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王芝泉,得去练功房”

2012-04-29 00:44张泓
上海戏剧 2012年8期
关键词:戏校淑芳练功

张泓

练功房,是戏校所有学生走向舞台的起点,也是让演员功夫日长的“老君炼丹炉”。

王芝泉改行武旦之后,与别人相比,还多了一个要解决的问题一“条件并不好,怎么能学武旦……”外界渐渐有了议论。

其实这些议论也不能算是空穴来风,从身体条件上说,王芝泉确实存在不足个子矮小,腰腿柔弱、缺乏力度;上臂与前臂连接处的关节外翻,不够笔直;腿部也有些许的内拢,即俗称的O型腿。这三个短处,成了压在王芝泉身上的“三座大山”。

为了改正“娘胎”里带来的弱点,王芝泉向许多老师请教,设计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为了锻炼腰腿,就练上大半天“虎跳”、吊几小时腿,硬是练出了刚劲和力度。胳膊不好,就避免翻“长跟头”,而把重点放在“走跤”上。对付O型腿,则注意用舞蹈动作来修正:演戏时,踮起脚后跟、仅以前掌着地,显得两腿纤长笔直;同时两腿靠近,还能立腰,自然也使人毫无“O”的联想了。

“要找王芝泉,得去练功房”,这是俞振飞校长的一句评价。他还曾对别人描述过:“无论你什么时候见到她,她的头发总是湿的。”成天泡在汗水里的王芝泉,“打扮”跟别人不一样:因为运动量大,一张脸儿红彤彤的;深蓝色的练功服,总是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如果在路上见到她,一定是右手攥着枪,左手拎着一个小小的铁皮桶,肥皂、毛巾、换洗衣裳……塞得满满的。

带这些不相干的东西干什么?因为衣服湿得快,不及时洗好、晾干就无法更换,所以,这样的配置是必需的。即使参加工作后,王芝泉与桶的“铁杆组合”也丝毫没有发生变化,直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她已年过半百,成了“昆三班”的老师后,她对小桶依旧“不离不弃,相伴相守”。王芝泉的学生、如今早已成为昆剧舞台顶梁柱的谷好好,一提起自己的戏校岁月,就不免唏嘘:“那只桶,是我和王老师共同的记忆。”

如此艰辛而单调的生活,对于别人来说,似乎难以理解但对于王芝泉,则不失甘甜。因为在这时候,一个清晰、高大的坐标已经在她心中稳稳扎下了根:做一流的昆曲武旦!这个想法,从她第一次看到舞台上女演员表演时就已埋下了种子,随着年岁的长大和技艺的丰富而萌芽,并越来越茁壮地成长起来了。

与练功为伴,与孤独结缘——在常人眼中,大概苦累有加,难挺难捱。但对王芝泉来说,却乐在其中。这种充实、努力的生命状态,无限美好,无限地让人钟情。

学戏期间,武旦组同学问还流传起一桩“美谈”——王芝泉和齐淑芳挨训了。

齐淑芳何许人也?她是王芝泉的同学,京剧班武旦。论家世,齐淑芳出身京剧世家,论实力,齐淑芳是京剧班当仁不让的尖子,一等一的好学生而王芝泉也已在昆曲班“小荷初露尖尖角”,颇得师长青睐。

“挨训”又从何说起呢?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上海戏校,学习气氛非常浓厚。学生们练功勤勉而自觉,与教室墙壁上“刻苦用功,以后就能吃上蹦虾仁”这个俏皮、实在的标语相映成趣。每当课后,练功房里总是挤满了学生:扎着大靠、勒着盔帽、蹬着厚底靴跑圆场的;在高桌子上练下翻跟斗的;练出手、练甩发、练水袖的……从早到晚,绝无空隙。尤其在几面大镜子前,挤满了练身段练表情的学生。学校规定早上六点起来练功,但每天早晨五点半,大家就早早起来“占地方”,以至于练功房人满为患,稍微来晚些,就无插足之地。王芝泉是个不甘落于人后的主儿,总比其他人早一刻来,她渐渐发现,别人都被“淘汰”了,但唯独一个齐淑芳好像比自己还早些。好嘛,那明天再早来一刻钟!齐淑芳也将王芝泉看成了竞争者,你早,我还要早!结果,后来每天清晨四点多,两个劲头十足的小姑娘就会不约而同地来“抢”地盘。心里藏着股劲头,但却“惺惺相惜”——“不愧是世家出身,这动作多脆多冲(意指刚猛有劲)。”王芝泉打心眼里羡慕人家。

“你扮相比我好,腰腿过硬。”齐淑芳也没小看王芝泉。

竞争了些日子,两人几乎不分伯仲。忽有一日,王芝泉被通知“到校长室来一趟”。坏了,肯定又犯了什么错了!一想到周玑璋校长那张严肃的脸,王芝泉心里直发虚,赶忙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到了四楼的校长办公室外。不想,齐淑芳也站在门外,一脸慌张。

“怎么,你也来了?”王芝泉问。

“你……”

房门忽开,周玑璋校长肃然而立“都进来。”两人乖乖进了门,发现一旁还坐着儒雅、和气的俞振飞校长。

“知道为什么找你们来?”周校长问。

两人低着头,不发一言。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俞校长站了起来,带着他那特有的书卷气,不紧不慢地说:“四点钟就起来练功,怎么受得了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么硬练可不行。”

“听明白俞校长的话了吗?从明天开始,每天多睡半小时!”周校长仍旧是命令式的口吻。

原来如此!

