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在中国——当然不仅仅是在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职能,就是作为或应该作为社会的精神支架存在,也许还应该做一个“守夜人”
“夫士,國之肝肾,夫士之言,国之声息也。”在诸多论述知识分子的语言里,清末学人金松岑的这一论断提示了一个新颖的视角:将国家喻为身体,把知识分子喻为重要的器官。肝肾不健康,人体就有问题了。
今日中国,方方面面取得了不小成就,这是有目共睹的。而在国家发展的过程中,知识分子以其才智见识,发挥了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
今日中国,问题缠身,这也是共识。在这些问题形成的过程中,也有一部分知识分子起到了负面作用。
王小波说过,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知识分子掌握文化知识,对世态变迁、人生百味了解更多,对其他阶层的境遇会有更多的理解,天然地比其他人群更具超越性。每个运转良好的社会都需要一群人,不仅关心自身和自己所处阶层的利益,同时也关注公共利益,这是知识分子理应承担的角色,此谓责任。
社会变了
今天的中国,进入了一个“全面利益冲突”的时代。在社会阶层结构的演化中,“经济排斥”继户籍等社会排斥之后,终于成为主角。它意味着,当权力和资本成为利益分配的主宰时,底层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终于轮到中产阶层重复他们的命运了。
任何一个从某种利益分配机制中获益的特殊利益集团都有维持、固化它,并向下一代传递的渴望。
2009年,“二代”的标签火爆网络。2010年,以福建省屏南县财政局对“官二代”的“萝卜招聘”为标志,各种“二代”的“世袭运动”狂飙突进。
所有的迹象表明,在今天这个全面利益冲突的时代,中国社会具有了新的特征——至少有如下三点:
第一个特征:利益冲突,直接体现为权力、资本和权利的较量。
权力和资本如果要维护、扩展自己的利益,通过操纵、影响制度和政策,排斥民众的参与固然是一个既定的渠道,但在很多时候,已在这个渠道之外甩开膀子上阵。强制征地、野蛮拆迁就是最典型的现象。
第二个特征:几乎每一个群体,对自己的利益都有明确的意识,并通过相应的话语体现出来。
不仅每一个群体,都可以从一项制度、政策中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而且也知道,哪一种话语会让自己得到和失去。他们的利益意识,以“权力意识”、“权利意识”、“暴力意识”等体现出来,并通过各种在合法性上具有一定竞争力的话语来包装。
第三个特征:利益冲突在互动中表现出对峙,其调和面临严峻挑战。
按照罗尔斯的说法,“社会”就是一个合作体系。没有正义,大家无法再“合作”下去,这个合作体系在逻辑上只能崩盘。多年来,特殊利益集团为维护自己的利益已经形成了路径依赖,恐惧于改变。而民众则同样恐惧于既得利益格局的继续。
全民“公知化”
社会变了,但知识分子作为一个松散的群体,在整体上变了吗?
做犬儒的,仍然在做。为权力和资本说话的,仍然在继续“履职”,尽管现在“建议取消所谓的养老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保险等等福利”这类不可理喻的话已经说得少了。
但是,也有了很多变化。
一个变化,就是一部分知识分子“行动化”。他们不仅以言论,而且以行动积极地介入公共事务。尽管这些行动可能存在一些问题,但知识分子以社会活动家身份介入公共事务,其意义颇为深远。
在现代社会,无论是政治资本、经济资本,还是文化资本,因社会利益交换机制的存在,逻辑上都可以相互转化。因此,拥有文化资本的知识分子,既可以去当官,同样也可以获取商业收益。在中国,市场化的推进已经给知识分子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获取商业利益提供了广阔空间。社会的不公,民间所存在的怨气,给一个人选择做“公共知识分子”,通过迎合情绪、“代言”来获取道义优势和影响力,然后再去交换商业利益提供了机会。这是近年来知识分子一个比较明显的变化。
半是娱乐明星半是知识分子模式的成功,召唤着很多人加入“公知”队伍。他们中,有传统知识分子,有娱乐明星,有商业人士,有网络名人。鱼龙混杂,加上一些人思想和道德素养普遍低于人们对知识分子的预期,所以导致了“公知”的污名化。
然而在“公知化”的过程中,有另一个现象值得注意,那就是一些原本在商业上取得成功的人,借助媒体,尤其是微博,也“兼职”做起了知识分子的角色,实现了“商业粉丝”、“娱乐粉丝”和“政治粉丝”一把抓。
在这个全面利益冲突的时代,同时也是“全民公知化”的时代里,富人中的一些人引领了这股潮流。这些人的言论,毫无疑问要维护资本的利益,但有时候也会批评政府,打造自己的道德形象,因此具有某种公共属性。
这一现象的本质,乃是富人阶层在不安全感中,对于如何保护、扩张自己利益的深深焦虑。显然,在公共领域从政治上、话语上谋求影响力,为有利于自己的利益分配机制提供辩护,和其他公民一起指责可能会威胁到自己利益的权力,是非常理性的选择。
社会和知识分子的这些变化暗含着,知识分子有必要换一种角色出场了。
向“文青”说再见
毫无疑问,改革必须深入下去,但是,它应是一种全民性的参与。如何召唤这种参与,最大限度地凝聚社会认同,显得相当重要。而这些,与知识分子的职能息息相关。
如果知识分子还不打算放弃自己的社会职能,那么,他所要做的事情,无疑比单纯的批评要多得多,同时也更难——因为他所要回应的东西和对他的要求,同过去已经不一样了。
按照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的说法,知识分子在现代,主要充当“立法者”的角色,而在后现代则兴起当“阐释者”。那么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一直干的是“立法者”角色,既对民众进行“启蒙”,也在参与国家政治、法律、经济等层面的“立法”,当“阐释者”相对较少。
而“澄清者”的角色,更是极少有人干。这也是在今天,在很多关键性问题和话语上,其含义存在着一些混乱,从而可以让利益集团浑水摸鱼、扭转改革方向的一个原因。
启蒙的大业当然并未完成。然而,以往那种扮“精英”姿态,预设民众是“愚民”,或企图搞精英垄断,民众基于道德直观说出和自己不一样的话就说民众是“暴民”的做法,已经显得可笑,至少无法应对现实了。很多民众早已“公知化”,其对民主、权利的理解并不比知识分子差。
这意味着,启蒙在对象设置上,主要应该转到针对说出“为什么老百姓不公布财产”、“农民的地是共产党给的,不是自己积累的”之类话语的官员上来。而在面向公共领域的姿态上,则应从激发情绪的“文青”话语方式,转变为政治哲学意义上的、通俗的针对公共事务的讨论——因为这才是最有效的启蒙。
也许知识分子迫切要做的,是反思自己的思维方式。在各阶层利益冲突如此紧张的现实下,他们应该老老实实地对很多影响到民众利益的话语进行澄清,而不是让它仍然抽象化、含混化。
在今天,知识分子还应该对某些在逻辑上不完备,从而会导致灾难性后果的话语进行揭露,而不是仍对其进行口号式的鼓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社会对知识分子抱持过高期待是不正常的,但如果已经不对知识分子抱持期待,那一定说明这个群体已经丧失了自我拯救的能力。
不容否认的是,多年来,一些人以“专家”、“精英”、“公知”的粗鄙形象出现在公共领域,已导致知识分子这个群体为人所侧目。因此,和这次改革一样,找回自我也是他们挽回社会信任的一个机会。
(摘自《南风窗》201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