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辉
“云南昆明筇竹寺方丈清贤大和尚——突然还俗结婚了。”——2012年7月7日,记者抵达筇竹寺,网络上的一片哗然似乎并未打破它的宁静,唯一打破静谧的是寺院的扩建工程:寺院后面的院落中堆满了沙石材料,架着大片的钢架,两个工人正慢悠悠地踩在上面垒砖……
这座修建于唐贞观年间的庄严古刹,显然与一个横空出世的爱情故事并不兼容,即便在世,人的八卦心态中,它似乎还夹带点“不负如来不负卿”的浪漫。
只是,故事最终随着一则出现于6月18日的网帖而变了味,走了形。
在这则名为《云南昆明筇竹寺方丈清贤还俗完婚》的网帖中,发帖人跳过了清贤“抵挡不住爱情诱惑”这一主题,直接指责池欺压恩师明道,并利用寺院谋取私利。同时发布的一篇《师父!您在哪里?》文中,一名自称“清心”的和尚引用筇竹寺修观法师、刘居士、江居士等人的话,控诉清贤滥用职权、行为不端,并呼吁碌方丈明道法师重掌筇竹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记者辗转联系到了事件中提到的各方人士,双方态度迥然。显然,筇竹寺方丈还俗结婚的背后,远非一条花边新闻这么简单。
出世与人世。商业化与世俗观念的冲突,在名寺上市的一片哗然之后。“方丈还俗结婚”再度引爆舆论。
方丈还俗结婚了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2012年6月初的一天,筇竹寺的僧众突然接到通知,说清贤方丈要开会。
“我要休养一段时间。”清贤站在僧众面前,严肃地宣布,“你们就在这里各就各位,履行好各人的工作,如果有什么情况,你们不能解决的事情,就打电话给我。我过几天就回来。”
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要去哪里游历。其他寺庙的邀请、佛教界的活动等等,对于一个古寺方丈来说,这并不鲜见。
只是几天之后的6月9日,清贤向昆明市佛教协会递交了辞呈、接着还要结婚的消息传回了筇竹寺,僧人们始料未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方丈还俗结婚的。”目前筇竹寺中最年长的老法师修观如此说。他已届90高龄,辈份比清贤大两辈。
紧接着,有人尝试给清贤打电话,发现其号码已经停用。自此,外界再无人能联系上他。
同一时间,一个电话打到了距此130多公里之外的曲靖市弥陀寺。
在弥陀寺,居住着筇竹寺的前任方丈,现在的筇竹寺法主和尚——95岁高龄的明道法师。他是清贤的师父。因为之前生病造成听觉不灵,明道的弟子代他接了电话。
“清贤还俗了,你们赶快回去(筇竹寺)!”打来电话的是清贤的一个亲戚,姓刘。他还说,6月17日清贤会在昆明大观船泊酒店大厅三楼摆席结婚,“他找的是一个做玉石生意、年仅26岁、姓晏的女老板。”
清贤俗家姓周。经当地媒体求证,6月17日确有一周姓人士在大观船泊酒店举行婚礼。第二天,控诉帖便在网络上传播开来,同时发布了清贤还俗前的照片和几张婚礼现场照片。
从这些照片来看,身穿深色套装的新郎和穿着白色婚纱的漂亮新娘一同迎客敬酒,春风满面,喜气洋洋。
