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蕾
爱情到了某种程度就没有前途。
爱最好的状态就是一个人,如同姜花的花语,永远将记忆留在夏天。
—— 题 记
Chapter? 1
朱允站在凤凰人潮如织的街头,突然有点无所适从。
这趟旅程其实并不在她规划之内。没有详细计划安排,一切皆是匆忙。她是前日看到宋以桢在微博上发了一条信息,说和朋友一起去凤凰云云,于是她也临时起意,一股脑热地简单收拾好行囊,冲动地下决定要跟随他的步履。
第二日大清早跑去火车站买票,然后赶回公司请假。最短时间内安排妥当手头的工作,打电话告诉朋友即将开始的旅行。好友咋舌,你疯了。她笑得不以为然,人生那么长,总须容我一次恣意妄为。此刻她内心坚定,浮躁尽数散去,似乎迷茫的方向业已明朗,知道此程所往,不一定如愿以偿,却明了自己想要什么,未有任何的不安与怀疑。
第三日,08:30,火车启动。约四小时的车程里,她倚在窗边,看窗外景色流转。飞快掠过的山峦,连绵起伏,像涌动的墨绿色波浪,层层叠叠翻滚交织,不断延展到天的尽头。闭起眼听车轮撞击轨道的声音,机械单调而沉稳有序,就这么一步一步,把她带离喧嚣都市,带到宋以桢现时所在的地方。
她的包里只备了必需物品,临时起意的旅行,无需为自己增加不必要的负担,轻装简行即是最好。要的本就不是设定情节的完美童话,而是一场不知结局的奔赴。
从贵阳至凤凰,这一趟行程颇为曲折,不断打的、转车,在不同的小城里短暂停留又匆忙离去。一路颠簸而来,总算抵达目的地。展现在她眼前的,是未曾邂逅的异地风光。
凤凰是美的,这座古朴静谧的小城,依山傍水,灵动逼人,澄澈的沱江如碧玉缎带隔开两岸熙攘与喧嚣。正是夕暮时分,吊脚楼檐角悬挂的大红灯笼渐次亮起,在沉沉暮霭里如同倏然盛开的红莲。
以桢,我来了,你在哪里呢。
Chapter? 2
客房配备了可上网的电脑。朱允刷着网页,看宋以桢一条条不断更新的微博。看他的喜怒哀乐,悲欢交集,都浓缩成屏幕上一个个字符。那么深那么重的情绪,那么多那么沉的念想。而她朱允枉费平日心思玲珑,却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应从何安慰;竟只能沉默不语看着他辗转的苦楚,犹不能言半分。
最近的一条更新,他写,我在酒吧里唱情歌。
那么,你是在为她而唱吗。
朱允盯着那条微博来回看了几遍,拿起包出门。
今晚酒吧生意清淡,客人寥寥无几。羊皮灯罩绘了水墨丹青,朦胧的橘黄光线,暖暖地浮在空气里。桌上充当摆设的瓶插姜花,清新幽雅的香气处处迂回缭绕,花朵状似翩翩欲飞的蝶。朱允拣角落的位置坐下,单点喜力啤酒。绿色的玻璃瓶子握在手里,慢慢沁入心底的凉意。
我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来见你。忐忑的,不安的。生怕你发现,同时希冀被你找到。逃避闪躲,又心怀期待。若是遇见,又当如何,说一句你好,亦或是,好巧。甚至一语不发,不知所措地看着你,宛如年少时单纯的懵懂。而你的开场白,又会是怎样。
可是,纵然台上歌者是她十多年来魂牵梦萦的宋以桢,她依旧丧失上前相认的勇气。朱允窝在布艺沙发里,长发遮了半边姣好容颜,神情晦暗不明。将就着昏黄灯光,在留言本上一笔一划地写,2012年7月7日,朱允听宋以桢唱了一整晚的情歌,而宋以桢先生,无从知晓。
是的,他哪里会想到呢·他所唱的,句句都是伤时遣怀,字字都在诉着衷情如许。那么深情呵,足以打动现场每一个听众,却没有一句是为了她。她长期以来所能做的,不过是尽职尽责当好一个旁听者——当他伤心、难过,需要一吐为快之际,只要一个电话或简讯,她哪怕正做着要紧的项目,也会立即扔下,十万火急地穿越半座城市赶过去,陪着他不厌其烦翻来覆去地追忆流夕种种。静静聆听,适时安慰,是她应尽的本分。而她,纵然怀揣了什么心思,也并不列入男主角的考量范围内。
