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飘在乡村的打铁声

2012-04-29 06:42胡明刚
农家书屋 2012年8期
关键词:铁砧铁块风箱

胡明刚

58岁刘爱和是安徽省庐江县泥河镇的一位铁匠,与铁锤铁砧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为周边的农户锻造了无数的铁制农具。1982年开始,他发挥打铁的技术特长,制造流动脱粒机和山芋粉碎机。两个月后,取得成功。他一边打铁,一边用两件新产品为乡亲们加工粮食,收效显著。1999年又成功研制了“水田轧滚耙”,与老式耙相比效率提高十多倍,且揉力强,耙过的田地无稻桩,获得国家专利。

一个乡村铁匠,成了庐江县泥河镇农机具厂厂长,从一个制造者成为一个发明者。

无独有偶,吉林桦甸市桦树村,56岁的铁匠王章聚,将犁头制成两面翻土的。拉一次犁能做二个垅,适合旱田保墒,土盖得厚,不烧籽儿,苗出得齐,也获得国家专利。

身为铁匠,学起机械制造来,灵性十足,往往无师自通。他们对农机具构造和制作了如指掌,只要脑子有想法,付诸行动,很容易成功,成为创造发明家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关于铁匠的文学怀想

在铁匠身上,笔者明白了“锻炼”一词的真正意义。

百炼成钢。用铁锤锤打,叫做锻,把铁放炉中烧红,叫做炼。锻炼可称锤炼,打铁也叫锻造。一块铁在炉里反复烧红,反复敲打,反复淬火,才能成为有用的器具,人的成才也如此。

笔者小时候曾经猜过这样的谜语:

东风急急赶西风,老虎沿山拖大虫,甲鱼落水摸鳖吃,丈夫回来打老公。

雷公一轰满天星,牛肉煮熟又翻生,一条青蛇来咬倒,两个小鬼争不清。

谜面大同小异,谜底都是打铁。“东风急急赶西风”和“雷公一轰满天星”,都是指拉风箱;“老虎沿山拖大虫”和“一条青蛇来咬倒”,形象地描述了用火钳子夹铁块的情景,“甲鱼落水摸鳖吃”和“牛肉煮熟又翻生”,指的是淬火,烧红的铁器遇冷重又变得坚硬;“丈夫回来打老公”和“两个小鬼争不清”,则暗喻铁锤敲打。形象的文学启蒙教育,铁匠的精神和打铁的过程却全部蕴含其中。

在一些老课本中,读过许多描写打铁的篇目,富有童趣与生活气息:“朝打铁,晚打铁,天天在家学打铁,打把锄头送姐夫,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夫陪我玩,姐姐陪我歇,我不玩,我不歇,我要回家学打铁”, “老铁匠,勤工作,自生火,自开炉,刀锯钉锥出货多,铁锤打来当当响,风箱拉出披披颇,黑暗里,大好光阴不错过,火光照着,简直是神圣生活。”同样,刘半农也写过铁匠的诗:“叮当!叮当!/清脆的打铁声,/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小门里时时闪出红光,/愈显得外间黑漆漆地。//我从门前经过,/看见门里的铁匠。/叮当!叮当!/他锤子一下一上。/砧上的铁,/闪作血也似的光,/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和他裸着的,/宽阔的胸膛。”刘半农写《铁匠》,体现了对底层民生的关怀,与《相隔一层纸》旨趣相同。民国时期,沈心工创作的学堂乐歌《铁匠》,流传甚广,直到现在,人们记忆犹新。

铁匠往往成为音乐创作的题材,因为在音乐家听来,打铁的叮当声,是最自然的打击乐。

山村铁匠

打铁老师火勿乖,铁炉起火用炭生,师徒两个拼命打,只见相打不见争。

这是笔者家乡流传的关于铁匠的民歌。曾经听过竹林七贤之一嵇康的故事。嵇康也喜欢打铁,他锻造的铁器质量上乘,极受欢迎。他和向秀一起挥锤打铁,挥汗如雨,酣畅淋漓,不亦乐乎。

