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凌叔华的围城叙述重在讨论现代女性面对婚姻围城的迷茫彷徨。通过对《李先生》、《转变》、《无聊》、《绮霞》等几篇小说的解读,可以发现婚姻外的女性很难摆脱进入围城的冲动,婚姻内的女性很难杜绝冲出围城的冲动。面对婚姻,现代女性有选择的自由,但终点都是围城。
关键词:凌叔华 婚姻 围城
当时代跨入20世纪,一小部分来自开明家庭的女性逐渐“浮出历史的地表”。随后的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带给整个社会巨大变动,“人的解放”、“妇女解放”等等一些新名词成了青年的新宠。时代也催生了现代中国第一批女作家。冯沅君、黄庐隐聚焦于对父亲的家的反抗,争取恋爱自由。与她们高亢、激越的时代之音不同,凌叔华的文学之音温婉蕴藉,但对时代境遇里的女性的观察更加深沉敏锐。凌叔华的围城叙事集中体现了这种观察。
“围城”这个名词据说来自一句法国谚语:“婚姻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它在中国的流行,得益于钱钟书先生的小说《围城》。他用一部长篇来诠释“围城”这个意象背后隐含的现代人生存困境。按照现在较为时髦的说法是:你不是在围城,就是走在通往围城的路上。现代人本以为逃离传统的铁屋子终于可以自由呼吸,谁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一座座移动的围城。现代人或像浮萍一样飘在路上,无根可依,寻找一个城堡;或以为找到安放身心的巢穴,却不料以自己为中心辐射出的各个人物做成包围圈等待你落网。凌叔华的围城叙述与钱钟书有异曲同工之妙,或可称为围城的前叙述。尽管提前了二十年,尽管她的落脚点只锁定在女人与婚姻这件事上。也许凌叔华写女人与家庭婚姻关系的故事时,未必听说“围城”,但她却在不经意间诠释了家庭婚姻之于女人犹如围城。凌叔华的“围城”叙述揭示了现代女性彷徨在妻子角色内外茫然不知所终的生存状态,尽管你有选择的自由,终点却都是围城。
对传统闺秀来说,女性所有的职责都在婚姻内,婚姻是社会行为而不是个人行为,她们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代女性终于可以部分地改变这种命运,她们可以选择走进围城或是离开。这是历史的巨大进步。但历史的进步并不关乎个人幸福。凌叔华通过《李先生》、《转变》、《无聊》、《绮霞》等几篇小说描述走出闺阁的女性面对婚姻围城时踯躅于歧路的身影以及她们幽微曲折的心路历程。
小说《李先生》里这一毫无性别色彩的先生指的是一位女学监,本名李志清,志在冰清玉洁。小说表层文本描写她一天的生活。又是周末,女学生打扮得花枝招展,吱吱喳喳出门。“隔着窗志清望到淑英穿着那件花袍子,像鸟一样轻轻跳着跑出去,脚上穿的一双高跟鞋,鞋上的金花迎着日光一闪一闪的。”[1]“她懒懒的踱到休息室”,[2]懒得看那些娇艳粉嫩的信皮。然后写她自己拆信,都是些无谓的人情信和无聊的工作信。最后这封信是二哥二嫂请吃饭。她又得琢磨怎么送礼才周到,自己和别人不生芥蒂互不相欠。本来要请教大哥,结果路上遇到,听说了吃饭的缘由,竟莫名其妙地不去了。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原来是母亲的祭日!
小说的深层文本是李志清的单身是母亲的心病。李志清二十年来拒绝进入婚姻围城,是她自己的选择。在十七八岁婚嫁的好年华,那男家嫌她“眼下之痣不吉,他们想能除去才好。”[3]“第二天她妈要带她出门除痣,给二哥说了句把笑话,因羞变恼,她拼死不肯去除,并宣言不出嫁了。”[4]以后为了帮母亲分忧,李志清出门工作,添补家用,等到家里宽裕,自己青春凋零。李志清未了的婚事就一直成了母亲的心头之痛。当她三十那年,“妈在病床上一边呻吟,一边叮嘱她不要错打主意,年青人想不到那是……话还没完,就咽了气了。”[5]
李志清为了抗拒男家有意的偏见、二哥无意的嘲弄,拒绝婚姻。她虽然不是闺阁小姐,但婚姻还是终身大事。女人不婚,很容易变成大众眼里的怪诞物种,为了成功婚配,她们不得不按照男方的意志修改自己、扭曲自己,戴上面具、套上桎梏。李志清拒绝重复这条“从来如此”的女人道路。她自食其力,独立生活。生命固然已在无爱的日子里渐渐干枯,但女性的隐秘情绪还是会在某一时刻奔涌而出,特别是这一刻与母亲有关。母亲的心病这一潜藏层面足以搅乱李志清貌似平静的日常生活,让她心脏绞痛、意志崩溃。小说写到两个细节:李志清揽镜自照,镜中自己让她想起母亲,不禁茫茫然,身子难以支撑。小说结尾,大哥的车走后,车夫催她,她的胸口阵阵作痛,只能声音发颤让车夫拉回去。李志清倔强孤傲,不愿接受别人目光的审判。在抗拒宿命的同时,她并没有获得心灵自由。母亲的心病是她的软肋,她无法面对母亲、说服母亲。一方面母亲的牵肠挂肚让李志清内心脆弱柔软,另一方面未来的孤苦、老无所依让她灰心惘然。作者对李志清内心情状的描摹细腻深沉,叙述者的立场有时与主人公重叠,读来更贴己切近。小说写到坐在休息室硬椅子上的李志清幻想着有一个家,那才是休息。像她这样在一个地方坐着分分秒秒熬时间地过,跟蹲班房有什么区别。逃离了婚姻的李先生并没有逃离无爱的灰色阴影。婚姻外的女性,为意志自由所付出的代价竟是陷入另一座围城,在时间里消尽女性生命的颜色,于是飞回家庭又成了潜在的冲动。当人格独立和情感匮乏构成硬币的两面成为婚姻外女性的表征,女性超越闺阁生存的羽翅依然那么沉重!
