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会 华
(浙江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自我与自性的整合
——多丽丝·莱辛《幸存者回忆录》的一种解读
黎 会 华
(浙江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幸存者回忆录》是多丽丝·莱辛关注“内心空间”的一部重要小说。小说主人公进行自我探索,经历揭开创伤、内在成长、自性涌现,最后在自性引领下最终达到个体人格的整合统一与完善。主人公的意识自我与其无意识的自性的整合过程,揭示了自性在人格发展中的作用,同时认识象征人格完整的自性对现代人实现心灵完整也具重要意义。
《幸存者回忆录》;自性; 整合;自性化
《幸存者回忆录》(The Memoirs of A Survivor,1974,以下简称《回忆录》)是多丽丝·莱辛继自《暴力的孩子》和《金色笔记》之后的又一重要作品,发表以来颇受评论界的关注和好评。小说主题丰富,涉及梦幻、预言、社会评论、心理研究、寓言等因素,为学者们提供了多角度解读的可能性。在既有的研究中,人们主要就小说中叙述者和艾米丽的关系,小说中的花园意象、以及叙述者目光穿透墙壁到达的墙壁后的世界展开讨论,很少有人从心理分析实践的角度对主人公意识自我(ego)与自性(self)之间如何整合,如何实现自性化的过程(individuation)加以深究。本文试用荣格分析心理学的原理对这一问题加以考察。
荣格分析心理学是以治愈和发展为目的心理实践,其分析的目的在于将意识与无意识的世界统合起来达到自性化,从而使受分析个体获得自愈,“最终成为他自己,成为一种整合性的,不可分割的,但又有别于他人的发展过程”[1]127。《幸存者回忆录》中的叙述者回忆自己成为幸存者的过程,实际是他探索自性及其与自我整合的相关过程。莱辛曾说过《幸存者回忆录》是自传的尝试,如果是自传,莱辛是以小说的形式书写自己过去的经历,叙述者应是莱辛本人虚构的自我,也就是荣格认为的第二自我(alter-ego)。莱辛在访谈中曾暗示她与母亲的关系难处,再者,她本人也曾经历过荣格心理治疗。某种程度上,莱辛本人相当于分析师,通过小说创作分析叙述者(莱辛的自我),以此获得自我治愈,达到自我完善的过程。小说开始,叙述者回忆过去说:“现在回头看看仿佛两种生活,两个生命,两个世界并存,并紧密联结着。但那时,一种生活排斥另一种,而且,我也不希望两个世界联系起来”。[2]26这里的两个世界是由起居室墙隔开的:墙外秩序完全崩溃的现实世界与墙壁后面梦幻般的世界。莱辛曾说:“我在以隐喻的方式部分地写一部自传——逐渐消失的墙后面是你能发现的最古老的象征。我总是运用古老、久远的象征是因为它们直击无意识。”[3]笔者认为,墙外的现实世界象征叙述者人格结构的意识部分,而墙后的世界象征其人格的无意识部分。在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理论中,他视人格为一个总体,称之为“心灵”(psyche),认为它包含一切意识和无意识的思想、情感和行为。在他看来,意识是人的心灵中唯一能够被个人直接感知的部分,其核心是自我,也称意识自我,它由各种感知觉、记忆、思维和情感组成,在人格结构中,意识处于最上层,占很少部分;人格的大部分是无意识,它包括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个人无意识主要由各种情结构成,处于中间层,处于最下层的是集体无意识,它的内容则主要是原型。叙述者不希望两个世界联系起来表明,那时叙述者的意识和无意识处于冲突、对立状态。根据荣格的观点,健康人格的获得需要个体内心中的意识和无意识(潜意识)学会彼此间的相互尊敬、相互适应。这个学习的过程是自性化过程,但自性化能否发生还取决于意识自我。
