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宇
(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与历史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25)
评金朝大定年间的女真为本政策①
王久宇
(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与历史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25)
金世宗为维护女真民族传统,保持女真人的强悍战斗力,保证女真人的特殊地位,施行了以女真为本的政策。金世宗的女真为本政策格外受到后世统治者和史家的重视,也成为史家从总体上评价金世宗以及金朝社会政治变迁的一个重要方面。本文试从大定年间具体的社会历史状况出发,从四个方面对金世宗以女真为本的政策进行总体评价。
金世宗;女真为本;评价
金世宗在位29年(1161-1189年),年号“大定”,是金朝近120年的历史中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金世宗一生政绩突出,维持了对华北地区的安定统治,享有“小尧舜”的美誉。其统治政策的主要内容之一是尽力维护女真族的传统,推行以女真为本的政策①。
一般认为,金朝大定年间,世宗为维护女真传统,保持女真人的强悍战斗力,保证女真人的特殊地位,施行的所谓“女真为本”的政策大抵有以下几项:一是对移居华北的女真猛安谋克进行各项改革,解决部分女真人生活贫困以及贫富不均的问题;二是推广女真文字的学习,积极培养女真人才,并翻译大量汉文经史为女真文,供女真子弟学习;三是设立女真进士科,选拔女真平民中的人才进入官僚体系,巩固女真统治;四是重建海陵帝时期毁弃的祖宗龙兴之地上京会宁府(府治在今哈尔滨市东南的阿城区),并巡行驻跸当地,慰问当地女真父老,强化各地女真共同一体的观念;五是以女真为本的民族政策。金世宗的女真为本政策格外受到后世统治者和史家的重视,女真为本政策也成为史家从总体上评价金世宗以及金朝社会政治变迁的一个重要方面。今天多数史家认为,大定年间的这些政策是一种复古行为,甚至还被认为是一种历史的倒退。本文试从大定年间具体的社会历史状况出发,并从以下四个方面对金世宗以女真为本的政策进行总体评价。
金世宗自己是在汉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女真宗室贵族,本身的汉化程度较深。他曾说过:“朕思汉文纯俭,心常慕之。”[1](P1980)可见,他对汉文化是十分推崇和倾慕的。然而,在辽阳即位后的金世宗,随着身份和地位的改变,特别是当他意识到自己成了本民族前途的代表的时候,在如何处理女真民族文化和汉文化的关系问题上,常常表现出十分矛盾的心理。
我们首先应看到金世宗对待汉文化并不是从根本上排拒的。大定十六年,世宗在与亲王、从官论古今兴废事时说:“经籍之兴,其来久矣,垂教后世,无不尽善。今之学者,既能诵之,必须行之。然知而不能行者多矣,苟不能行,诵之何益。”[2](P163)足见其对汉文化及其经典还是充分肯定的。
然而,当看到女真人入主中原后发生的深刻变化,世宗认为女真旧俗仍是保持女真人本色,维持女真人向上精神的有效手段。大定十三年(1173)三月,他就对宰臣说:“会宁乃国家兴王之地,自海陵迁都永安,女直人寝忘旧风。朕时尝见女直风俗,迄今不忘。今之燕饮音乐,皆习汉风,盖以备礼也,非朕心所好。”[2](P158)这年四月,世宗对皇太子及诸王说:“朕思先朝所行之事,未尝暂忘,故时听此词,亦欲令汝辈知之,汝辈自幼惟习汉人风俗,不知女真纯实之风,至于文字语言,或不通晓,是忘本也。汝辈当体朕意,至于子孙,亦当尊朕教诫也。”[2](P159)
从这些对女真“寝忘旧风”的担忧中,可见金世宗的心理是非常矛盾的。他既不能改变女真人接受汉文化的社会大趋势,又希望通过保持女真旧俗来使女真人及其政权立于不败之地。这一矛盾的结果,迫使金世宗在汉文化和女真人原始文化,这两种发展水平和内涵原本毫不相同的文化体之间寻找某些共同之处,以为女真为本政策找到理论根据,所以他说:“女直旧风最为纯直,虽不知书,然其祭天地,敬亲戚,尊耆老,接宾客,信朋友,礼意款曲,皆出自然,其善与古书所载无异,汝辈当习学之,旧风不可忘也。”[2](P164)可谓用心良苦。