这一晚,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Chapter? 3
宋以桢与朱允,自少年时期始便是熟识,工作后也保持固定联系。朱允的人生过得顺风顺水,事业前途称心如意,一半原因是托了宋以桢各处照拂。他对她宠爱有加,视若亲妹,动用一切人脉护她十数载周全。而朱允早些年争强好胜,一直单纯以为所有功绩全凭自己努力上进争取得到,但偶然闲聊听母亲说溜了嘴,方才知晓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宋以桢暗中相助了多少。
母亲感叹,以桢是个好孩子,你也该学着懂事,凡事莫争先,莫喜强出风头,好歹收敛些性子,也让以桢和我们两老省点心。
朱允不语良久,心下已有了计较。
随后的日子里,她慢慢敛了张扬脾性,收了过盛光芒,在和同事的磨合默契过程中,体会到职场生存的艰难不易,便愈加深刻地明白宋以桢这些年默默为她付出多少。因他不求回报,反倒更让朱允铭记牵挂。
对他的爱恋,更一发不可收了。
左右一段孽缘。
而她,并不认为宋以桢迟钝到未发觉她的心思。毕竟这么多年,她曾一向飞扬跋扈、行事乖张,喜怒直接表现从不加掩饰,她喜欢他,而宋以桢何等聪慧,不会察觉不出。只是他的满腔爱意已悉数付给深爱的人,哪还能匀出给朱允·更不必说自初见起就把她当亲妹妹看待,从未怀有那般心思。虽言爱情都是自私的,本也无甚错,但宋的善良,让他面对朱允总倍感内疚,所以只能加倍对她好,让她在自己的庇护下无忧成长。
宋以桢对一个人好的方式,就是竭尽所能倾尽全力,同时不索取任何回报。他却不懂,这样的温柔,是一味最狠烈的毒药,沁入五脏六腑,食髓知味再难割舍。
埋怨不得,怪罪不得,连发脾气都做不到。因为欠他良多,又知他素来宽和包容,所以任性妄为的表现,倒显得是自己幼稚无知、无理取闹,对不住他一片好心。所以只好逼自己逐渐改变,变成众人口中交相称赞的完美,叫他早早省心了才好。
Chapter? 4
清晨,朱允在小吃摊买了油条豆浆。新鲜浓稠的现磨豆浆,搭配刚炸好出锅的油条,热气腾腾,带着悠哉度世的味道。走在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上,听着沿街热闹的叫卖声,忽然觉得长久地留在这儿也不错。这一刻,她迫切希望自己不是孤单一个,而是有宋以桢走在她身旁,牵着她的手,给她一个甜甜的浅吻。
经过一家服饰店,她被橱窗里桃红色的刺绣长裙所吸引。驻足几秒,确定是自己想要的,走进去买下。进试衣间换装出来,鲜秾的桃花胭脂色,更衬得她眉目如画,娇艳欲滴。老板娘赞她丽质天成,她笑,可惜有人不懂欣赏。
她纵是那绝色倾城的美娇娘,宋以桢也不会为她驻足,为她细描额间翠墨。
应作如是观。
东门楼下有一支小乐队,吉他的和弦拨得极娴熟,还有手鼓应和着拍子做伴奏。主唱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孩,声音清脆如鹂鸟,看朱允安安静静地站在对面聆听许久,待一曲终了,跑去问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唱一首·
朱允有些讶然,随即不好意思地笑,可我只会唱流行歌。
女孩热情地拉她过来,说没关系随你点,阿杰都能弹的哦。
那个名叫阿杰的男生笑嘻嘻地接话,点歌要给钱,不给就不弹。
女孩一边嚷嚷他欠揍,一边跳过去拿小拳头捶他。看在朱允眼里,分明是一对小情侣的甜蜜欢欣。多么好,有相爱的人,一起做喜欢的事。而这样稀松平常的幸福,自己都得不到。
