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谋从江湖绝迹的大明星

韩松落

很久以前，我曾经疑惑过，那些曾经风光的明星最后去哪了？现在我知道了，一种下落是，因为衰老，即便还活跃在舞台上，却成了“看不见的人”；另一种下落是，成功地把过去的自己减掉了。老牌歌手刘文正就是一例。2011年，因为一条未经证实的传闻，他重新进入公众视野，我奉命撰写一篇与他有关的文章，在三十年前的报道里埋头一周之后，我才发现，他一直在有预谋地将自己从人群中减掉。

刘文正1952年11月12日出生，1969年参加台视歌唱比赛，以《寻梦园》获得第五名，随后翻唱了约翰·丹佛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渐渐开始走红。1972年，他开始服兵役，并结识刘家昌。1975年，他推出第一张专辑《诺言》引起轰动，同年又拍了电影《门里门外》，由此进入电影圈，从此星途坦荡，成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最红的明星之一。

他曾是歌林、东尼机构、宝丽金唱片的签约歌手，发行过三十张专辑，唱过《兰花草》《三月里的小雨》《闪亮的日子》《阿美阿美》《云且留住》《却上心头》《秋蝉》《太阳一样》等名曲，并成为1980年代无数内地男歌手模仿的对象。当年，爱情文艺片风行一时，他拍过《闪亮的日子》《云且留住》《却上心头》等二十多部电影。他也是台湾七八十年代的“专辑式节目”（一种将脱口秀、现场表演、MV融合在一起的综艺节目）领域的当红明星。1986年，他创建“飞鹰”公司，捧红伊能静、巫启贤等歌手，5年后的1991年8月，他结束了飞鹰公司，移居美国。从此，江湖中人再也没能拍到他的照片，知道他的确切地址。围绕着他的，是爆肥、秃顶，甚至死亡的传闻，2009年8月，台湾媒体言之凿凿地说，他已经去世了。

其实，即便在最红的时候，他就在为退隐做准备。1979年开始，他就不断发布退隐宣言，在《山鹰》的MV里，他说“我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住下来”；在华视为他制作的“写真+自传”书《小雨·飞鹰》中，他用了整整一章来表白自己的隐退之心。以至于整个1980年代，与刘文正有关的新闻和评论，都会讨论他何时退隐。

明朝严蕊的那首《卜算子》，如果抛弃性别色彩，倒适合刘文正：“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笑红尘》似乎也是为他唱的：“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他前半生的争取，为的是给自己的退出提供保障， 他一边在人生的沙滩上留下浓烈的踪迹，一边在日后用自己的绝迹江湖将它抹掉。

水木丁写过一篇让我反复细读的文章：《张爱玲为什么不自杀？》。她说，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两种灵魂，一种是做加法的灵魂，要让别人看到自己，要和世界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另一种，是做减法的灵魂，他们希望自己和这个世界保持一种简淡的关系，希望自己不被觉察、不被打扰，安静地过完一生，因此永远在从自己和世界的关系中挣脱出来。张爱玲之所以不自杀，是因为她实现了一种“社会性的自杀”（借用东野圭吾的话），顺利地将自己的存在感抹掉，虽然活着，却已经成了别人心理上的古代人。刘文正，显然也是一个做减法的人。

其实，加法减法，可能还有一种解释——所谓加法，是欲求未满，是不断寻求新的可能；所谓减法，是一种专注，是在亿万种可能中，寻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一种，并且孜孜以求。所谓加法，是想尽一切办法，加固自己和世界的联系；所谓减法，是加固自己和内心的联系。

这两种状态，完全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存在，人之所以做加法，常常是因为不得不做加法，做加法，为的是谋取做减法的资格。演员贾宏声之所以自杀，原因之一，是他已经到了应该做减法的时候，却还是不能减弱自己和世界的联系，甚至还要不断加重。这是敏感者最大的痛苦。所以，许多人在人群中做加法，在独处时做减法，或者在前半生做加法，在后半生做减法。

而不论投身于加法，还是遥想着减法，我们都不能忘了初衷——投身风尘，只是为了有一天山花插满头。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