《金史》载,女真立国之初“地狭产薄,无事苦耕可给衣食,有事苦战可致俘获,劳其筋骨以能寒暑,征发调遣事如一家。是故将勇而志一,兵精而力齐,一旦奋起,变弱为强,以寡制众,用是道也。”[3](P991)可见,与封建王朝繁冗复杂,内部自相牵制,勾心斗角,遇事举棋不定,反应迟钝的官僚机构相比,女真人的部落组织简约自然,内部关系较为平等和睦。“阶级虽设,寻常饮酒食略不间别,与兄弟父子等,所以上下情通,无阂塞之患,每有事未决者,会集而议之,自下而上,各陈其策,如有可采者,不择人而用之”[4](P1754)。因此,在战争中,能上下一心,群策群力,没有内斗的纷扰,反应灵敏快捷,高效有力。
可是,入主中原后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作为统治民族,他们从国家手中领取了大片土地,每二十五口,占田四顷四亩,每岁只象征性地征收粟一石,且又多选良田与之。但优厚的待遇,反倒滋长着懒惰和奢靡。此后,猛安谋克之民大都“惟酒是务,往往以田租人,而预借三二年租课者。或种而不耘,听其荒芜”,“富家尽服纨绮,酒食游宴,贫者争慕效之”[5](P1047),过起了不劳而获的腐朽生活,渐渐成了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社会寄生虫。女真人强健的体魄,刚强的性格,纯朴率直的风俗都随之渐渐褪去了,骑射技能更因此而大大减退,已不再拥有可怕的战斗力。
生活的腐化使贪欲急剧膨胀。面对巨大的财富和权力,女真贵族争夺权势、勾心斗角的内斗日甚一日。内部旧有的团结被破坏了。
日益滋长的繁文缛节使尊卑之见、门户之限越来越重。原来上下相通的活跃局面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君臣之间的猜忌欺瞒、阿谀奉承。官场中,因循苟且之风越来越重。
要有一番作为的金世宗对这些情况忧心忡忡,他曾如此评价群臣:“初入仕时,竟求声誉,以取爵位,亦既显达,即徇默苟容为自安计”[6](P144)。对人才状况更是痛心,“有才能高于己者,或惧其分权,往往不肯引置同列”[6](P125)。在他看来,一切问题都是由于海陵王迁都以后,女真人“寝忘旧风”,丢掉了自己纯朴、率直、刚强的民风和尚武骑射的传统所致。世宗要改变这种状态,保持国家的长治久安,必然要采取相应的措施,更可谓用心良苦。
金世宗是一个古代帝王,必然有他个人经历和所处时代的局限性。面对女真人入主中原后这些新问题,他没能有一个透辟的认识,没能看清这一切的深层次背景,抓住问题的实质。女真人赖以立国的高度的军事优势、团结高效的部族组织、勇敢善战的民族性格,是在恶劣的生活环境和农耕渔猎的生产生活中不断形成的。然而,女真部民进入中原之后,离开了旧有的生活环境,其生产方式发生了改变,原来生产生活中的渔猎部分渐渐淡去,原有的骑射技能和剽悍性格也随之而有所减退。金世宗很难懂得女真人的这些旧传统是建立在落后的生产方式水平和低下的社会发展层次基础之上的,不可能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下照原样复制。在这个社会转变的关键时期,作为金政权的代表者,以金世宗为首的统治集团,不是适应女真社会发展的客观要求,积极改革社会的经济政治制度,以适应社会生产关系发展的要求,而是用提倡女真旧日风俗,保持女真旧社会组织、旧土地制度等方式与进入华北汉地后的社会生活相衔接,这显然是处理失当的。
金世宗是有着深深的民族偏见的。关于金世宗的民族观点,《金史》中有一段记录很有代表性,大臣唐括安礼曾从各民族平等的整体观念出发奏于世宗:“猛安人与汉户,今皆一家,彼耕此种,皆是国人,即日签军,恐妨农作”。此言随即受到了世宗的斥责,他说:“朕谓卿有知识,每事专效汉人,若无事之际可务农作,度宋人之意且起争端,国家有事,农作奚暇?卿习汉字读诗书,故置此以讲本朝之法。前日宰臣皆女直拜,卿独汉人拜,是邪非邪?所谓一家者皆一类也。女真,汉人其实则二。朕即位东京,契丹、汉人皆不往,惟女真人偕来,此可谓一类乎?”[7](P1964)从《金史》中的这段记述可见,唐括安礼主张不分民族界限,统治者应视各族人民为一体,不宜有所分别和歧视。而世宗则以为女真、渤海、汉人、契丹人之间应该有所区别。这是金世宗采取以女真人为本的民族政策的根本出发点。从这个立场出发,金世宗实行了一系列以女真为本的民族政策。[8]
