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话语的遵守与违背——《大地》女主人公阿兰的性别话语分析

2012-04-18 07:21任晓霏
关键词:王龙阿兰大地

肖 珺,任晓霏

(1.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212003;2.江苏大学外国语学院语料库翻译教学与研究中心,江苏 镇江212013)

20世纪60年代,随着语篇学和功能主义兴起,语言研究者开始逐渐将注意力转向代表语篇整体的话语研究。后结构主义理论力图探索“话语类型和性别,话语类型和权力,话语类型和制度,话语类型和学科,以及话语类型和文学教学之间 的 关 系 ”[1]。 早 在 1922 年,Jesperson 就 在“ProgressinLanguage,withspecialreference toEnglish”一书中专门开辟了“The Woman”一章,讨论女性在词汇和句子构成等方面的差异[2]。20世纪70年代以来,国外学者Judith、Lakoff、Suzanne、Trugill分别出版“Language,Sexand Gender”“LanguageandWomen’sPlace”“CommunicatingGender”“Socialinguiation”等著作,详细比较了两性如何选择词汇和句法,以及在语音和语调方面的差异等。近两年,国内学者也对女性语言进行了多角度多层次研究。无论是从情感角度、语用学和功能语法角度,都说明女性语言琐碎、缺乏自信,以“柔”“弱”为特点,有显著情感色彩和情感表达能力,更具人情味和亲切感,在语言交流上有良好合作性。

但是,在特定社会环境和背景下,女性语言会违背上述原则,甚至带有独立、专断的男性话语特点,从而产生特殊会话含义。《大地》是美国著名女作家赛珍珠的巅峰之作,作品描述了一个普通中国农民王龙和妻子阿兰如何通过自己勤劳双手发家致富的故事。1931年,小说在纽约出版时正值美国经济危机,这部作品中的拼搏和奋进精神给当时美国人极大鼓舞和希望,并为作者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不可否认,赛珍珠成功描写了王龙这个男性形象,但作为女性作家,她对女主人公阿兰的刻画更贴近真实。阿兰原是黄地主家的佣人,因长相丑陋被卖给王龙做媳妇。她从小被父母卖给黄家,多年来一直忍受着主家对自己的打骂,养成了顺从寡言的性格,甚至到了除非有必要一般不说话的境地。阿兰话语不多,其话语时而遵循女性话语原则,时而走向性别另一端,表现出男性语言特点,体现出特殊的功能和意义。

语言不仅仅是思想的直接现实,同时也是人物复杂内心活动的外化表现[3]。对阿兰语言进行实证研究,分析她是否遵守或违背女性语言原则,能为性别话语研究提供有价值的参考。

一、早期以陈述和回答形式的委婉语为主

在嫁给王龙直至怀孕前,阿兰始终沉默寡言,话语不多,并且多采取一问一答的方式。Ronald Scollon &Suzanne Wong Scollon认为:“在人类交往中,比实际需求说得少是有益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给其他人机会来表现他是如何努力去理解别人的暗示以及未表达出的意图或要求。”[4]36对于问题,阿兰采取平铺直叙或者迂回婉转的方式进行回答。

第一幕 迎亲

“猪肉、牛肉和鱼,一共七样吃的。你会做菜吗?”女人用呆板的声音回答说:“自从进了黄家,就做厨房丫头。黄家顿顿都有肉。”[5]012-014

他很高兴,因为她说出这样的话:“最好我把菜递给你,你端出去。我不想在男人跟前露脸。”[5]015

这一段是阿兰与王龙成婚时的一段对话。王龙问:“你会做菜吗?”女人回答:“自从进了黄家,就做厨房丫头。黄家顿顿都有肉。”说话人不直接回答,用间接曲折的方式表达肯定的含义,暗示自己厨艺高超。在招呼客人吃饭时,阿兰表示不愿意见客人,反而得到丈夫的欢心。Barbara Leah Harman指出:“对女人来说,出现在公众场合就是展示自己的身体,公然想要引人注目,招致议论。”[6]中国封建礼教强调“男女授受不亲”,“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非祭非表,不相授器”(《礼记·内则》),也就是说,男女之间平常一般不直接递东西,就是相递也要注意不能碰手,最好是“其相授,则女受以篚,其无篚,则皆坐奠之而后取之”。男女之间递送东西之前要把东西放在地上,相互作揖才能拿东西。后引申为男女应当隔绝和疏远。在实际生活中,对女性的要求就是尽量避免抛头露面,以表达对丈夫和夫家的绝对依附和顺从。

