侧重于展示观念。“云之城”的灵感来源是肥皂泡和蜘蛛网,它们看上去不堪一击,实际上有不可思议的稳定性。设计师的终极构想是建设一个直径达一公里的“空中之城”,可以供上千人居住。这样的设想仿佛天方夜谭,但设计师在技术上已经提供了解决方案,即利用热气球原理和张力集成体系(Tensegrity)。“张力集成体系”是美国建筑师富勒(RBuckminster Fuller)首先提出的一种结构思想,他认为小到微观世界的原子,大到宏观世界的星体都符合自然界物体的运动规律,即万有引力是一个平衡的张力网,各个星球是这个网中的一个个孤立点。想象一下,若是整个宇宙的维度不断缩小会是什么样的呢?我想,会是眼前这个萨拉切诺人造的“云之城”。
萨拉切诺用长短不一的黑色尼龙线拉扯住20个大小不一的气球模型,尼龙线的另一头固定在墙上或地上,使球体高低不一地悬置于空中,彼此连贯。密闭的球体之间相互输送水蒸气,供空气凤梨生长;也有些空气凤梨成簇地裸露在空气中,被尼龙线用同样的方式固定起来。这些漂浮在空中的球体象征了宇宙万物千丝万缕的联系,绵延不绝。其结构完全符合富勒提出的“自然中总是趋于由孤立的压杆所支撑的连续的张力状态”的构想。在自然界中,拉力是看不见的,人们只注意到“岩石稳固地层层堆叠在一起”,从而认为宇宙万物之间的相互作用只存在于这样笃实的压力。萨拉切诺用尼龙线表现出的“力”,正是大家常常忽略的,连续不断的拉力。传统的土木工程结构趋于建成正交梁和正交柱,而在张力集成体系里,构件可以排列成非常规的形式以达到最小的质量。按照相似的构成原则,一个张力集成体系可以作为另一个更大的张力集成体系中的一个构件,使这个体系有效地扩张,形成更大的实体。从单个细胞到生物体,从单个建筑到城市,莫外如是。
这样一个建筑结构学上的思维突破,随即引出了一个更深刻的哲学命题:绝对的水平线消失了,绝对的边界消失了,绝对的阵营也消失了。这种能动性和进步性,按照20世纪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的观点,正是乌托邦与“统治势力权力系统支持的意识形态”的区别所在,因为后者是“固定的、停滞的、被动的”。然而现代主义运动以前的乌托邦,无论是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的《乌有之乡》,还是霍华德(Ebenzer Howard)的《明日的花园城市》,都设想建筑和城市在一个有限的规划里,反而显示出浓重的极权主义倾向。其实乌托邦这个词本身具有一定的反讽意味,utopia,第一个音节ou-意为“不”,但同时又与eu-为同音前缀,意为“好”;topos意为“地方”。那么,合起来到底是“完美的地方”,还是“没有地方是完美的地方”呢?