凌叔华的《转变》写于1935年,讲了一个现代女性回到传统女性老路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女同学徐宛珍是女界里的英雄。她不但担起自己高昂的退婚赔款,还以一人之力挑起家里繁重的经济重担,是很得大家敬重的独立女性。多年之后,老同学偶然相遇,徐宛珍已经变成王太太,一个女性名字隐匿,转化成一个太太身份。这个身份最大的特点是寄生于婚姻内部谋食。一个宣称要独立奋斗改变命运的女学生转变成一个靠“嗟来之食”度日的太太,令“我”诧异。王太太开始叙述自己飞回婚姻觅食的经过。‘还记得我从前常常骂女人是寄生虫,堕落种的话吧。现在若有人给我一千块钱叫我再骂一句,我都不忍心骂了。咳,我知道有职业的女子在社会上是得怎样受罪![6]表面上女性摆脱了买卖式婚姻的束缚,但社会留给女人的谋生空间还是让她做“女人”。宛珍的职业之路主要有两条:财政厅的小职员和家馆女老师。财政厅的潜规则是女职员得接受花瓶编号,家馆的潜规则是服务男主人。不依规则行事,迟早打翻饭碗。在围城外讨生活的女性还是陷入围城内的男女结构关系,两性的博弈还没有对等过。宛珍想明白这一切,放下女学生的骄傲,选择嫁人这条最古老的生存之道。表面上是职业女性主动退回到卧室,实质是社会性别歧视无形压迫的结果。宛珍头脑清醒地做了一笔拿青春、性换经济安全的交易。经济安全是有着落了,精神又没着落了。‘……一个人闷得慌的时候,有了一根香烟,便有了着落了。[7]宛珍的慵懒、倦怠让人联想起曹禺笔下的陈白露,她们受挫在现代歧路,清醒地自我沦陷。与其彷徨在暗流汹涌没有保障的职场围城,还不如干脆把自己送进婚姻围城。宛珍年少时为拒绝家的樊笼付出血汗钱,现在为了钱自觉走向樊笼,转了一圈,宛珍回到原点。问题是做了太太,肉身的暂时舒适是以精神的自我泯灭、自我禁锢为前提,这其实比传统女性更悲怆。女性的现代独立之路其实并不如想象的那么一马平川,传统的女性角色还在召唤着她们,只是受过五四洗礼的她们更清楚枷锁是怎么套上的。
《无聊》是凌叔华写于1934年的作品,以原生态的自然笔触描写主妇如璧百无聊赖的围城生活。此前凌叔华的小说《送车》记录了一群同样百无聊赖满足于蜚短流长的太太们送车的闹剧。两者的视点明显不同。《送车》里太太共同体擅长把一地鸡毛的零碎材料连缀成一套喋喋不休地太太语录体,以此显示太太们的洞明世事、苦大仇深。作者在貌似不动声色的叙述距离背后隐含着对笔下人物居高临下的审视。《无聊》虽然用的是第三人称叙述,但显然是体验式写作状态。与《送车》不同的是,作者让人物在无聊和对无聊的观察评判中保持心灵的张力。如璧有着与大多数主妇相似的生存境况:时间被琐碎庸常的事务填满,空虚、无处遁逃。
小说开篇写如璧本打算让张妈把发霉的瓶瓶罐罐扔出去,却被张妈阻止,反正都要发霉的,何必多此一举。为了逃避无聊的霉菌,如璧逃到书桌前。白太太敲门,敷衍完毕,如璧“想起某名士解释的家就是枷”。[8]又一阵敲门。丈夫的短简,托如璧给三伯母买一件生日礼物。于是如璧出门,游魂般逛一个又一个店。两手空空坐黄包车回来,不巧车碰了一个穿长袍的人,人家不耐烦地问‘忙什么,[9]这一问倒把如璧问住。她重新反观自己和那些因无聊而躁狂的女人们。小说结尾就在如璧的自我质问中结束。
《无聊》写得很不像小说,平淡记录生活本来面目。当作者把让人熟视无睹的日常情境移入小说,产生的接受效果是让读者如如璧般打开自我反观的镜子观察世界和自己,追问存在。围城内太太生活的危险性在于它水滴石穿般力量,日积月累的悄然磨损早让人忘记它积毁销骨的巨大力量。能否冲破这层庸常无名的状态倒可以成为女性独立的试金石。
