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锥子

连清川

作为一个城市的市政，应该能够充分预判这个城市的发展走向，而不是没有预见、没有规划的本能式管理；应该对处于不同地位的人群，给予同等的待遇，而不是对城市管理国民待遇的忽略和盲视。

广州锥子伤害了谁？

作为中国经济发展先锋省份的都会、直接接壤港澳的桥头、观念和文化的先行者，广州从来是以开明、新锐在中国的城市榜中立身的。

但是一排锥子几乎戳破这一切的美好。不像许多网友在前段时日刚刚发现了广州天桥底下的水泥锥子，曾经在那里生活了数年的我，以前也经常偶遇那些尖锐的锥子。许多广州人已经习以为常，曾经作为广州人的我，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骨鲠在喉的难过期之后，也习以为常。可见人们对于罪恶的适应力是多么的强。

后来的新闻告诉我们说，广州建委终于认领了那些水泥锥子，并说那是10年之前就已经修建的，目的的确是为了防止流浪汉在天桥底下睡觉影响市容。不过，修建者是建委，但是管理者到底是谁，到最后也未曾明确，成了一个无头公案。

网络上纷纷扰扰所指斥的，是广州的冷血，伤害了许多人的感情。

这些锥子到底伤害了谁？是那些流浪汉，因为迫使他们无处藏身？还是包括网友在内的许多人的内心感受？还是说到底，其实是广州自己？

先允许我为广州做一点辩护。事实上，在我的内心之中，广州乃是中国大陆范围之内最为宽容的城市。广州从来没有过排外情绪。我在广州工作的数年之中，自然与许多广州籍的同事相与甚欢，而在街上餐厅酒吧商店中那些操着浓重广州口音的本地人们，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白眼。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几次和广州出租车司机的聊天。我问他们，这么多外地人到广州来抢饭吃，他们难道不讨厌吗？那几个出租司机都憨憨地笑笑说，没办法呀，你们要不比我们会读书，要不比我们勤劳，我们还能怎样？

所以广州成为了当初最喜欢外地人口进入的城市，其中当然也包括民工。为此广州人付出了非常沉重的代价：外地人抢夺了当地人的工作，作奸犯科的外地人恶化了广州的治安，甚至广州火车站成为了全国最著名的藏污纳垢之地。

城市管理不能靠“拍脑袋”

也因这一波又一波涌来的外地人，广州成了中国第一个人均GDP过万美元的城市之一；广州一度成为中国发展最快的城市之一；广州成为中国自由度最高的城市。可以这么说：广州是中国大陆境内的移民城市。

可是，这么宽容、博大与富有远见的城市，如何会生产出这么令人寒心的锥子？我如果这么说会不会被人拍板砖：虽然广州建委干了这么一件饱受争议的事，但是实际上广州的流浪汉甚少无处可去。他们睡在公园里，睡在商场外面的过道里，睡在地下通道里，其实也很少遭到驱赶。我的意思是：广州仍然是一个非常宽容的城市。

其实锥子只是反映了广州这个城市以及成百上千的中国城市所共同拥有的城市管理病：对于城市的管理和建设，只有本能和拍脑袋，而缺乏对于这个城市发展有效的规划和合理的建设。

作为一个城市的市政，应该能够充分预判以及了解这个城市的发展走向，并且做出相应的应对方案。发展之初的广州显然没有预料到随着广州的开放和国内移民的大量涌入，城市中也可能出现为数众多的流浪汉与乞丐。这些人没有固定的居所，也缺少必要的生活条件。从更加人性的政府的角度出发，他们需要提供足够的救护场所，包括庇护点、医疗点、返乡处理点等等。

城市管理者应该为这些流浪汉提供足够的协助，使他们不会大量地在城市的中心地区毫无遮蔽地栖息。而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们唯一的反应就是堵：浇灌水泥锥子，防止他们在天桥下休息。这一行为不仅仅没有防止流浪汉在城市中心区域出现，反而使流浪汉在城市闹市区出现的频率更加密集：他们无论如何必须寻找栖息点。

当天桥下面这个天然的庇护点无从采用的时候，他们采用了更加分散的方式。这就是本能式的城市管理，没有预见，没有规划，没有长期措施，它所带来的就是更加严重的市政问题和更高的城市管理成本。

城市发展不能盲视国民待遇

问题出来了，他们采用的解决方式又并非系统性的，而是推动——反应式的。

近些年来，广州市政府通过市政建设的扩大，已经吸纳了大批的外来人员从事一些较为艰苦的工作，包括环卫、建筑等等；而随着全国经济的普遍发展，流浪汉的数量已经大量减少，更多的是行乞者；而广州市的财政收入对于建设流浪汉庇护所来说，已经绰绰有余。因此，天桥下的水泥锥子已经早就是一个不必要的存在，即便是偶尔有个别流浪汉出现，也不足于影响某些官员念念在兹的“城市形象”了。就好像有官员表示这些地方可以建设花坛一样，更加良性的建设方式早该出现。

但是，这一切广州市都没有做。因为市政和城市管理是无系统的，只有问题出现推动的时候，他们才会反应。设若广州周边地区遭受灾害，大量无业人员进入广州，这些锥子又会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

但最根本的问题还在于，广州市的城市管理者缺乏的乃是对现代都市功能的基本认识以及对城市管理国民待遇的盲视。现代都市功能不仅仅是为商人所设立的，它必须满足多功能多层次的需求，经济的发展，政治行政的进行，市民的生活与娱乐，对于贫困和无业的救助。

一个现代化的、人性的城市，应该对处于不同地位的人群，给予同等的待遇，也就是国民待遇。唯有对所有的民众给予同等待遇，才是维持城市源源不断的发展动力的终极无敌政策。

纽约为什么一直以来成为所有人向往的城市？因为它是一个自由港，无论什么人到达纽约，他都能够获得同等的机会（而不是本钱）。那些流浪汉可能成为创业者推动社会经济的发展，就好像许多偷渡到美国的人在纽约创业成功一样。显然，广州对于那些腰缠万贯的商人给予了无尽的呵护与怜爱，为他们穷尽了一切的照顾，而对于这些不期而至、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唯有嫌恶和驱赶。一个缺乏对于其所有的市民与来客一视同仁，报以国民待遇的城市，当其自身的发展动力穷尽的时候，就是人才与资本出逃，城市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于是，人们开始奔向新的热地：长三角与中西部。

锥子的问题当然不仅仅是广州的问题，而是我们中国几乎所有城市共同的城市管理问题：缺乏系统、本能管理、急功近利、盲视人文。一个城市的包容能力，其实还是它的发展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