如果本着维护民族团结,实现民族平等的现实需要,那么今天的我们应该对历史上金世宗的民族偏见和民族政策提出批判。然而,如果从当时的时代特点出发来看待金世宗的民族偏见和民族政策的话,金世宗的观念、言行又再正常不过。金世宗毕竟生活在12世纪,他所代表的民族观念和民族政策,很难超越那个时代人们对民族问题的整体认识水平。
中国历史上各民族关系发展的过程表明,各民族真正的平等团结、相与为一,是要经过长期的历史发展和长期的交往磨合才能实现的。在12世纪的宋金时代,统一多民族国家还正是处于发展形成的过程之中,而且,当时的历史环境就是一个各民族政权南北东西分立对峙,民族矛盾冲突比较尖锐的局面。金政权的建立和发展,就是女真族完颜部在反抗契丹族辽政权的民族压迫的过程中实现的,金世宗的统治,就是在镇压耶律窝斡起义,反击宋军北伐的战争中确立起来的。可以说,各民族间的矛盾、差别是客观存在的。在这样一个各民族既冲突又融合的民族生活的大环境下,作为一个少数民族统治者,说出造成民族隔阂的言论,实行带有民族偏见的政策,也可以说是无可厚非。我们毕竟不能以现代人的民族观念和民族政策去苛求古人。然而,从结果上看,金世宗的民族政策的确造成了尖锐的民族矛盾。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金王朝民族问题的出现又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金世宗及其后继者章宗都先后实行过女真为本的政策。章宗时期金朝开始由盛转衰,而不到30年的光景,金朝即迅速被蒙古人所灭。所以女真为本的政策及其相关的汉化问题和金朝灭亡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系,就成了长久以来后世人们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
对于金的灭亡历来有两种不同的评价。一种有代表性的观点是元初《归潜志》的作者刘祁的观点。《归潜志》中有一篇《辩亡》,意在总结金朝亡国的经验教训,刘祁说:“金国之所以亡,何哉?……大抵金国之政,杂辽宋非全用本国法,所以支持百年;然其分别蕃汉人,且不变家政,不得士大夫心,此所以不能长久。”又谓“宣孝太子(即世宗太子允恭)最高明绝人,读书喜文,欲变夷狄风俗、行中国礼乐如魏孝文。天不祚金,不即大位早逝……向使大定后宣孝得立,尽行中国法,明昌、承安间复知保守整顿以防后患,南渡之后能内修政令,以恢复为志,则其国祚亦未必遽绝也”。[9](P135-137)按照刘祁这段话的意思,金朝之所以能够坚持一百多年,是因为学习了辽宋的文化,金朝之所以灭亡,是因为女真汉化得还不够彻底。刘祁还设想,如果世宗太子允恭不至夭折并能够继承皇位,像北魏孝文帝那样“尽行中国法”的话,金国就未必会败亡得这么快了。
另一种截然相反的观点是,女真人的汉化导致了大金帝国的覆亡,这种观点以清朝历代皇帝为代表。清太宗皇太极曾向宗室诸王和满汉大臣阐述他对金朝亡国的看法:“朕思金太祖、太宗法度详明,可垂久远。至熙宗合喇及完颜亮之世尽废之,耽于酒色,盘乐无度,效汉人之陋习。世宗即位,奋图法祖,勤求治理,惟恐子孙仍效汉俗,预为禁约,屡以无忘祖宗为训,衣服语言,悉遵旧制,时时练习骑射,以备武功。虽垂训如此,后世之君,渐至懈废,忘其骑射。至于哀宗,社稷倾危,国遂灭亡。”[10](P404)后来的清朝诸帝也都持有相似的观点。此外,类似的观点还有元朝初年有人认为是“金以儒亡”②。
笔者认为,上述两种观点都有片面性。众所周知,中原华夏文化在历史上具有强大的同化力。“汉化”是中国历史上任何少数民族及其政权都必须面对的现实,所以十二三世纪中国历史条件下,对于中原王朝以外的各少数民族来说,“汉化”也同样是一股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如果说汉化会必然导致少数民族政权迅速走向灭亡,那就无异在说,中国历史上的少数民族政权的存在都是偶然的,都是没有存在的必要和价值的。另一方面的问题是,女真人赖以立国的许多民族传统也必然有其内在的生命力和价值,女真人在克辽灭北宋的过程中所展示出来的民族文化的优越性是明显的,女真民族的优良传统是中华民族整体历史发展进程中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也是应该发扬的。因此,要求女真人完全汉化,简单放弃女真人自身优良传统的做法是不对的。