第二幕 生活

她慢慢地把最后一垄锄完。然后,像平常那样毫无表情,她直板板地说:“我怀了孩子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显得单调,比平常更缺乏生气。

……

“哈——哈——哈!”仿佛他对走来的儿媳妇喊道,“这么说快有收获了!”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平静地回答说:“我这就做饭去。”[5]018-019

当阿兰通知王龙家人自己已有身孕时,她用“单调”“缺乏生气”的声音进行表述,剥离了个人情感因素,显得陌生而疏离。Ronald Scollon &Suzanne Wong Scollon将话语系统分为四类。其中一类——非自愿话语系统重点强调了性别话语系统:“对于男性来说,关注的是他的独立性,而女性则更关注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男性羞于表达对妻子的亲密反映出某种非对称身份的背景设定。对他们来说,表示亲密就意味着地位的平等。”[4]285-286文中阿兰主动迎合这种“去亲密化”,从而表示自身身份和地位的卑微。

当王龙父亲问阿兰:“这么说快有收获了!”她反而回答:“我这就做饭去。”说话者回避了对方的问题,使用描述性的陈述句式来迎合社会期望的女性形象:谦虚、低调、恭顺。此处大量使用委婉语,即“用一种不明说的、能使人感到愉快的说法或含糊的说法,代替具有令人不悦或不够尊敬意味的表达方式”[7]。这是因为委婉语能最好地体现女性试探性、不肯定、含蓄的话语风格,也反映了女性柔弱的社会地位,符合阿兰佣人和媳妇的社会身份。作者在描述阿兰话语时使用了“慢慢的”“呆板的”“平静的”等副词来表现她的心理状态,女性温顺、服从和被奴役的形象跃然纸上。

二、怀孕后至发家前以判断句、命令句式为主

阿兰怀孕后,话语增多,单句词汇量增大,并且表现出强势的话语风格。通常采用肯定和命令意味的祈使句和判断句,带有不容辩驳的语气。

第三幕 生孩子

“没一个人能来!”她冲着他喊道。“我要上那家的门,就要抱着儿子去……我要让他们看看我,看看我的儿子。”[5]020

“这团子我们不吃,没做花的留一两个给客人尝尝。我们还没有富到吃白糖猪油的地步。我这是去孝敬黄家老太太的。大年初二我带孩子去,这些团子拿去送礼。”[5]028-029

第四幕 买地

他大声说,向他的女人转过身。“我们买下来!”

“可是这地——这地——”她咕哝着说。

“我要买下来!”他用一种高傲的口气喊道。“我要买大财主黄家的地!”

“这地太远了,”她惊愕地说。“我们得走好远才能到。”

“我要买下来。”他倔强地重复了一遍,好像他是个母亲不答应,就非缠着要的孩子。

“买地是好,”她平静地说,“比把钱藏在墙里好。可是,为什么不买你叔叔的地?他一直吵着要把靠我们村西的那块长条地卖掉。”

……

他女人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意思,她突然不再阻挡,而是说:“那就去买吧。那片稻田是块好地,靠着护城河,年年能浇上水。收成靠得住。”[5]031-032

第五幕 遭遇旱灾

他准备把玉米轴扔在一边当柴火烧的时候,他女人说道:“不能烧——烧了就浪费了。记得小时候在山东,遇到这种年景,连玉米轴都碾碎吃掉。这可比野草好吃。”

她说过之后,全家都不讲话了,甚至连孩子们也不再开口。[5]043

这时阿兰出来说话了,她那平板缓慢的声音高过了男人。

……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拍她凸起的肚子。那些人在她面前感到羞愧,一个个走了出去。[5]045