在小说中,叙述者有意识地探索其无意识领域,逐渐揭开伤痛的记忆——被意识自我压抑且影响自我精神的内容——是其自性化的开始。叙述者在小说开始就关注其无意识领域,主要表现在,她对墙壁后面的世界开始着迷,并热切关注那里发生的一切,她开始感到墙壁后面的生命与外面的同样重要。最初她只听到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家具的搬动声,孩子的哭声,但她感到墙壁后面的生命已在她脑海里存在很长时间了,那些模糊的声音对她而言简直是太熟悉了。脑海里存在很长时间的生命和模糊不清的声音,都是叙述者个人无意识内容的一部分。叙述者所做的一切表明她不再压抑其个人无意识的内容,换言之,这些“不因其丢失而停止影响我们的意识心灵”[4]18的个人无意识内容开始被意识自我察觉,这意味着叙述者的自性化过程的开始。荣格认为:“真正的自性化过程是意识与其内心中心或自性妥协,它通常以受伤的人格及其伴随的痛苦开始。”[4]169叙述者自性化过程真正始于她对“私人”房间的不断探访,并逐渐揭开自己的伤痛记忆。叙述者感到进入“私人”房间犹如进入监狱,在那里看到的情景令她感到窒息,且无法改变。叙述者看到婴儿室里嗷嗷待哺的小艾米丽,母亲却严格按时间喂养;叙述者看到铁塔般的女人(小艾米丽的母亲)和保姆专注地逗一个男婴,身旁4岁的小艾米丽却孤零零地坐在地毯上无人理睬,甚至被排除在与父亲道晚安的仪式之外,只能孤独地睡在闷热的房间里。小艾米丽得承受弟弟是宠儿,自己是令人讨厌的人。她听到母亲喋喋不休地对邻居抱怨她要求太多,太难缠;她感受不到母亲的爱,她们的拥抱“没有交流,没有相互的安慰”[2]83。这样,5岁左右的小艾米丽已经“神情忧郁、沮丧”,对自己的存在“充满了内疚”[2]64。叙述者看到小艾米丽拉在床上,结果母亲把她放到很热的水里,一边使劲给她擦洗,一边发泄她愤怒:“你这个淘气的小孩,艾米丽,淘气,淘气,淘气,恶心,真脏,脏,脏,脏脏脏脏,你脏,艾米丽!你脏,淘气,噢,恶心!你真脏、脏,艾米丽。”[2]129-30在一句话里,“脏”字频繁使用12次之多,可见叙述者个人无意识中储存的是被责骂,被否定等负面的情绪。这些早年遗忘的记忆深深地影响叙述者的生活:
严厉的责骂声一直不停,永远不会停,过去也没停过,什么也不能制止这种责骂,制止这些情绪,这种痛苦,这种与生俱来的罪过,生来就造成这样痛苦、怨恨和艰难。这种唠唠叨叨的责骂声会持续存在,永不消失,即使在记忆里有些变弱,也一定难以消除厌恶和怨恨。[2]65
这斥责声深深地烙在叙述者心灵上,令她无法释怀。这些本来在“私人”房间听到的指责声已侵入叙述者的平常生活,即使在白天她都能听到墙壁后面小孩时断时续的呜咽声。叙述者听到的是“一个孤单的、被厌恶、被否定的孩子的呜咽声”,此外,她“能听到妈妈的抱怨,女人的诉苦,两种声音此起彼伏交替”[2]131。哭声,抱怨声都是沉积在叙述者无意识中伤痛的记忆。一旦当这些因被意识自我压抑而遗忘的记忆进入意识层面显现出来时,也就意味着她心灵的创伤被层层地剥离了出来。
找出重要的创伤记忆——事件的记忆及情绪的记忆——是叙述者治愈创伤的第一步。真正的治愈需要她内在成长,提高意识自我的承受与承受性,即“自我意识的提升与扩展。培养意识自我的容纳与接受,扩展意识自我的空间”[1]117。叙述者意识自我的容纳与接受的培养是通过作为现实中艾米丽的监护人和探索“非私人”场景完成的。做艾米丽监护人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叙述者不断提升与扩展其自我意识,并培养意识自我的容纳性与接受性的过程。初遇艾米丽叙述者感到无所适从,因为她貌似顺从礼貌,实质上她却充满了自我防御,这让叙述者无法走进她,而无法与艾米丽相处,就意味着叙述者的意识还不能接受来自个体无意识的内容——她自己伤痛的过去。但她认识到自己是艾米丽的“父母亲,或监护人,或养父母的继续”[2]28。叙述者以父母的角度审视艾米丽,说明她意识到了自己“内在儿童”的存在,与其沟通并助其成长实际上是叙述者探索自性并获得自我治愈的途径。艾米丽不接受叙述者让她上学的建议,却反叛走上社会,加入了马路帮。每当叙述者困惑不知如何对待艾米丽时,她就会光顾墙壁后面的“非私人”的房间,总会发现那里被弄得凌乱不堪。凌乱不堪的房间象征叙述者无意识领域的混乱,打扫的过程是使混乱的无意识恢复秩序的过程。几次造访“非私人”房间,叙述者明白了“马路上发生的事件和我及艾米丽之间发生的事与我在墙后看到的事有某种联系。……马路上燃烧的火,烧焦的树木就是这个房间里杂乱无章的东西的一部分”[2]39。叙述者能够将现实的艾米丽与其墙后房间看到的一切联系起来,意味着她的意识自我认识能力的提升。