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培顺
(滨州学院 中文系,山东 滨州256603)
曹植诗歌创作的成就和影响主要在五言诗,但他的四言诗创作也同样取得了不容忽视的成就,这一点,历代评论家和诗人也有大致相同的意见。颜延之在《庭诰》中说:“至于无言流靡,则刘桢、张华;四言侧密,则张衡、王粲。若夫陈思王,可谓兼之矣。”[1]长期以来,人们对曹植五言诗的研究相当多,而对其四言诗的研究却不多见。
四言本是《诗经》的主要体式,《诗经》本是周朝礼乐政治的构成内容之一,后来又成为儒家的主要经典之一,所以在很长的时间内,人们囿于“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信条,没有人敢于模仿《诗经》的体式进行创作,这也是《诗经》以后诗坛长期沉寂的原因之一。直到汉朝初年,乐府诗的搜集、创作,也仍然是一种政府行为,私人创作诗歌的情况甚少。所以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说:“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2]64这种“继轨”,既包含着思想观念方面的内容,又包含着文体意识方面的内容。韦孟的这种行为,既体现着对于儒家经典的敬畏和推崇,又体现着韦孟以儒家信徒自期,并虔诚地维护和弘扬儒家诗学精神的意识。他的这个行动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并在诗学观念和诗歌体式方面为后世诗歌创作树立了一个典范。后世的诗人秉承了这种观念和文体意识,所以东汉五言诗产生以后,四言诗与五言诗在职能和风格上保持着比较清晰的分界。
对于这一点,葛晓音先生有很精譬的总结:“东汉早期文人诗抒写较严肃庄重的内容,仍然多用四言和骚体,如傅毅的《迪志诗》,班固的《郊祀灵芝歌》、《东都赋诗五首》,崔骃的《安封侯诗》,张衡的《怨诗》,秦嘉的《述昏诗》等。五言多用以表现夫妇房室之情,像张衡的《同声歌》写新妇初夜的心理,十分真切。秦嘉《留郡赠妇诗》写他对妻子无限依恋的心情:‘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临路怀惆怅,中驾正踯躅。浮云起高山,北风激深谷。’都写得絮絮意长,缱绻情深。可见颂诗化的四言和赋化的骚体仍被看作表现正经内容的主要形式,五言因起自街陌谣讴,可以较为随便坦率地抒写私情,这也是汉代五言古诗多写游子思妇、离情别绪的原因之一。”[3]
其实这种文体意识和创作观念一直持续到南北朝时期,原因有两个:一是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的传统文体观念,认为四言是雅正之体,五言是流俗之体。挚虞说:“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 之正也。”[4]刘勰也说:“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 他们都认为四言是正体,五言是俗体,它们功能不同,风格也不同。二是由诗体自身的特点而造成的表意功能上的不同。对于这种不同,钟嵘已经有比较清楚的觉察,他说:“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烦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邪!”