她的声音有某种镇静,听起来比王龙的愤怒更有力量。[5]052-053

不论是生孩子时和生孩子后的安排,还是遇到家庭重大决策时,阿兰都表现出独立、强悍的风格,说话不留一丝商量余地,遇事冷静、果断、机智。在生孩子前后,阿兰以命令句式通知家人自己要去主家,以及如何派送糕点的决定。准备买地时,王龙虽然打定主意,但是他需要得到阿兰的同意,所以王龙情绪激动,用“大声说”“高傲的口气喊”“高声说”,并用“倔强的重复”来表达自己的意见,而阿兰始终保持平静的态度,直到经过冷静分析后点头同意:“那就去买吧。”这两种情绪对比,实质上是阿兰以大家长的姿态掌控家庭重大事情的决断过程。尤其是遇到旱灾时,阿兰更是变成家庭的精神和话语支柱:“她说过之后,全家都不讲话了,甚至连孩子们也不再开口。”这说明阿兰话语具有威慑力。“这时阿兰出来说话了,她那平板缓慢的声音高过了男人……那些人在她面前感到羞愧,一个个走了出去。”整个社会集团里的男性也认可她的家庭地位和话语权力。阿兰以其睿智和经验帮助一家渡过难关。从此处开始,作者开始多次用阿兰这个名字来指代王龙的妻子,而非“那个女人”“她”“他的女人”“女人”“他的妻子”。这时,王龙和阿兰的家庭角色发生了逆转,王龙只是用大喊或者哭泣来进行发泄,他和其他男人都在接纳、附和、执行阿兰的决定,最终进行理智思考、代表家族说话并做出决断的是阿兰。很明显,此时阿兰的话语具有强烈的男性语言特色,实现了性别跨越。李美霞认为:“通过探索会话中的话轮,我们可以进一步确定会话中参加者的角色和地位。会话分析研究表明,当一切条件均等时,会话中有权势的讲话者话语多,话语持续时间长。通常是会话交换的发起者,控制着会话交谈的内容和会话所谈论的人、时间、地点并有权利打断别人。”[8]阿兰话语的强势,正是由于阿兰怀孕并生了男孩。在封建社会,女性一旦延续了家族香火,就有了稳固地位,成为家庭核心。封建家庭中的女性作为妻子,其地位是低下的,但是作为母亲,在一直重视母教的中国传统中是受尊敬的。弗罗曼说:“权力就是语言,在此就是语言所有的无限资源和应用的一种功能。”[9]社会和家庭地位的变化帮助女性寻回了缺失的话语权力。

三、发家后至临死前使用试探性语言

当王龙有钱娶了妾之后,阿兰又退回到媳妇和佣人的角色,成了家庭的边缘人物。此时,她的话语多是一种不确定的、试探性的语言。

第六幕 暴富

她高颧骨的双颊变得通红,低声说:“自从我生了那对双胞胎,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心里总像有团火。”她又把脚往凳子下面缩进去一些,终于低声说道:“我娘没给我裹脚,因为我很小就被卖了。不过女儿的脚我会裹的——小女儿的脚我一定会裹的。”[5]100-101

她正在池塘边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捣衣服,这时抬起头来,望着他怯生生地答道:

……

这时她慢慢地说道:“我想有一天我也许用它们做成耳环。”她害怕他嘲笑,紧接着又说,“小女儿出嫁时我可以给她戴上。”[5]110

作者在描述阿兰语言时,使用了副词如“低声”“怯生生”“慢慢”来表现阿兰在家庭中地位的变化。自从王龙娶了妓女荷花后,王龙将关注重心转移到荷花身上。尽管荷花出身低微、不能生育,但她有着令男人着迷的身体,阿兰便逐渐成为被忽视和欺凌的对象。由此可见,不论在家庭或是社会关系中,男性的喜好决定着女性的地位。“在某些社会或历史的不同时期,权势差距是由于年龄、性别、财富、狩猎勇猛性、处事能力、教育水平、体力、容貌、家庭出身、发色或肤色的差异而引起的。”[4]55起初王龙娶媳妇的标准是:没有麻子,嘴唇不缺的处女。阿兰符合他的要求,并且做得一手好菜,吃苦耐劳,还生了儿子。所以这时的阿兰是得宠的,她有自己的话语权,进行决策和家庭管理。后来王龙有了钱,觉得阿兰没有姿色而厌弃她。娶妾之后,阿兰在家庭中的话语权被剥夺,即使说话也带有卑微、试探性的色彩。她不能摆脱对自身身份和形象的自卑,并且以自身的享乐或者快乐为耻,以传宗接代、照顾后代为荣。