笔者生长在江南与嵇康出生地相邻的山区小村。我十几岁的那一年,村里来了流动的铁匠。这位铁匠师傅五十几岁,身板壮实,带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徒弟,两人都是腰圆膀粗,铁匠的工具最笨重,挑着一人高的风箱,一个铁砧,几把大锤,几个小锤,就让那个身背结实的徒弟累得呲牙咧嘴。他们在村里一户人家的空房子里住了下来,向主人要了两条破长凳,将风箱搁上去,然后去屋后挖了一些石头泥巴,砌起一个炉子,炉子旁边用铁管与风箱连起来。只要放上木炭和火种,一拉风箱,炭火就红亮起来,火星乱冒。村里人纷纷把损坏了的铁制农具拿过来,让他放在炉中,重新锻炼锤打成新的器物。打铁所用的木炭,农户自己解决,最好的是硬木炭,如青栎柴烧成的,火力大。他们事先会在木炭中混涂湿泥浆,木炭不仅耐用,而且发热量高。“不怕铁不红,只怕炭无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铁匠制造,地(铁)、火、水、风,一应俱全,真的是“四大合成”。铁虽然坚硬,但在铁匠手中,随手拿捏,自成方圆。师傅左手拿着大钳子,夹住铁块,在炉火中翻动,使铁块均匀受热,右手有节奏地拉风箱,就如一呼一吸。然后停下风箱,将颜色发白的铁块从炉火中夹起来,放在铁砧上。师傅开第一锤,轻轻搭在铁砧上,让徒弟做好准备。师傅又举起锤,在铁块某个部位或重敲几下,或轻笃一下,徒弟心神领会,抡起大锤用力地砸下去,铁的颜色从白到红,然后暗黑下去,师傅再把它夹进炉里,重新拉起风箱,不一会,被炭火炼得雪白的铁又夹到铁砧上,迎来新一轮锤打。

铁匠挥锤,有讲究,“一锤弯,二锤平,三锤当当声,四锤五锤落力打,六锤出人命”,“一锤软、二锤稔,三锤应到心”,“打铁莫使过头锤,过头打落无回尾”,打铁要锤锤打到点上,力度恰到好处。一块铁就在锤子敲打的富有弹性、力度和节奏的当当声中,不停地回炉烧炼和锻打,逐渐成型,变成农具。铁器成型后,比如柴刀和锄头,要弯出一个环来,与器身合而为一,便于装木柄,如果是草削草耙,还得在装柄的环后,再弯出一个合适的角度;如果是剪刀股,要弯成相应的弧度;四齿耙,要打出四个长齿。这更是粗中见细的活了。

铁匠是重气力活,练得好手劲儿,左手用钳子夹住铁块儿,不让它打滑,也不让它在敲打时弹飞出去。但是打大锤也不是纯粹的粗活儿,而是要打得好、打得准、打得巧、打得狠。“我刚学打铁的时候,手臂弹得生疼,酸痛得端不起饭碗,连一杯茶都送不到嘴边。”铁匠师傅这样感叹道。

因为太热,师傅和徒弟脱掉上衣,露出通红的流淌着汗液的胸膛,火热的铁星子不断溅落在他们身上,但他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在不断敲打成型的过程中,把烧红的铁浸到冷水里,加速它成型、变硬,这叫淬火,是三国时蜀国的一个名叫蒲元的铁匠发明的。

就拿打刀来说吧。刀打得好不好、快不快,关键在淬火上,淬火到位与否,用钢铲铲刀口就能看出来。如果是厨房用的菜刀,打制时厚薄要适当,太薄了,切菜时要飘,轻重还要适当,这样既可切肉又可砍骨。在戗刀锋的时候,要保证刀面平直、厚度均匀,磨出锋口。另外装柄的护手要包完整,装好的柄不能松动,要有良好的手感。要让人感到拿着刀也是一种享受。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刀具成型后,要在刀口嵌钢,再反复锤打,将钢镶嵌进去后,钢与铁浑然一体,钢是生铁再炼而成的,比熟铁坚硬,适合用于刀口上。开锋时,要用比刀口钢更硬的钢铲子,戗出刀锋。刀刃所用的钢,太硬了要缺口,太软了,要剜锋。铁匠打刀口的时候,硬的用砂轮,软的用钢铲子戗,最后用磨石磨。过去经常有人走街串巷,喊着:“磨剪子来戗菜刀”,大概也是铁匠的流风遗韵了。

铁匠打好铁器后,会郑重其事地在上面敲个钢印,表明这铁器是他们打造的,算是对质量负责。

那对铁匠师徒在我们村丁丁当当了三四个月,几乎成了村里的一员,大家有好吃的,或遇上村里娶亲,杀猪设宴什么的,都请他入席。邻居们也经常把铜罐茶壶放在打铁的炉子上,烧茶煮饭,利用火炉的热量,节约柴火。附近村里的一个姑娘,看上了那铁匠的徒弟,觉得他忠厚踏实,表里如一,如铁一样,最重要的是,铁匠是手艺人,硬本事,不管什么时候都有饭吃,所以那姑娘一心要嫁小铁匠。