[5]但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钟嵘的说明却不够透彻,葛晓言先生从汉魏六朝四言诗句式结构的特点来说明这个问题,深中肯綮。她说:“在汉魏到两晋长达四百年的重构体式的探索中,实字四言所找到的新句序主要是与二二节奏最相配的对偶句的连缀和堆砌。尽管对偶句也有一些变化,但是对偶句对虚字和连接词的排斥消解了句意之间的自然连接,使四言最适合于需要罗列堆砌的内容,自然就成为颂圣述德应酬之首选。”“因此实字化以后的四言与诗经体四言一样,最不适合的仍然是叙事。也就是说四言在进行体式重构之后,仍然未能解决其原初体制的根本局限。而五言诗恰恰是在这一功能上胜过了四言。”[6]
《尚书》曾说“诗言志”,此“志”包含着“情”,则先秦以至西汉,人的主体意识不够鲜明,文学尚未与学术分离,所以情志不分。时至东汉,随着人的主体意识的逐渐增强,文学的不断发展和文学观念的巨大变化,人的志趣与情感逐渐分离,大体而言,志趣表现“大我”,书写“大叙事”;情感表现“小我”,书写“小叙事”。一定的内容总要有合适的表现形式,所以作为“雅体”的四言诗承担了书写“大我”的任务,作为流调的五言诗便承担了书写“小我”的任务。四言诗与五言诗的这种分野,在不同作家身上的表现有所不同,但在曹植身上却表现得相当明显,这不仅表现在文学观念上,也体现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钟嵘称赏曹植的五言诗“情兼雅怨”,其中的“雅”主要体现在他的四言诗创作上,这一点,曹植自己是有明确意识并努力按照这个观念进行创作的。
曹植的四言诗,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的收录,可以考知的有二十余篇,由于曹集一度散佚,大多数诗篇已成为零章碎句,较完整的有9篇,如果再加上以四言为主体的《孟冬篇》、《当来日大难》,以及有争议的《善哉行》,共有12篇。篇数虽然不多,但内容比较广泛。若按每篇的主要思想倾向,可以分为7类。
第一,颂扬类。包括《魏德论讴》和《元会诗》。《魏德论讴》是附于颂美魏朝的《魏德论》一文后面的颂歌,分《谷》、《禾》、《鹊》、《鸠》、《甘露》、《连理木》6章,全用雅颂体,是纯粹颂德的诗章,几乎没有什么实际内容。在曹植的作品中,这类空洞无物的东西还是比较少的。《元会诗》是记录正月朝贺情景的诗歌,朱绪曾认为作于黄初五年,黄节认为作于黄初五年或六年,他们都认为朝会地点是许昌。赵幼文认为作于太和六年,朝会地点是洛阳。观诗中描写朝会尊卑列序、典而有章、歌乐盛设、欢笑尽娱的情景,应以赵说为是,因为黄初年间丕、植兄弟关系紧张,感情隔膜,曹植不会有此等心情。
第二,劝诫类。包括《孟冬篇》和《丹霞蔽日行》。《孟冬篇》是《鼙舞歌》五首中的最后一首,其主体是四言,乱辞则用五言,这种安排十分巧妙,因为这样可以使铺陈内容和抒情内容都有自己合适的表现形式。诗篇的主体部分极写狩猎场景的壮观、激烈,乱辞部分则表达了讽谏之意。朱乾评此诗说:“谏猎也。丕虽好田,不至如是之甚,观‘张罗万里,尽其飞走’之语,荒于田极矣。案明帝时猎法严峻,杀禁地鹿走者身死,财产没官。廷尉高柔上疏曰:‘百姓供役,田者既灭,复有鹿暴,所伤不赀,至于荥阳左右,周数百里,略无所入。’此诗当作于此时也。”[7]199曹丕父子都酷爱田猎,但《鼙舞歌》作于曹丕即位之初,则此诗非讽曹睿甚明。曹丕耽于田猎,甚至在服丧期间也不停歇,大臣多有劝谏,长水校尉戴陵谏其不宜数行弋猎,竟惹曹丕恼怒,戴陵因此获罪,减死罪一等。可见曹植此诗是有为而发的,只不过其规谏之意表达得相当隐晦、相当巧妙,显示出作为弟弟和臣子的良苦用心。《丹霞蔽日行》的劝诫之意更加明显,其诗曰:“纣为昏乱,虐残忠正。周室何隆,一门三圣。牧野致功,天亦革命。汉祚之兴,秦階之衰。虽有南面,王道陵夷。