周遭人声鼎沸,充满了俗世的喧哗,她却在此处,忧郁地哼唱落寞的调子,融不进快乐热闹的氛围中。唱到副歌部分,触及心中隐痛,已然眼睛湿润。
以桢,以桢。我多么希望,你在下一秒就出现在我面前,陪我哪怕仅仅一首歌的时间。
你是那个,我在等,却一直等不到的人。
Chapter? 5
她为了宋以桢,义无反顾地不远千里跋涉跟随而来,但现下暂且不着急去寻他只影片踪。随缘罢,若有缘,还会遇见。这么小的城池,若遇不到,也是冥冥定数。走在江边,看江面舟楫逡巡,欢声笑语随着船家的摇橹荡桨漾开圈圈涟漪,微凉的河风带来水泽的气息。
也许对他孜孜不倦的追寻亦是徒劳。心中泛滥成灾的思念,在古城彷如凝固的静谧祥和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这用相思酿成的苦酒,若倾倒入江中,不知能否使水神也为之动情·
不远处的沱江跳岩,已成为凤凰一道别致的风景。这十五个依次横列在沱江河床上的岩墩,是游人过江的必选路径,历经常年打磨,已变得光滑可鉴。朱允也不能免俗地跟着一大群游客去蹦蹦跳跳地踩石墩,偶尔被水流溅湿裙摆,会开心地叫出来。她站在跳岩中央,看青碧的江水于眼前如同一匹天丝缎铺展,两岸风物秀丽曼妙,天光云影自成一色,颇具“人在画中游”的意味。
想,你一定也走过这里。带着怎样的心情,留下怎样的足迹。
她与以桢,像处在同一个地方的两个时空内。相互独立的个体,却偶有时空错位的交集。沱江跳岩,虹桥月色,祠堂聆曲,楼台夺翠,万名塔旁咖啡香,他与她都在不同时间点体验过。宋以桢买姜糖和猕猴桃干的零食铺子,可能朱允曾好奇地站在那儿看师傅表演制作手艺;朱允走进书店买下一套明信片后离开,也许宋以桢后脚就跟进取下刚被朱允放回书架的《边城》。规模不大的景区,他们的脚印与影子相互交错、覆盖;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或者不经意地回头就能看到彼此风尘仆仆的脸庞。
我们在无声消逝的年月里,漫长了无尽的等待,无尤的坚持,与无望的思念。
她不再那么急切地刷微博,想要迫切知晓他的行踪。她知道此刻他俩共同偏安这湘西的小小一隅,同享小小的短暂宁静与安闲,共赏同一片远山眉黛江水汤汤,深夜被一样的月华皎洁洒了满身。
于她而言,足矣。
Chapter? 6
辗转想了千百遍的相逢,却唯独没猜到这般景况的遇见。傍晚时分,路经一排饭馆,门口的服务员热情地招徕生意,朱允笑着摆手拒绝,脚下步子不停。随意地一瞥,却硬生生止住匆忙脚步。隔着落地玻璃窗,临街的一桌,朝思暮想的宋以桢就坐在那儿,与朋友把盏言欢,脸上是愉快的神情。推觥换盏间,还拿了地图出来指点比划,应该在筹划接下来的行程。
她就怔怔地站在外面,与他仅一窗之隔。
宋以桢察觉,扭头看去,吃惊不小——她怎么来了·
急忙跑出去,只见她还站在原处,眉目间略带惊惶失措,手里端一碗街市买来的藕粉,按着喜好让老板加了双份的碎花生和葡萄干。桃红色长裙衬得她若花燃燃,不知不觉间,往日的小女孩也已长大,长成了如此俏丽动人的模样。
他摸摸她的头,神色亲昵,如同温和的兄长。道,异地遇故人呐,真是惊喜。
此刻的天空遍布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彤光霞影一直烧到了天的尽头。夕暮云朵的灿金脂红一点点染上他清俊的脸庞,愈发显出他瞳目深深。
朱允看着宋以桢,却发现此时此刻,竟说不出任何话来。她竟只能这么看着他,目光带了点凄惶,沉默着无言以对,一如那些寂寞流淌过的从前。
宋以桢看她神情喜哀不定的迅速变化,心中顿已明朗一片。长叹一声,将她轻轻搂入怀中,沉默地一遍遍抚着她削瘦的背脊,不断叫她的小名,阿允,阿允。