乌托邦强调集体性,认为个人的兴趣和愿望与集体的兴趣和愿望是完全一致的,多样化、个性、兼容性等人性的基本要素在理想的乌托邦社会模式中并不存在,它们没有存在的必要。起初乌托邦试图规划一整套“彻底的、完全、公正、无私和无可争议的”(柯布西耶语,精英主义的代表人物)社会秩序来取得集体的幸福感;发展到未来主义的时候,马里内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和他的追随者们在城市建筑中引入了新的向量:速度。因此,能够追求速度之美的科学技术就成为了乌托邦城市设计的一个新元素。通过社会秩序的完善来达成乌托邦,现实中很少有人能真正表现出来。但另一个构想,即通过科学技术快速地淘汰与乌托邦精神相悖的混沌之态,却经常出现在科幻电影中,我们因此也更加熟悉。比如电影《千钧一发》里所描述的:未来的世界,科技的力量胜过一切,基因决定命运。人能够从事的工作和能够到达的阶级完全由基因决定。进入社会各个环节的通行证不是其他,正是你的血液。物尽其用,生生不息。
在早期的乌托邦设想中,城市都是平面的,莫尔曾试图用54个相似的平面城市来适应生活的方方面面。大约是从表现主义开始,乌托邦的畅想者们开始绘制一系列漂浮建筑和飞行城市。博物馆内还展出了哈里克(Wenzel Hablik)绘制的多个城市模型,多为“空中之城”。我想这反映了人类对现有单一重力场的恐慌和抗拒。直到现在,高耸如云的城市、漂浮的城市、地下的城市、循环的城市依然是乌托邦建筑中不鲜见的主题,已实现的比如由尼迈耶(Oscar Niemeyer)设计的巴西利亚“太空时代”、上海东滩的生态城;构想中的比如东京的“X-Seed4000”的摩天巨塔、莫斯科的“城中之城”等等。
萨拉切诺邀请观众爬进球体里,体验漂浮之感。他期望观众不要站在“世界”之外、而要站在“世界”之上去观察。像云朵一样,有牵绊却不受束缚,可以归隐于有形、亦可消亡于无形。对生命的热爱与对死亡的坦然,都将融于一身。萨拉切诺心目中的理想城,我想,是这样的。
而保罗·拉弗莱(Paul Laffoley)的“神秘宇宙”描述的则是另外一番景象。我研读保罗的简介的时候,就认定他是一名真正的怪人,对于他的身份艺术界有一种界定,叫“局外人艺术家”。他38年以来一直隐居在波士顿的一个小屋子里,刻苦钻研艺术史、哲学和建筑学。他的作品就是这些主题的大集合:都灵裹尸布、太极八卦阵、量子论等等。我想普通观众如我顶多能看中他作品的装饰性,而完全不具备分析其深意的功力。保罗的作品是纯理性的,在方副的大型油画里,几乎所有的几何形状都是自身对称的、或者与镜像对称的,他大量地使用自己创作的简图或者图表,这些交织的叙事语言让他的作品看上去更像是教案。但是,这些教案并非简单地对知识进行总结,它们更侧重于将知识展开演绎。我猜想保罗的脑袋里充满了《生活大爆炸》主角谢耳朵那样的奇思妙想,甚至或许已经完全把他自己想象成一根线了,因此即便在4维或者5维的角度上讨论宇宙论和占星术也得心应手。乍看起来,在更复杂的思维中,宇宙又变成平面的了。
我得承认,对于艺术,不管我靠得多近,其实都离得很远。可是我们已经花了18欧买了一张三天的博物馆通票,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我的思想离艺术有多远,我都得靠近点。我们从现代艺术博物馆出来,发现酒店并不远,却因为混乱的门牌号走了稍许弯路。收拾妥当,直奔博物馆岛。
柏林的博物馆岛有五座博物馆,收藏的艺术品历史跨度6000年。以前西方国家一致认为人类社会从古至今是一个直线发展的过程,随着伊斯兰文化和东亚文化开始独立、全面地诠释自己的历史,欧洲才意识到文化的多样性,并开始兴建博物馆来介绍人类历史的多样性。博物馆岛从历史角度讲是这一思潮的发源地,“现代大学的摇篮”洪堡大学也坐落在博物馆岛附近。德国传统意义上的文化概念,是关于自我反省和思考的文化概念,比如阅读、音乐与设计,都在这里集中地体现着。我们在博物馆间疾走,T小姐突然注意到宣传册里的一幅雕塑——是藏于新博物馆的娜芙蒂蒂胸像。T小姐一直不知道这尊胸像现存于何处,此刻欣喜若狂,大呼“得来全不费功夫。”曾经有一位朋友对我说,美女的气质体现在肩膀以上。真是亘古不变的审美观。娜芙蒂蒂王后的雕像就这样优雅地陈列在博物馆的北厅,如今被警卫层层把守,是新博物馆内唯一禁止照相的藏品。
有一霎那,我很想知道,她已经孤寂地看了这个世界3000多年,会不会有点伤感。毕竟,洞悉一切的人是可怜人,在这个集合里,没有强者、弱者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