第七幕 临终

她常常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有时竟咕咕哝哝说些童年的事儿。王龙第一次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虽然只有这么简短的话:“我把肉送到门口——我很清楚,我长的难看,不能再在大老爷面前露脸。”她还说:“不要打我——我再也不吃盘子里的东西了……”她说了一遍又一遍:“爹啊——娘啊——爹啊——娘啊。”还说:“我知道我丑,不会有人要我……”[5]153

她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不论是杜鹃还是少奶奶,都不许到我屋里来,也不许动我东西。要是她们来我屋里动我的东西,我变成鬼也不让她们安生。”[5]154

她把刚成亲的两个新人交到身边,说道:“现在我满意了,我身上的病,统统随它去吧。儿啊,你要照顾你爹和爷爷。媳妇啊,你要照顾你丈夫,照顾公公和爷爷。你们还要照顾好可怜的傻子。至于别人,你们就不要管了。”[5]1157

她把头转来转去,紧闭着眼睛说:“哼,说我丑,我还生了儿子。虽然我不过是个丫头,但我家里有儿子。”然后她又突然说:“那个人怎么能像我这样,给他做饭,伺候他?光是漂亮也不会给男人生儿子。”[5]158

临终前,阿兰对自己一生进行了总结。她对自身看法的局限性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剧。她觉得自己最大的缺陷是丑,所以才被父母抛弃,被丈夫嫌弃,受歧视,被人虐待。她的悲剧来源于自身,所以她不恨任何人,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她把丈夫、公公放在第一位,临终时嘱咐孩子要照顾他们。如果非要说恨什么人,那反倒是同为女人的荷花和杜鹃。她认为一辈子最值得称道的是她能生儿子,传递香火。阿兰在一天早上突然哭了起来,大声抽泣着:“我给你生了儿子——我给你生了儿子——”[5]116

但是,她忘记了正是她在家庭最困难时刻挺身而出,凭着自己的睿智、勇敢和决断,带领一家人走出困境,实现了穷极至富的逆转。这种杰出的品格,才是王龙在以后的岁月中所不能忘怀的。传统封建礼教和男尊女卑观念对女性思想的束缚使她们不能正视自己的价值,不懂得珍惜自己,不懂得追求自己的快乐和幸福。而王龙作为男性代表,实际上用他的冷漠和无知加剧了阿兰的死亡。这不是个人的悲剧,是一代女性的悲剧。她们把一生寄托在男性身上,男人的薄情寡义导致的不是对施暴者的怨恨和反抗,反而是对自身的唾弃和对其他女性的敌视。

话语属性“不仅反映到文学作品的叙述结构中,而且贯穿于人本科学的一切文本,贯穿于创造和接受文本的整个过程”[10]。国内外的学者如穆雷、米歇尔·福柯等从权力角度看待性别话语。他们认为:“语言不仅是交际的手,更是操纵的工具。”[11]“根据拥有权力的特殊效力的真理话语,我们被判决,处罚,被归类,被迫去完成某些任务,把自己献给某种生活方式或某种死亡方式。”[12]通过对《大地》中阿兰的话语分析,不难发现女性的话语权表现出动态性和多变性,时而遵循女性语言规范,表现出文雅、含蓄、委婉、柔弱的特点;时而表现出强烈的男性特征,以霸道、强势的命令句式表达意见,做出决策。这是由于文化观念和社会分工的影响:女性社会地位不稳定,对男性依附性强。而女性对自身话语权缺失的漠视和对性别差异的误解,是导致女性悲剧的根源。因此,不能简单用一些原则来定义女性语言,而应当从社会、文化和心理因素入手进行跨时间、跨地域的动态研究。

[1] PALTRIDGE B.Genre,frames and writing in research settings[M].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97:18.

[2] JESPERSON O.Progress in language,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English[M].London:Routledge,1922:22.

[3] 格非.小说叙事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54.

[4] 罗纳德·斯考伦,苏珊·王·斯考伦.跨文化交际:话语分析法[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5] 赛珍珠.大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6] HARMAN B L.The feminine political novel in Victorian England[M].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98:351.

[7] 斯托克·哈特曼.语言与语言学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123.

[8] 李美霞.话语类型研究 [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23.

[9] 刘易斯·校阿克瑞流斯·弗罗曼.语言与权力[M].新泽西:人文国际出版社,1992:97.

[10] 白春仁.边缘上的话语——巴赫金研究概说[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0:163.

[11] 穆雷.翻译研究中的性别视角[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8.

[12] 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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