出了校长办公室,她们长长吐了口气,开始商量“对策”。

“你打算怎么办?”

“我再说,你呢?”

“我也再看看。”

明白了“此路不通”的王芝泉,表面上领命,暗地里却有了自己的办法:照旧早早起来,但为了不惊醒别人,从“地上”转为“地下”,赤着脚轻轻下地、偷偷出门,不打搅任何一位的好梦,静静地溜入练功房。日子久了,校长们也渐渐知道了她“知错不改”,但再也无人来问。

除了练功房,王芝泉还有一个好去处:校园里一棵极粗的大樟树。这树明显上了年纪,又粗又矮,并不往高里长。枝杈旁逸斜出,很适合练腿功。但它并不是王芝泉一人的“专利”,勤奋的同学们不约而同都发现了它的优越性,纷纷前来压腿、吊腿。时间一长,这棵树因为饱受“压迫”之苦,再无长高的希望,且越来越矮,树皮也被磨得光溜溜了,树干上还密密麻麻布满了脚跟的痕迹。五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棵大樟树是否还在?它是青春与汗水的最好见证。

青春如花,青春如梦。但对戏校的孩子们来说,青春就是流汗、就是吃苦。

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有不一样的承担和牺牲。

但是,所有的苦和累,都要瞒着一个人——母亲。按照学校的规定,每周日可以回家半天。对王芝泉来说,这半天意味着两顿便饭、一个午觉,以及“在学校样样都好”的汇报。天气再热,她回家也要穿着长衣长裤,怕暴露了练功的副产品——一块块乌青。

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

一天,王芝泉照旧在练功房中苦练,门外传来了同学的喊声“王芝泉,你妈妈来看你了!”呀,她怎么会来呢?王芝泉又意外又开心,收了刀枪把子就向大门口;中去。怎知匆忙之间,忘了放下裤脚。母亲眼尖,一下子就瞅到了王芝泉的小腿,她的眼神也变得严肃,不由分说把女儿拉到厕所里,掀开衣服一看,淤血,青紫一块摞着一块……母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芝泉……不学了,我们回家。”

“妈妈!”王芝泉掩上衣服,眼眶里也都是泪:“不苦的,我乐意,我喜欢……”乐意,喜欢,也是实情。

“你——”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盯着王芝泉“如果哪天撑不下去了,就告诉妈妈,我来接你。”

“嗯。”王芝泉知道那天是不会到来的。

进了宿舍,母亲的嘴角露出一缕笑意“我今天来,是要送你件礼物。你看一”她变魔术一样从小包中抽出一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递给王芝泉。

王芝泉一层层展开,一块白底蓝花的尼龙大方巾瞬间亮在眼前。王芝泉惊讶得挪不开步子,美!真美!它那么时兴,却并不招摇;那么大气,却不失素雅;那么……天底下所有的赞美词、所有的惊叹号送给它,它也担当得起!

“给我的?”王芝泉恍恍惚惚,感觉是在做梦。

因为和妹妹只相差两岁,平日里,别说什么饰品,她们连衣服都精简到了极致——毛衣、棉衣都是只做一件,谁出门谁穿。王芝泉时常要作为学生代表接待外宾和来沪艺术家,献花、戴红领巾,她不得不向同学借衣服穿。

“妈妈一直没给你买过什么像样的衣服……”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歉疚:“这个围巾算是补偿吧。”

围巾上了脖子,王芝泉好像换了个人。幽幽的蓝,衬得肤色更加明丽动人;纯净的白,又平生出几分超脱、一尘不染的气质。真像电影里的明星!

“多少钱?”

“不多,八块。”母亲特意把重音放在前两个字上。

八块!平日里的一分、一毛,母亲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妹妹、弟弟都是正花钱的年龄,八块钱,可以给他们买多少东西啊……不是“不多”,是太多太多了。

这块围巾,直到今天,王芝泉一直珍藏着。

此次探访,也是母亲真正了解、关注王芝泉的开始。此后,每逢王芝泉公开演出,母亲一定会带上弟弟和妹妹,买上三张最便宜的戏票,坐在剧场的三楼,用心地欣赏女儿的表演。每当弟妹们为姐姐的精彩技艺而欢呼、鼓掌时,母亲却总要落泪。

只有她能想到这掌声背后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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