现实世界的艾米丽在“马路帮”里行使家长职责,叙述者在“私人”的场景看到艾米丽用坚定、命令的口吻教弟弟游戏。这个场景使叙述者明白现实中艾米丽的成长与墙内场景的小艾米丽有关,因此她与艾米丽的相处更容易了。这个认识过程说明叙述者的意识与其无意识的冲突逐渐协调起来。当墙壁后面小艾米丽绝望的哭泣侵入叙述者的正常生活时,她就跑到墙壁后面去寻找艾米丽,但她抱起来试图安慰的不是艾米丽而是她的哭泣的母亲。叙述者感到“小小的胳膊伸出,渴望安慰,但有一天,它们会成为那些巨大的、不知道温柔的胳膊”[2]134。叙述者对艾米丽母亲的冷漠有了深入的理解,这是源于她童年缺乏关爱,因而成年后她也不会关爱他人。无爱的母亲造就无爱的女儿,一代代循环。获得这样的认识之后,叙述者的意识自我的空间进一步扩展了,承受性也随之增强。因此,艾米丽“对叙述者来说,她是一个渠道,通过这个渠道叙述者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同时也认识到自己成长的可能性”[5]。
叙述者自我探索经历了揭开创伤与内在成长的过程,这些都是通往自性实现,也即心理完整性的实现的前提准备。根据荣格的观点,自性是集体无意识中的核心原型,是整体心灵的调节中心,其作用是协调人格的各个组成部分给它一种稳定感和“一体”(oneness)感。虽然自性作为心灵的中心是完整的,但它深处于无意识之中,“只有在意识自我的参与下,自性才能发挥作用,才能成为人格平衡发展的活跃因素”[6],否则,它永远处于黑暗中,所以,认识潜藏在无意识中的自性,并将其开发出来是自性实现的关键。小说中叙述者探索自性,逐渐认出象征人格完整的自性是通过象征实现的。在荣格分析心理学理论中,象征的作用是“在心灵内部协调对立的诸组元并使其重新统一的自然尝试”[4]90。小说中墙壁后面的六边形房间和地下花园都具心理的象征意义。首先,六边型是一个倒置的三角型插入另一个三角型。它的心理象征意义是“对立面的联合”,与“普通圆形的曼荼罗相似,象征心灵的整体(或自性)”[4]267-268。在六边型房间里,叙述者看到屋里铺的地毯没有图案和颜色,屋里的人们忙着把碎片的材料拼接起来,地毯便光彩亮丽。叙述者也学着从一堆混乱的材料当中找出一条,放到与地毯花纹相配的地方,使无生命的地毯恢复了生命。通过这个学习过程,叙述者使其内心的冲突渐趋协调,并因此获得新的心理态度。
其次,探访墙壁后的花园,象征了叙述者对其无意识领域的深层探索,每次探访之后,叙述者的内心发都会生变化,获得对自我的新认识。在一次探访中,叙述者在花园里看到勃勃生机的绿色:“汩汩流水的小溪清澈见底,鱼儿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我与鱼之间没有水存在。”[2]90鱼在荣格看来是超越的象征[4]153,这表明无意识内容可以进入意识心理。叙述者“非常强烈地感到,我得按照吩咐做,我必须那样做;我在被牵着,被领着,被指引着,总是逃不出握着我生命的那只巨大手心”[2]91。获得这样的认识意味着叙述者已经感觉到自性的召唤并倾听自性的呼声,她因此内心发生了变化,“一种不安,一种一直与我生命同在的渴望,总是伴随着一种抗议的愤怒,正在渐渐地缓解。我发现自己经常只是简单地等待”[2]92。静静地等待、观察是积蓄心理能量的过程,只有足够的心理能量才能使自性涌现,才能使她获得心理的整体性。但这一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它需要不断地往来反复,所以,叙述者不断造访花园。最后一次探访花园,叙述者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地下世界,“花园之下是花园,花园以外还是园:生长粮食的土地两倍、三倍、无限扩展——富足、肥沃、充裕”[2]142。进入一层层的地下花园象征叙述者进入其无意识深处的探索,“进入最深层次就能得到治愈”[7]。勃勃生机的花园已进入叙述者的意识,回到现实生活中她开始思考,“我要把这景象记在心里,我有能力做到。……那里生命的暗示在‘平常生活’中变得越来越强大、频繁,仿佛那个地方在供给我们食物,维持我们生命,并希望我们了解,认识”[2]143。叙述者对其无意识的积极探索使她逐渐理解其无意识产物的信息及其意义,从而获得新的心理认识。这意味着叙述者的意识与其无意识的结合,在此结合中“心灵的超越功能”[4]146产生了,由此叙述者获得完整感。