大定年间,金世宗推行的女真为本政策,是在金王朝入主中原后面对各种新出现的问题而采取的对策,是世宗为首的金王朝统治者为了实现政权的巩固,是为了女真人的国家长治久安而做出的努力。可是,历史发展的结果恰恰和金世宗的主观愿望背道而驰。例如,金世宗不肯限制女真人的特权,使之溶于汉族各阶层之中,又不愿看到猛安谋克战斗力逐渐削弱,从而千方百计地加以扶植。又如,在女真汉化过程中,除了提倡恢复旧日风俗外,拿不出适合新情况、解决新问题的政策和办法来。这是其最大的失误。因此金世宗的女真为本政策对后来金代社会产生了许多消极的影响。这种结果的出现,是金世宗在汉化潮流面前被动地承受,在保持女真旧俗传统的过程中勉强地推行,没有在入主中原的汉化进程中找到一条既顺应汉化历史潮流又保持女真人优良民族传统的有效道路。
[注 释]
①张博泉先生在《金史简编》一书中使用了“女真为本”这一术语。见张博泉:《金史简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第223页。
②“金以儒亡”原文出自忽必烈之口,他曾向金朝遗老张德辉提出问题:“或云‘辽以释废,金以儒亡’,有诸?”可见,“金以儒亡”应是当时社会上有人提出的一种说法,即金朝因为过分受到中原儒家汉文化的影响而导致了最后灭亡。《元史》卷一六三《张德辉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十三册,3823页。
[1]金史·卷八九:田珏传[O].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
[2]金史·卷七:世宗纪中[O].
[3]金史·卷四四 :兵志[O].
[4]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四四:用师[O].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
[5]金史·卷四七:食货二[O].
[6]金史·卷六:世宗纪上[O].
[7]金史·卷八八:唐括安礼传[O].
[8]王久宇.金世宗以女真为本的民族政策述评[J].黑龙江史志,2007,(10).
[9]刘祁.归潜志·卷一二:辩亡[O].北京:中华书局,1983.
[10]清太宗实录·卷三二[O].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本.
On the Nvzhen-orientated Policy of Jin Dading Years
WANGJiu-yu
(Institute of Social and Historical,H arbin Normal University,H arbin 150025,China)
In order to maintain ethnic tradition,keep their powerful force and governing position,Jin Shi-zong carried out Nvzhen-oriented policy which is focused by the latter governors and historians,meanwhile,based on the policy the historians assess Jin Shi-zong on the whole and the society and politics transition of Jin Dynasty.This paper assesses the policy from four aspects.
Jin Shi-zong;Nvzhen-orientated;assess
K246.2
A
1007-9882(2012)01-0135-03
2011-12-16
黑龙江省教育厅2010年人文社会科学(面上)项目(11552091);哈尔滨师范大学2009年青年学术骨干支持计划项目(SG2009-03)
王久宇(1969-),男,黑龙江五常人,硕士,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与历史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史、金源文化。
[责任编辑:田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