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浩
1 午后的村路像沉默的铁钉,在稻田之间,在熟了的稻子之间。我喜欢竹子站在稻田的尽头,土房子站在竹子旁边,风微微,竹叶如刘海。而土房子的屋檐下,坐着一个吃橘子的少年。
2 有时在草坡上会看到蜗牛的壳,空壳。被雨水和阳光洗劫过,很轻,它躺在那里有些荒凉,我用脚踢了踢它,它滚了一会,又停下。你知道的,这荒凉的壳,已不能说话,它经历过生命的诞生和消亡。
3 一会儿,桑地升起了火焰,有薄雾一般的烟随风打转,我知道冬天来了,桑树被剪下晒成枯枝。冬天没有绿色桑叶,没有蚕宝宝,没有丝绸。枯枝排着队去死,去变成飘荡于野地的青烟。
4 牛在吃草,它的蔬菜遍布大地。我喜欢那块青石头,我清凉地躺在上面看《岳飞传》,飞鸟和白云也变成了宋朝的。我也是宋朝的。我爬上牛背的时候就会想到将军盔甲锃亮,而河山灰暗,残阳如血。我想到将军的白马,早已跃过河流。我想到夜凉如水,将军独坐庭院,泪湿衣襟。
5 黄昏降落鸟群,那乌黑的金属沉入树林巨大的阴影里,像孤单的一天落入父亲的沉默中。每一天都是这样结束,父亲每一天都是这样归来。他和自行车都是孤单的铁——他们有近似的命运。我常常想到1974年。父亲是个瘦弱的青年,他穿着一件早已穿旧的白衬衫,他已高中毕业,再过两年,他就会结婚。
6 蒲公英紧贴大地,而它的花朵很轻,那些小雪球要摊开,要远行。雪要降临在某一处,生命如同偶遇。寂静之爱无处不在,大风之后蒲公英在大地上伸出的手空无一物。
7 池塘在月光下,有白银的气质。
鱼偶然带来水声及小小的波纹。而我仰望星河。我看到池塘、芦苇和同样光脚的孩子。我看到星空将他的额头照耀。真理、幻想或者神,皆在普通人的头顶闪光。
他的眼睛注满水,他眉毛清晰,他消瘦而亲切。他在另一颗星球上。
8 芒果花引述过我的语言,在冬天的半途,它们朴素且饥饿,他们懂得少年的心事。它们和远处的夕阳谈话,像老朋友那样深刻。它们懂我。
一个合上书本的人。泪水如玻璃?——他要离开寂寞,他要开出红晕,他要到树上呼吸。
9 我们曾经围在火堆旁。火焰升起。他们谈论往事。比起那些在漆黑的夜里忽然闪现的磷火。这火焰温暖而充实。
有些旧故事注定要在火堆旁被提起,那痛苦。被烤出水分,内心发烫。每一代人的哀荣都在火焰旁:时间予你我之不同,但都留下同样的灰烬。
10 在电鱼机出现之前,鱼儿们在河流中畅泳,大自然的幼虫未长出翅膀。也是这样的初冬,我们光脚走在田埂,小鱼装在玻璃瓶子里。小鱼有天真的泡泡,如同时间具有忧郁的花纹。在电鱼机出现之前,苦楝树将叶子落尽,但它不久将回到幸运的夏天。
11 当时他以为草帽就是战盔。老水牛已经跃为战马。当时天空极尽奢华,晚霞燃烧。他们从芦苇丛的一侧走过,夕光打在大片大片的甘蓝叶子上。当时村庄已经近在眼前,大地埋藏它隐忍的内心。少年想象英雄的种种壮烈。而二十年后他已成为思想者,只有深夜能理解他的孤独。
12 其实我早已知道春风并不能理解树木。那垂下来的枝条,即我无法懂得的命运。
13 蛙鸣在田埂上,钱贯草也在,它们习惯了此消彼长。仿佛置身于一个无限小的世界,影子消瘦、疾病低微。我轻咳几声,披衣下床。
看微风压低了禾苗。草树深刻如大地。
那时月色不多。只够照耀我一人。
14 到处都是甘蔗林。我想起那一年初春的种植,寒风刺骨;我想起夏天低垂,喉咙里悬挂同样的火球,甘蔗叶割着我的手臂;我想起冬天下着冷雨,我扛着甘蔗走在田埂上。一个少年,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制造了那么多属于他的甜蜜。
15 南方没有苹果树。但我常梦想坐在苹果树下,在果子到来之前老去,天空满是叶子和献出红晕的苹果花。
16 那患病的椅子、斧头、一屋尘埃,与命运一起成为撞响新年的钟声,一切都在消逝中。我幻想有个哥哥,在另一边。但在这一边我们从未相遇,光锥之外,或不是虚无。
你看到一些叶子落下,一些叶子重返天空。
17 那些日子,人们窃窃私语,紧张而又恐惧。他拧灭油灯,只有黑暗才让他感觉到安全。
一些白天,寒冷在艾草之上生长,桉树枝上长满肥腻的谣言。事到如今,他的皱纹再也无法舒展,压低声音告诉我一些我早已知晓的秘密。
18 我看到那个人,像树枝一样孤独,像父亲一样苦闷。插满羽毛的冬的尽头没有鸟雀飞起,钟声未到。我看到那身体的暗盒。有小小的光明。
19 我们在草地上交谈,旁边是黄豆地,豆荚在那里聚集。它们在那里相爱。它们私语,用一些我们无法懂得的语言,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它们善良,绝无伤害他人的野狼之心。这大地之上,大部分是爱,大部分是善良。
20 我离群索居,我是台阶上不经意的石子,我在时间的画布上。经历这一切时我是个孩子,写下这一切时我仍是个孩子。但艾利亚斯·卡内蒂说:“在他身上一部分变老而一部分尚未诞生。”
21 或许所有的情节早已演绎过,包括蓖麻、燕子及耕牛苦痛的命运。苦楝树是一种重复,爸爸妈妈是一种重复,苦尽甘来或苦尽甘不来也是一种重复。番石榴静静低垂,我们早已知道它的内部没有果酱,亦没有坚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