《绮霞》是凌叔华前期作品,虽有稚气之嫌,但已触及现代女性最根本的矛盾,家庭和事业。按照主流观念,家庭承载情感的依托却不承载价值的实现,事业则与之相反。现代女性则在这两难的悖论情境中挣扎。绮霞婚后生活安逸、无聊、琐碎,渐渐适应家庭的伦理角色,把自我消融于围城之内。“在婚姻中,一加一等于一,这便意味着有人必须背负其中的负数。这负数在无言之中,应该也必须由女人来承当。”[10]这就是几千年来女人的位置。偶然遇见的老朋友辅仁,情不自禁感叹:‘为了这‘开门七件事,从古到今,不知毁掉多少有天才的女子了。[11]辅仁是干预情节发展的外来因素,作者赋予他改变人物命运轨迹的力量,他发出的其实是作者的声音。除了辅仁,公园里古柏这一物象也是作者特意安排用来启示绮霞的人生抉择。古柏卓尔不群、傲立群芳,“伸张着它们的鬼魔般的怪臂向着天空,它们毅然凛然不可曲不可犯的永久不改的神气,忽引起绮霞想及辅仁分手时诚切的赠言。”[12]古柏的崇高美在于那历经风雨的一意孤行。作者把绮霞和古柏勾连起来,衬托主人公的不凡。然而把这些偶然的外在驱动力作为影响人物抉择的重要因素显然过于轻率。
绮霞爱着丈夫,又放不下她的音乐梦。在数次自我辩难中,绮霞做出了选择。她觉得做一个引领千百人沉醉于美妙动人情境里的音乐家比当一个人的妻子更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但丈夫认为这只是女人的虚荣而已。绮霞最后还是选择离开家庭去欧洲学琴。小说结尾学成归来的绮霞作了老师,丈夫已再婚,一群女学生听她拉琴。听琴这两段写得特别诗意唯美。“曲完了,她们照例央求再来一次,但是她们含笑的面上,已经带上露珠儿似的返光物,向月儿传泄这幽妙的琴心。”[13]这曼妙的气氛是作者特意为音乐家绮霞安排的家庭缺位的补偿。小说《绮霞》只是轻灵地点出女性在围城内的犹豫不安,并最终让主人公不太费力气地做出冲出围城、追求女性独立价值的选择。现实可能的尖锐、复杂和沉重并没有得到表达。
关于现代女性如何面对家庭和事业的冲突一直是女作家关注的母题,从陈衡哲的《洛绮思的问题》到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特别是张辛欣的作品直指婚姻中男女双方构成的对立统一体之间的对抗和对话。男性要实现社会价值,要求女性安于贤妻良母的角色,做个温暖的港湾。女性要追求家庭外的个体价值却常被男性解读成好强、虚荣,于是欲欲要摆脱却又被情感深深缠绕。两性相互责难又相互需要,最后还是到了非拆解婚姻不可的地步。这部作品发表于1981年,时隔三十年,它的现实张力还很强。令人遗憾的是,直到现在,女作家对这个母题还没找到突破口,婚姻政治学的复杂性还需进一步破解。
总之,按照凌叔华的叙述,围城外的单身女性很难杜绝进入围城的冲动,因为她们以为,家庭是浮萍的归依,妻子是稳定的职业。围城内的妻子很难杜绝冲出围城的冲动,因为不知不觉中她们成了被家围困的安逸囚徒。与五四女作家相比,凌叔华对跨入现代语境的女性命运境遇的书写,可以激发更深远的思考。
注释:
[1][2][3][4][5]《李先生》,凌叔华著,陈学勇编:《凌叔华文存》(上),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60页,第161页,第165页,第165页、第166页。
[6][7]《转变》,凌叔华著,陈学勇编:《凌叔华文存》(上),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年12月,第383页,第383页。
[8][9]《无聊》,凌叔华著,陈学勇编:《凌叔华文存》(上),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年12月,第349页,第353页。
[10]转引自《张辛欣:在同一地平线上》,戴锦华著:《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第169页。
[11][12][13]《绮霞》,凌叔华著,陈学勇编:《凌叔华文存》(上),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年12月,第34页,第40页,第46页。
庄兰兰,华东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浙江省台州学院人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