有好几年,那对铁匠师徒一直在各个村庄巡回打铁,生意很不错。

永续不断的锤声

铁匠应该算是乡村工匠之本。民间有五匠八作之说法,在沿海,所谓的“五匠”指的是泥匠、木匠、漆匠、船匠和铜匠,山区没有船,铁匠更显重要。传统的“八作”为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木匠、瓦匠和石匠,前五种可合成为五金匠。

在乡村,铁匠很受尊重。铁匠的祖师是太上老君,传说老君曾经用丹炉烧炼“九转金丹”,民间的铁匠炉成了李老君炼丹炉的化身。老君的生日是二月十五日,铁匠都在前一天祭祀太上老君,奉上暖寿面,二月十五当天,家中的男人都要到老君堂举行祭祀仪式,除此,每年三十晚上到正月初五,早、中、晚要在炉内烧三次香,放一些钱在每件工具下面,称为“压钱”。乡村铁匠的地位要超过木匠,因为木匠也需要铁匠提供刀斧锯凿刨,所以,赴宴时铁匠可以当之无愧坐在上席。

“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每个铁匠都有拜师的经历。拜师当学徒须在正月,请人介绍,如果没拜师自学打铁的,称为逃生师傅,乡亲们是不会请他们的。徒弟学三年才能出师,三年内没有工钱,不许在工作时候闲聊,要时时事事对师傅尊敬,不能抢在师傅前面吃饭。满师时,师傅送他半套打铁的工具。满师后,徒弟不能独立打铁,要跟随师傅一段时间,拿一半的工钱,这叫“半作”。铁匠徒弟跟定师傅,要明白规矩,师傅只要用锤子轻轻地敲几下,徒弟便急忙赶过来做事。

铁匠忌说精、光等词语,铁砧和铁锤是神圣的,他们是不让人们坐铁砧,也不许别人胡乱敲锤子的,更不能打空锤。空锤意味着要受伤,一旦受伤要尽快把血迹擦掉,千万不要弄到锤子铁砧和其他的物件上。

打铁出身的人都很讲义气,他们是名副其实的铁哥儿们,即使平时不熟悉,只要进到铁匠铺,拿起锤子就打起来,等帮助铁铺主人把烧红的铁打硬了,再叙其辈分年齿,主人热情招待。外来的铁匠不经过本地同行的许可私自开铺,是不讲义气的行为,可以没收工具,将其驱逐出境。

北京电影制片厂原副厂长高汉先生告诉笔者,他喜欢老家小镇铁匠师傅手工打的菜刀,买了许多送给友人,让它们漂洋过海到国外。他写了一篇《买刀记》,文中记录的那位铁匠师傅祖孙三代打铁为生,在报上看到文章后,很高兴地注册了商标,甩膀大干起来,觉得打铁还是很有奔头的。

如今的乡村小镇上,还可以见到一些打铁铺,只是铁匠师傅的技术改进了,不再用铁锤,用上了空气锤,风箱也被鼓风机代替了,但还是要用钳子将铁块从炉子上夹出来。打铁的人渐渐少了,会这门手艺的大多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但是力气远不如年轻的时候。

在中国漫长的农耕历史上,中国农业和手工业与铁匠并存。早在3000多年前,中国人就已经开始制造铁器。铁器时代是继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后的文明史上的重大飞跃。《管子·轻重乙》中说:“一农之事必有一耜、一铫、一镰、一鎒、一椎、一铚,然后成为农。一车必有一斤、一锯、一釭、一钻、一凿、一銶、一轲,然后成为车。一女必有一刀、一锥、一箴、一鉥,然后成为女”,足见铁匠在百工的地位非同一般,木工的斧头锯凿,金工的剪子锤子,渔猎的钩叉枪矛,农作的犁耙镰锄等,都得由铁匠锻造出来,有了铁器,农业手工业才如虎添翼。

只要有农业存在,有农民存在,就有铁制农具的用武之地。河北唐山一带,每年的农历二月廿三都会举行“铁匠会”,铁匠们各自在集市中升起炉火,施展打铁锻造真功夫。附近农户纷纷前来,或修理或采购铁制农具,这些铁匠一天就能招揽足够干半年的打铁活儿。

铁匠不过时,锤声依旧响亮,铁匠的精神也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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