炎光再幽,殄灭无遗。”[8]421此用历代兴亡的变化无常和迁变骤数来警诫当权者。曹睿继位以后,不思继承父祖之烈,完成一统大业,而不顾百姓疾苦,营修宫室;又拒谏饰非,施行虐政。朱乾评此诗说:“此诗有微词焉。言以纣之无道,周之盛德,虽行放伐,而天亦革命,享国长久,不必禅让也。汉无文、武之德,不过階秦之衰,虽名正言顺,南面称帝,而终三百年,忽灭无遗,况掩耳盗铃而得之者乎?‘炎光再幽’,盖悲汉之亡也。而魏祚之不永,于言外见之矣。呜呼!植其贤矣哉。《魏志·苏则传》:‘禅代事起,子建发服悲泣。’”[7]197曹植此诗确有讽谏之意,但不至于怀念汉朝而否定魏朝。
第三,自诫类。包括《责躬》、《矫志》两篇。《责躬》创作于黄初四年,这一年,曹丕降恩,诏诸王朝京师。曹植因为有此前两次获罪之事,希望借此机会取得皇上兼兄长曹丕的谅解,于是星陈夙驾,车不辍轮,赶往京师,希望能通过清河长公主向皇帝表达自己的诚意,没想到曹丕预先派人将其挡住,不许他觐见。后在太后的干预下,才得以兄弟相见。在此情况下,曹植向曹丕献上《责躬》、《应诏》二诗,表白自己的诚心,“帝嘉其辞义,优诏答勉之”。《责躬》诗先叙曹操之功绩,再颂曹丕之德业,然后叙述自己的两次获罪及获宽贷的情况,表白自己“匪敢傲德,寔恩是恃”,最后表示自己“愿蒙矢石,建旗东岳。庶立毫釐,微功自赎”。希望皇帝能够照察自己的一片赤诚。全篇多自悔自责、诚惶诚恐之辞,意致悲凄,情怀恳恻。此诗对探求曹植黄初初年两次获罪事也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矫志》一诗,颇似谣谚的集合,是曹植生活经验和人生体验的总结。胡应麟说:“临淄《矫志》,大类箴铭。”[9]9陈祚明评此诗说:“段段用比语起,别成一格,都不法《三百篇》语,矫健奇劲,自饶古致。篇法四句作一章,各抒意旨。‘济济’二句单,若是阙文。‘道远’二句单,亦不可解,然故名语。‘抱璧途乞’,语古。‘都蔗虽甘’,意新。”[7]193《矫志》在曹植四言诗中别具一格,可惜有些残缺。
第四,叙志类。有《应诏》和《闺情》其二两篇。《应诏》同《责躬》一样创作于黄初四年朝京师之时,诗歌先极写自己受诏后的喜悦,以及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前往京师的无限辛劳和迫切心情,后面写自己满怀期望来到京师,竟不允许朝觐,以致“长怀永慕,忧心如酲”,前面的高涨情绪至此一落千丈。曹植的用意很明显,就是希望用自己的真情和诚心来打动曹丕,以取得兄长的谅解。《闺情》其二反映了曹植另一侧面的生活和思想情感:“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妖姿艳丽,蓊若春华。红颜韡晔,云髻嵯峨。弹琴抚节,为我弦歌。清浊齐均,既亮且和。取乐今日,遑恤其他。”[8]449自东汉以来,随着封建专制政治的黑暗,道家思想的流行,人们,特别是士大夫的生命意识逐渐觉醒,人们认识到生命的珍贵,于是讲求生命的质量,因而在士大夫文人中便形成了一种追求享乐的风气。汉末建安时期,随着社会政治形势的变化和社会思潮的迁变,这种风气变得更加浓重,而三曹父子是这方面的突出代表。曹氏父子虽然都有强烈的政治热情,有建功济世的志向,但他们同时也有比较强烈的追求享乐的意识和相当多的这方面的实际行动。他们追求享乐的重要内容便是对女色的渴求和对音乐歌舞的欣赏,这方面,曹操是开风气者,也是最突出的代表。曹植的这首诗,可以说也反映了曹植这方面的观念和行为。