叙述者最后一次在“私人”场景中看到艾米丽是在宽大的镜子里。叙述者这次看到的不再是令她心疼、楚楚可怜、孤独寂寞的小艾米丽,而是一个虽然只有14岁却已俨然是个成熟女人的艾米丽。她身着鲜红的晚礼服,涂了鲜红的指甲,一副反叛的样子。荣格指出:“在梦中,镜子可以象征无意识力量客观地‘反映’个体——使他看到以前从未看到的自己。”[4]218这次的探访使叙述者对自己的过去有了新的认识,进入“私人”场景不再使她感到窒息,因此,伤痛似乎治愈了。叙述者以往拜访“私人”场景时,要目光凝视居室的墙壁才能来到那里,而这次她只盯着居室里忽明忽暗的烛光就看到了镜前的艾米丽。至此,似乎隔离现实的艾米丽和墙后的艾米丽的墙壁消失了。两个艾米丽在14岁时不再分裂,而成为一体。这次经历后,叙述者认识到她居室的烛光“似乎闪耀着另外的光,从那里(“私人”场景中的房间)带来的光——我带来的,它暂时停留,使我渴望知道它代表什么”[2]167。居室的烛光是意识之光,墙后之光是无意识之光。两者之光互相闪耀,它象征了叙述者的意识自我与其无意识学已经会了相互了解、相互尊重、相互适应,象征了她内心的能量不断增强。当内心的能量的聚集到一定量,伟大的人(greatman)就会出现,“这种内心中伟大的人拯救个体,带领他重新返回他的本源的永恒生命领域。然而,只有当个体清晰第认识他的存在,并从睡梦中醒来,心甘情愿地遵循他的教诲时,他才能做到这一点”[8]。这个内心的伟大的人就是自性。小说在接近尾声时,经过漫长的等待,某一天早晨,叙述者终于看到了墙上的“隐秘的图案”[2]189,她叫醒了熟睡的艾米丽、杰罗德、雨果,一起来到墙前。这时墙蹦裂,倒塌,他们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铁蛋。铁蛋裂开时,叙述者看到里面有树木、河流、草地、房间和人们。当所有的人都进入铁蛋时,叙述者看到了她一直找寻的人——“她”。这个“她”就是叙述者内心的伟大的人——自性。“这个人走在前面为他们指引方向,走出这个崩溃的小世界,一起进入另一个有序的世界”[2]190。至此,叙述者的人格在自性的引领下达到了整合、统一,她的自性化象征性地完成了。
不难看出,叙述者自主探索其无意识精神领域,聆听自性的信息,而最终获得自愈,成为幸存者。文本对现代人人格发展的意义在于:当社会秩序崩溃,文明毁灭,人们就会回归原始的状态,按其本能行事。在这样的社会里无论伟大的宗教,还是各种各样的哲学,都似乎无法为人提供强大有力的、令人鼓舞的信念使之面对当前的社会感到安全,那么探索无意识精神领域,这个不受知觉作用控制但经常影响意识思想或行为的心理构成因素对领悟真正的自我就非常重要。事实上,《幸存者回忆录》第一句:“我们都记得那个时候”说明小说不仅仅是叙述者自己的故事,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事。莱辛似乎警示现代人有意识地探索无意识精神世界,学会倾听来自无意识的声音,并据此修正我们的意识,构建和谐的内心结构的重要性,只有这样才能最终达到个体的人格整合与完善,实现人性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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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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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2)02-0230-04
黎会华(1964-)女,吉林吉林人,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项目(09YJA752020)
2011-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