——筇竹寺就这样意外地进入了公众视野。
明道坚持“农禅并重”,清贤对“人世”毫不避讳,两种观念,造就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筇竹寺。
两个筇竹寺
筇竹寺位于云南省昆明市西北郊的玉案山上,距市区约18公里。在1984年落实宗教政策后,筇竹寺被列为全国首批开放的汉传佛教寺院,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据说,筇竹寺在开放时几近损毁,“通过几任方丈的工作——或说经营也成,得到了改善。”昆明市佛协的工作人员说。
但实际上自1984年以来,筇竹寺的方丈至今仅有两任。
自幼出家的明道于1945年在筇竹寺落发,后在云南省多个寺院任职,1990年,他成为筇竹寺解放后的首任方丈。
“农禅并重”,是明道多年来所延续的筇竹寺法脉主线。“文革时老和尚靠着这条线救了筇竹寺大小僧众的命。”目前跟随在明道身边的弟子清旭说。
另一个清字辈弟子也证实了筇竹寺“自给自足”的传统。明道通常要求弟子们自己经营斋堂、耕作土地、举办法事,连“开展社会服务创收”都是一句颇为边缘化的用语。
明道的功绩更多还体现在重修筇竹寺上。如今在筇竹寺华严阁前的一块石碑上,还能看到1989年重建华严阁的记述,落款处写着“住持僧明道”。
修观老法师现居住在筇竹寺华严阁右侧的二楼禅房中,他指着华严阁说:“除了这个,还有大殿、两个四合院,都是明道修的。”他指的是1992年至1994年前后,明道主持重修筇竹寺大殿等工程。
如今得见的筇竹寺主要建筑,多为明道所主持重修。但本文开篇处记者所见的扩建工程,据筇竹寺僧人介绍,则是由清贤一手操办。
当地媒体的报道称:“1997年,明道方丈突然将筇竹寺各项事务交给年轻弟子清贤管理。80多岁高龄的明道退居方丈席位后,任法主和尚,随后被封为寺院农业生产组长,但生产组成员仅仅他一个人,任务是开荒种地。”
据记者了解,清贤是曲靖市三宝镇陶家屯村人,幼时家中贫寒且患有癫痫。1986年左右其母送他到筇竹寺出家,成为明道的徒弟。
清贤时代的筇竹寺,风貌为之一改,商业味日渐浓厚。
斋堂、寺庙院落被承包出租,向游客开放营业;原筇竹寺的劳作农场,一片被叫作“大坝子”的土地也被租了出去“搞农家乐,和开发商搞项目。”
明道的弟子清醒告诉记者,据他所知,大坝子承包给当地老板的租金是50万元,还有一个逾5000万元的工程项目。
出筇竹寺后门左转,约五六分钟的路程就可以走到大坝子。记者在那里看到,“筇竹寺接引殿工程”正在施工,旁边的一个展板上写着相关介绍:“曼陀罗地宫……一期工程的主体为近4000平米的地宫,地宫下深5米,地宫上竖立9.9米高的花岗岩观世音菩萨像……筇竹寺清贤法师特邀请十方信众在菩萨像下的地宫基座认购供养观音平安宝瓶。”
尽管清贤现在已经还俗,但据守门的保安说,此工程还是会在今年8、9月左右完工。
禅宗自古不避世,但“方丈富豪”的出现,显然比“上市”更加刺痛了世人的常识底线。“方丈富豪”是与非
清贤对入世的毫不避讳,在明道一方看来,是极度荒唐的。
比如,清贤把佛门的土地租给农家乐做垂钓场、杀鸡宰羊等,“这是杀生,这是佛家大忌啊!”