第五,追悼类。有《朔风诗》一篇。关于本诗的创作主旨,历来说法众多,莫衷一是。王尧衢认为:“子建时为东阿王,不得于兄,故作诗以述思君之意。”[7]175观诗中之意,此说不确甚明。陈祚明认为是因思念白马王而作,他解“仰彼朔风”章说:“当缘白马王在楚,故有蛮方之思,明是两意夹起。”[7]193黄节也有类似的意见,他认为此诗作于黄初六年在雍丘时,他解“凯风永至”以下四句说:“即《楚辞·远游》‘顺凯风以从游,至南巢而一息’之意。盖怀白马王彪也。《魏志》:彪五年改封寿春县,七年徙白马,则六年在寿春。雍丘即今杞县,寿春即今寿州,在雍丘之南。”[10]曹魏诸侯王往往寄地而治,据考证,曹彪虽历封寿春侯、汝阳公、弋阳王、吴王、楚王等,但他终生都居住在白马,所以二人的说法不能成立。况且文中的“同袍”代指朋友,非指兄弟,所以此诗与其兄弟没大关系。张玉穀认为:“五诗乃久役于外,将归藩邑,在途感慨之作,有多少忧谮愿忠意在。”[11]此说比较模糊,且与曹植的生平经历不符,故难以凭信。赵幼文在辨正了各家之说后说:“据《魏志·后妃传》裴注引《魏略》:二十一年十月,太祖东征,武宣皇后、文帝及明帝、东乡公主皆从。可证思彼蛮方之本意。是时曹植似未在邺。《王仲宣诔》:丧柩既臻,将反魏京。既臻谓至曹植所在地,然后方去邺都,故有怀邺之思。疑此诗或于建安二十二年后也。”[12]此说深为有理,但曹植因何作此诗,其主旨如何?仍不明了。笔者认为,这应该是一篇怀亲悼友之作。建安二十一年十月,曹操南征孙权,卞太后、曹丕、曹睿及东乡公主皆随军出征,王粲也从军出征。在此之前,曹操大概按惯例派曹植率军屯驻于孟津,届时策应南北,以应付突发事件。二十二年春,王粲病逝于居巢,据曹植《王仲宣诔序》,王粲逝于正月。王粲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从邺城前往居巢迎丧,北归时曾经过曹植的屯驻地,所以《王仲宣诔》中有“丧柩既臻,将及魏京”的话。据《魏志·武帝纪》,曹操于本年三月引军北还,则王粲灵柩北归时,卞太后、曹丕等人仍随军在南方前线,此时曹植既忧念在南方战场的父母兄长,又悲悼师友王粲之溘逝,于是创作了这首情感浓郁沉痛的诗歌。弄清了这些创作背景,诗中一些语义不明的句子,如:“仰彼朔风,用怀魏都,愿骋代马,倏忽北徂。凯风永至,思彼蛮方,愿随越鸟,翻飞南翔。”“昔我同袍,今永乖别。子好芳草,岂忘尔贻。繁华将茂,秋霜悴之。”其含义就涣然冰释了。
第六,宴游类。有《当来日大难》一篇。这是一首以四言为主的杂言诗,诗说:“日苦短。乐有余。乃置玉樽办东厨。广情故。心相于。阖门置酒。和乐欣欣。游马后来。辕车解轮。今日同堂。出门异乡。别易会难。各尽杯觞。”[8]437陈祚明评此诗说:“‘今日’八字,情至恳侧,千古送别之怀,不能外辞二语。诗至此,性情至到,何必多言。”[7]192此诗句式整齐中有变化,音韵谐美,格调欢快,充分表现了曹植与好友相聚首时的心情,也表现了曹植心地淳至、重情重义的道德境界。
第七,游仙类。有《飞龙篇》一篇:“晨游泰山。云雾窈窕。忽逢二童。颜色鲜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我知真人。长跪问道。西登玉台。金楼复道。授我仙药。神皇所造。教我服食。还精补脑。寿同金石。永世难老。”[8]421-422曹植自黄初以后受到曹丕父子的猜忌和拘制,身心都不得自由,因此,扩大活动空间,改变生存方式,是曹植此时最大的愿望之一,因而游仙诗是他生命后期主要的文学创作形式之一。
曹植对四言诗和五言诗的职能有较明确的分界,四言诗主要表达较雅的内容,而五言诗则主要用来表达哀婉缠绵的情感,当然,这种分界也不是绝对的。
四言是《诗经》的主要体式,但《诗经》以后,诗坛长期沉寂,直到战国后期,才又出现了一个诗歌高潮,但此时的四言,不但仅仅作为诗歌体式的一种而出现,而且随着语言本身的发展和变化,四言诗的句式结构和章法结构也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葛晓音先生精譬地总结了这个变化,她说:
由于单音节词的大量存在,诗经体四言诗需要借助叠字和虚字才能构成四言句的二二基本节奏。其诗行构成是两个四言句一行,而且大多数是两个四言句才能形成语法结构完整的句子。与此相应,四言诗的体式构成,需要在各种四言典型句式中寻找序列的规律,才能形成整篇的流畅节奏感,笔者将这种句式排列规律称为“句序”。但是从两汉到魏晋,四言诗除了一部分继续延用诗经雅颂体的句式以外,有相当一部分的句式结构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就是由原来的两句一意变成了一句一意,单个四言句就可以形成独立的语法结构。这种变化从荀子的《成相篇》、《佹诗》就已经开始了。[6]汉代韦孟的《讽谏诗》,仅仅是“匡谏之义,继轨周人”,在句式结构上已经是比较典型的实字四言诗了。时至建安,四言诗的体式和风格进一步发生变化。对于四言诗的这种迁变,古人也有比较明确的认识,只不过他们的这种认识来源于直感,所以未能说清这种变化的具体内容。如钟惺说:“夫《风》、《雅》后,四言法亡矣。然彼法中有两派:韦孟和,去《三百篇》近,而韦有韦之失;曹公壮,去《三百篇》远,而曹有曹之得。”[7]16杨慎在评论四言诗时说:“然则曹孟德‘月明星稀’,嵇叔夜‘目送归鸿’,何如?曰:此直后世四言耳,工则工矣,比之《三百篇》,尚隔寻丈也。”[13]正统文人囿于经典意识,以《三百篇》的标准衡量后世的四言诗,于是对后世的四言诗及其作者多有微词,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后世四言诗在艺术上对《诗经》的超越。曹植的四言诗远承《诗经》、张衡、蔡邕,近则直接师承于曹操和王粲而又加以发展。曹操在四言诗创作上取得的成就,受到后人的普遍肯定和赞扬。沈德潜说:“曹公四言,于《三百篇》外,自开奇响。”[14]但曹操性情通达,不拘成规,他的四言诗多有散文句法,如《短歌行》其二:“周西伯昌,怀此圣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修奉贡献,臣节不坠。崇侯谗之,是以拘系。”曹植与王粲有师生关系,曹植的诗歌创作,受王粲的影响最大,但王粲四言诗,受《诗经》用词和句式的影响较大,如《赠蔡子笃诗》:“翼翼飞鸾,载飞载东。我友云徂,言戾旧邦。舫舟翩翩,以泝大江。”[8]357一是多用虚字,一是多用叠字,这是《诗经》用词上的典型特征。曹植的四言诗,已经很少使用虚字,叠字也较少使用,也就是说,他的四言诗,已经变成了比较纯粹的实字四言句式,其主要的句式便是主谓句和动宾句,如《朔风》二、三章:“四气代谢,悬景运周。别如俯仰,脱若三秋。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风飘蓬飞,载离寒暑。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胞,今永乖别。”[8]447这些句子,在意义上都相对独立,大都有自己独立的语法意义,这是与《诗经》完全不同的句式,表现出整饬而实质的特点。但是,这种句式在表达上也有很致命的缺点,葛晓音先生说:“由于诗经句式的虚字和叠字很多,可以构成七十多种典型句式,把相似的句式和相同的虚字按一定规律排列组合,构成相互呼应的句序以后,就能形成诗经丰富多样的节奏感。而汉魏四言句实字化以后,不用兮字,少用虚字,单句独立,就无法构成诗经原有的句序。因此,如何将意义独立的单句四言组合成富有节奏感的四言体,就成为四言句结构变异之后面临的最大难题。”[6]曹植的四言诗自然也面临着同样的难题,但他的四言诗却并没有凝重板滞的问题,曹植凭借深厚的艺术修养和灵活高超的表现技巧,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其所运用的艺术手法主要有如下几种:
(一)运用声律,使诗歌跃动活泼。如《正会诗》:
初岁元祚 吉日惟良 乃为嘉会 燕此高堂。尊卑列叙,典而有章。衣裳鲜洁,黼黻玄黄。清酤盈爵,中坐腾光。珍膳杂遝,充溢圆方。笙磐既设,筝瑟俱张。悲歌厉响,咀嚼清商。俯视文轩,仰瞻华梁。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皇室荣贵,寿若东王。[8]449
全诗极少使用虚字,每句都是具有独立语法意义的词组,虽然描写的是朝会时的盛大场面,但由于韵调和谐,且一韵到底,故而诗歌读来流宕轻快,毫无滞涩之感。
(二)将长篇分解为短章。实字四言诗由于语句的堆垛、意象的密集,容易造成诗歌的沉闷板滞,曹植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之一便是将长诗分解为短章,使诗歌的句意、句式和句韵都不断发生变化,从而有效地避免四言长诗的板重问题。如他的《朔风》诗就分为意义相对独立的五章,使语意跳跃,句式变化。短章之内,音韵也要变化,全诗玲珑活泼,剔透温润。
(三)灵活换韵。曹植解决四言长诗板重问题的另一方法是灵活换韵,使诗歌灵动活泼,如他的《责躬》、《应诏》,或十句一换韵,或八句一换韵,或六句一换韵,有时四句一换韵,使诗歌虽长而无板滞凝重之感。其《矫志诗》、《朔风诗》则一律四句一转韵,全诗韵调谐美,读来琅琅上口。
(四)运用浅易通俗而表现力强的语言。曹植为了提高表达效果,十分重视炼字炼句,但他只在常用字和通俗语上下功夫,很少甚至完全不用生僻字和古奥语,他对司马相如、扬雄等人在辞赋中不顾表达需要而滥用生僻字词和古奥语言以逞才炫博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刘勰《文心雕龙·练字》中说:“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2]484曹植诗歌的用字和语言,既通俗浅易,活泼顺畅,又准确形象,表现力强。这也是曹植四言诗取得较高艺术成就的原因之一。如其《矫志诗》,全用谣谚俗语,以至谭元春说:“全篇似古逸诗、古铭、古谣及子书中锻炼佳语。亦四言古最高之格。”[7]139
(五)变换句式,使诗歌富有节奏感。曹植长篇四言诗的另一个特点是句式多样,根据表达需要灵活变换,并配以响亮的韵调,使诗歌节奏铿锵,灵动多变。其句式包括主谓句、动宾句、并列句(名次并列句、动词并列句、形容词并列句)、嵌虚字句、叠字句等。如《应诏》:“肃承明诏,应会皇都。星陈夙驾,秣马脂车。命彼掌徒,肃我征旅。朝发鸾台,夕宿兰清。茫茫原隰,祁祁士女。经彼公田,乐我稷黍。”[8]447节奏轻快跃动,毫无堆砌滞重感。胡应麟说:“《应诏》赡而不冗,整而有序,得繁简文质之中,绝可师法。”[9]9
曹植四言诗在风格上的特点便是“雅润”,这是曹植对《诗经》创作原则的自觉继承,他曾明确主张“欢怨非贞则,中和诚可经”,这是他文艺观念和审美原则的一个主要方面。作为“雅润”的体现,曹植四言诗在内容上主要是颂扬、谏诫、自警和叙志。在情感的表达上则充分体现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原则。在诗歌形式上,曹植的四言诗语言整饬,情感温润,节奏鲜明,韵调和谐,真正达到了文质相扶的艺术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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