大千世界仿佛刹那间模糊了所有背景,只剩他们两个人,看似亲密的拥抱,彼此的心实际上隔了一个光年的遥远。
不能爱,不能相守。是命中一早注定的安排。
分别时,他还像少年时那般,送她一束姜花,清雅的芳香簪了满发。宋以桢深深看住朱允,似有千言万语在唇间流传滚动,末了不过徒然一句,对不起,阿允。
而她已经恢复往日姿态,对他清浅地笑,没关系,我都懂。算来算去,各自甘愿罢了。
然后,踮起脚尖,在宋以桢唇畔轻轻印下一个吻,转身离开,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这是朱允所剩无几,最后的坚持。哪怕不得善终,她也要留给他挺直的倔强背脊,留给他漂亮的背影,让他永远记住那个惆怅伤感的轻吻,记住她低郁绵密的眼神,让他每每想起,至少会心疼。
宛如夏日的姜花,那薄寒清寡、带着水殿潮湿凉意的浅香,一点一点,渗进心里。虽早已是,百孔千疮。
以此山水一程,换一种懂得,换一场经历,换一段相忆,换你真真切切的疼与我心心念念的执。
Chapter? 7
那年初相逢,朱允还是垂髫少女,在庭院里荡着秋千,笑声清脆乘着煦暖春风飞出了院墙。是多么叫人艳羡的纯真,年少不识愁滋味。邻居家的姊姊蒋子辛,含笑坐在一旁为她画铅笔素描。哥哥朱沅走进院子,招手唤她,允儿来,给你介绍下,这是你大表哥,宋以桢。
朱允伶俐地跳下秋千,一抬首,迎了满满一捧姜花的优雅香气,猝不及防跌入了宋以桢眼中的璀璨星河。面前的男子,清俊斯文,温润如玉。他微微俯下身来,嘴角噙了清凉的笑,叫她,阿允。
拂不去的,又怎仅仅是眉间落花。
彼时朱允十二岁,而宋以桢,已是初长成的二十岁青年。
如同歌中所唱那样,他唏嘘了过往,惊艳了时光。而那些悠然拉长的温软古旧辰光,那些光影斑驳的声色流辉岁月,却让她每每想起,都无比黯然。
是的,任谁也不会想到,宋以桢,是朱允暗恋了整整十六年的表哥。而宋以桢,却爱着蒋子辛——朱沅青梅竹马的小娇妻。这原本是宋以桢深藏心底绝不为人知的秘密,却在一次借酒消愁中,抱着朱允,喊出了子辛的名字。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自此,朱允晓得了,这世间大部分奋不顾身的爱情,峰回路转,更迭起伏,到头来竟都形成一个个勘不破的死局。
千山万水人海中,他年相逢,也不过是客套疏离地微笑着,轻轻道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问一句,你好不好。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临行前夕,朱允再次去了当初听宋以桢唱一整晚情歌的酒吧,还是坐在那个角落位置。翻开写得密密麻麻的留言本,只见新的字迹覆上旧的字迹,新的言语替代旧的言语,来去匆匆,不留姓名。她再欲找回7月7日晚写下的那句纪念,却已遍寻不得。不知被后来的谁,用潦草的笔迹遮住。
好似那段纯粹的芳华,散发着姜花清新漫溢的香气,永远定格在十二岁的盛夏,留存在滂沱翻涌的回忆里。
Chapter? 8
离开凤凰那日,天空清淡地下着细雨。推窗远眺,整座古城似被笼上轻纱薄雾,萦绕着轻愁别绪的迷离气氛。朱允收拾好东西,穿过大街小巷去车站。来的时候只她孤零零一个,走的时候,依然孑然一人。这个追寻的故事,一开始就注定了无疾而终的结束。
路过街转角的咖啡厅时,忽听音箱里传出梁静茹甜美细腻的歌声,来自新歌《偶阵雨》:“你是微醺的上集,你是微妙的下集,你是未完待续,当局者的迷……”
宋以桢,你犹如一场悄然而至的阵雨,写意泼墨,恣纵挥毫,渲染了我整整十六年的夏天。
她瞬间被击溃防线,在悠扬的旋律里蹲下身来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