据明道的弟子清恒说,清贤对明道的“农禅并重”很是不屑。“以前淳法法师(云南省佛协副会长)的弟子亲耳听到清贤形容明道是‘云南省的生产队长。”
“1997年,清贤当家时,师父转给了清贤120万元的寺院功德款,他转身就买了一台50万元的丰田车。”清恒说,此车目前在曲靖市金莲寺,是清贤送给了他的徒弟净山。“那车大家都认得。”
接着,他还“买了一百多万元的大奔。”网帖照片中也展示了—辆车牌为“云A208YK”的奔驰轿车。
很多人由此猜测,清贤是赚够了钱,“激流勇退”。据说清贤很擅结交,连跑市区与玉案山公交线路的司机都知道:“近年常常有几百万元资产的大老板上筇竹寺去。”再加上寺院门票、斋堂和大坝子的租金,以及数千万元的工程,人们很难相信清贤走时“不带一片云彩”。
司机和售票员,甚至其他不相识的乘客,都异口同声地向记者强调:“方丈都很有钱”。
“现在都说这个方丈(指清贤)有钱,但其实这是合理的,比如说你是信众,你来看望方丈了,你要供养方丈,给一百、五百元,那就是给方丈的。”昆明市佛协的工作人员说,但他也强调,这些钱通常都会用于寺院修建:“修个大殿一下就是几百万元,钱都是从这里来的。”
同时寺院的日常维护、各种社会活动,包括慈善捐助等,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之前云南干旱,各寺院都积极捐助,筇竹寺也捐了几十万元,这些都来自功德款。”
该人员还介绍说,寺院的会计都有会计资质要求,一切按法律法规办事。“比如说开功德箱,要三个人,方丈、出纳、保卫人员等,清点入库,这是寺院的财产。要做账上,清清楚楚的。每个寺院在银行中都有自己的账户。”
但按明道弟子的说法,清贤似乎越线了。据清醒说,清贤任方丈时,还兼任了当家,而副当家是他的弟子净远;寺里的会计由市宗教局分派,当时寺里的出纳姓谢,是清贤的亲外甥。
无独有偶,云南省另一位“方丈富豪”——玉溪市灵照寺方丈释永修也因400多万元的遗产争夺案而被寺院控诉:“释永修在寺院方丈、会计、出纳和管委会主任4种职务一肩挑,无视国家宗教法及市区两级民宗局对财务管理的三令五申,多年来把寺院的社会捐款等经济来源以个人名义存在自己名下。”
但两者都尚未有定论。
值得注意的是,筇竹寺一位清字辈弟子并不怀念明道时期的经营方式。这名弟子出家时最早就在斋堂煮饭,但那时候斋堂经营起来很不顺利。僧人们不会做生意,把进货的工作交给外人,那些人常常吃回扣,也没办法管理。
他认为,把斋堂租出去对僧人们也不无好处:“不用操心做生意了,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念经。”
年轻方丈走得干脆利落,老和尚又想留不能留,未来究竟谁主筇竹寺?
未了局
2012年6月10日,即清贤还俗后的第二天,明道与十来个弟子一起,回到了他阔别13年的筇竹寺。
下午三时,瓢泼大雨没能阻挡明道上山,但在山门处,昆明市佛协的人却把他们拦了下来。
据跟随明道上山的弟子清旭说,昆明市佛教协会副会长李淑芬当场指责明道的随行人众,要他们赶快离开:“不要来添乱子!这些事情与老和尚(指明道)没关系!”
随行弟子反驳道:“徒弟还俗,师父有责任。法主和尚回来看看都不行吗?”
在明道及随行众人的强烈要求下,明道在方丈室住了一晚,但只留下了4个弟子,清旭跟着师父在方丈室的沙发上凑合了一晚,“随时都有人像防贼一样监视我们,他们还锁门、断水,就想赶我们走。”
难捱的一晚终于过去。第二天,昆明市宗教局、市佛协开会讨论清贤还俗后续事宜,明道一直不被允许进入会场。“他们叫了警察、保安和一些居士围着会场,不让我们进去。”清旭回忆说,“他们还说,‘谁闹事就关谁。”
会议一直持续到中午。用完午饭,明道终于得见昆明市佛协会长心明,但却被带到了筇竹寺后门,据明道弟子所述,心明措辞严厉地让明道及随行人员离开,并强行令明道上车,将之送走。
筇竹寺的一位僧人称,他听曾在现场的师兄弟说:“确实发生了口角,不过是市佛协和明道的随行人员之间发生的。”修观则称,明道的弟子本要他站出来讲话,但“又不开会,讲不着。”
昆明市佛协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一再向记者强调:“还俗结婚是清贤的个人行为,且教内有“还俗不留”的教制。其他所有一切都是遵循现有法律法规的。”
但明道的弟子们却都愤怒难平,清旭、清恒、清醒等数人都强调网帖的内容“绝对真实”,并说从1999年开始“明道被逼下山,在外辗转13年之久。”连方丈之位都是在2006年才“不得已”让给清贤。
对于明道1999年离开筇竹寺的原因,还有人隐晦地提出,当年“有人要筇竹寺‘搞收入,老和尚不想担这个因果。”但此人不肯对此细谈;另有一说法是“因寺内大火,老方丈请辞。”不过,记者并未查询到上世纪90年代筇竹寺失火的相关信息。
记者尝试多方求证,但昆明市佛协对此没有回应,筇竹寺的办公室电话则一直无人接听,而云南省佛教协会副会长淳法、崇化的弟子都向记者表示:“师父正在外做法事,无法接受采访。”
不久前,筇竹寺召开了会议,宣布由清贤的弟子,原筇竹寺副当家净远任当家,方丈一位仍然空缺。
昆明市佛教协会针对清贤还俗一事发布了一个情况说明,称清贤“在社会上的一切活动均属个人行为。”并“成立了‘筇竹寺过渡期管理领导小组……此项工作得到上级行政主管部门的批复同意。”
关于接任方丈一事,则表示“筇竹寺住持的选任,昆明市佛教协会将按中国佛教协会《汉传佛教寺院住持任职办法》、国家宗教局《宗教活动场所主要教职任职备案办法》以及佛教教义教规办理。”
当记者向昆明市佛教协会的工作人员询问是否会在决定方丈人选后予以公示时,该工作人员称昆明市佛协不会对此事再作任何声明。他说,“清贤处理还俗时的一些做法有不妥”,但发布网帖的人,“想法不一样,目的也不一样”,昆明市佛协“不会回应。”
世间安得双全法
记者在云南曲靖市弥陀寺见到明道法师时,他正在写一幅字,巨大的“禅”字位于正中,苍劲有力。这幅字出自一位95岁高龄的老人,足叫人赞叹。
明道在昆明佛教界,应当是有一定地位的。他曾在云南西山华寺任副当家、圆通寺任当家等,管理过许多大寺院。如今在中国佛教协会的官方网站上,你能看到理事会咨议委员会委员名单中,有云南省明道的名字。
1999年,明道离开了筇竹寺,留居于云南省佛协所在地圆通寺8年之久。2008年,明道又离开豳通寺,到弥陀寺长居至今。
在弥陀寺大殿的外墙上,记者看到:“(明道)将晚年积蓄全部用于弥陀寺重建。”而今老和尚就居住在这个不大的寺院中,每日写字、打坐、念经。弟子们说他:“心里清明极了。”
由于1999年的一场胆结石手术,明道法师的听觉受到了极大的损坏,但在听清记者大声重复的“筇竹寺”三字时,他立即回答:“要回去啊!”
目前看来,这个心愿似乎仍然遥遥无期。
另一边,记者在筇竹寺拜会了一位年轻僧人,他说清贤方丈还俗之后,筇竹寺僧众生活如常:“我们现在跟方丈在的时候一样,除了早晚课,都各自守着岗位,各学各的,看光碟、看电视学习佛法。”在问及哪种环境更利于他修行时,他却谈到了筇竹寺的过去:“之前的大和尚都特别厉害,他可以主持佛法,也可以搞建设。像许多年前的戒尘大和尚,都不得了的,多少人都来听他讲经,那些人排队一直排到山脚下。”
言辞之间,止不住的向往之情。
一个修得“双全法”的高僧,又岂会只是佛门人士的向往。
世俗社会对禅与商的界限并不宽容,所以每每佛教名寺“上市”都硝烟弥漫。
而商业化寺院的“CEO”。——方丈,则更是时常站在世俗观念与佛教商业化冲突的中心。少林寺方丈释永信一直身处舆论漩涡;筇竹寺方丈清贤还俗结婚后,人们议论的重心也离不开他“人财两得”;而日前灵照寺方丈释永修遗产案,虽尚未得出审判结果,但仍然刺痛了世人的常识底线。
尽管现代社会,僧人们也面临着生存与竞争的商业命题,同时世人更要求其当“不负信徒”——他们不惜千金,只求高僧对自己的欲望诉求足够“灵验”。
处身权钱奔腾的商业社会,最基本的底线当然应是“不负如来”。
连近日红透网络的延参法师都自微博表态:“大家去山水间朝拜心灵的家园,结果都成了去参观一个个上市公司。道德的悲哀。”名寺的发展与传统观念的桎梏似乎终难两全,但个中标准,孰对孰错,又岂能一语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