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艾,许建良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南京 江苏 211189)
墨子“节”之审思
魏 艾,许建良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南京 江苏 211189)
墨子从现实乱世出发,明确提出“节”的内容是节用、节葬、非乐等,其标准在于基本生活需要之“用”,而非出于享乐的消费,同时也不能忽视“备”的问题。“节”是遵循天鬼的必须,其最终目的在于通过身体力行让个人、社会、以至整个天下都通向和谐,即“兴利除害”,其固国、利民、养德的现实价值能够启发现代人面对资源消费问题上应有的思量。
墨子;节;用;利
《墨子·鲁问》曾记载墨子之言:“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1]475这是墨子“十论”之一。在墨家思想中,有关“节”的思量占有重要位置。《说文》云:“节,竹约也。约,缠、束也。竹节如缠束之状。引申为节省、节制意字。”[2]189又云:“俭,约也。约者,缠束也。俭者,不敢放侈之意。古假险为俭、易,俭德辟难,或作险。”[2]376墨子基本延续了节俭的字面含义,那“节”的具体表现又是怎样的呢?
首先,“节”在物质生活方面的主要内容是节宫室、节衣服、节饮食、节舟车、节蓄私。
从人基本的生存需要出发,居所、衣着、饮食、交通都要遵循“节”的原则:人要生存,须有居所,其作用在于“室高足以辟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1]30-31,而不是为享乐建造亭台楼阁、繁复铺张;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1]33,冬季保暖,夏季祛暑,不应追求奢华;饮食“增气充虚、强体适腹而已矣”[1]35,不能贪图口腹之欲去享受美食珍馐;舟车“任重致远”[1]36即可,不必讲求装饰豪华;人口的生产与繁衍也是人生存与发展的必要,故王公大人“必蓄私不以伤行”[1]37,顺应“阴阳之和”之理,对于适婚适育的男女应该“蚤处家”[1]162,使国家人口壮大。除此之外的“无用之费”都可以略去。另外,对于一国而言,军事装备只求防止贼寇侵袭,而不能以“坚甲利兵,以往攻伐无罪之国”[1]141。可见,墨子把人的基本生活需要置于消费价值的首位,并结合守国治民的策略,提出“俭节则昌,淫佚则亡,此五者不可不节也”[1]38的号召。而“节”的标准则在于“用”、“利”:“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1]164只要能满足百姓之日常实用,就足够了,除此以外的花费于百姓无利可言,因而“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1]163,这样就可以达致天下大利的境界。
其次,“节”不仅体现于人的基本生活需求中,也反映在其精神生活中。
针对当时厚葬久丧的社会弊端,墨子提出“节葬”:“故衣食者,人之生利也,然且犹尚有节;葬埋者,人之死利也,夫何独无节于此乎。”[1]189这既是对于节用思想的深层进展,也是对儒家倡厚葬、重礼乐的反驳。墨子论述丧葬问题,其理论基点仍在于“节”,《节葬》开篇就用“三务”作为判断仁孝的标准,即富、众、治,这才是丧葬的目的。厚葬久丧非但不能“富贫众寡、定危理乱”[1]170,更会浪费有限的社会资源。墨子举守丧为例,在三年守丧之期内,王公大人不能按时早朝,农夫不能耕种,工匠无法做工,妇人不能做女红。所以,厚葬久丧既费财力又费人力,如此下去,“国家必贫,人民必寡,刑政必乱”[5]178,甚至引发战争。
那么究竟何谓“节葬之法”?墨子说:“棺三寸,足以朽体;衣衾三领,足以覆恶。以及其葬也,下毋及泉,上毋通臭,垄若参耕之亩,则止矣。”[1]180-181对于生者而言,“死则既以葬矣,生者必无久哭,而疾而从事,人为其所能,以交相利也”[1]181,人不该持久哀痛,而应尽快从事本职工作,为兴天下之利继续努力,这才是圣王之法。《论语》中记载:“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3]29“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3]24可见,孔子一方面主张严肃礼仪形式的庄重,另一方面在具体活动中则以节俭为礼的内容,是礼重于用。“孔子虽坚持的是外在仪式的不变性,但又反对具体细节上的面面俱到,而应该追求人感情上的真正切合”[4]70,而节葬则是以经济实用为量度,反对过分讲求丧葬仪式。
除了“节葬”,墨子“非乐”论也在精神需求的另一层面上对“节用”进行了引申。墨子之所以反对音乐,并非否认乐音、色彩、美味等给人带来的感官愉悦,而是这些行为既不符合圣王所为,又不符合万民利益,因此必须加以否定。“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1]252使君王“必不能蚤朝晏退,听狱治政”[1]259,君子“必不能竭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1]259,农夫“必不能蚤出暮入,耕稼树蓺”[1]259,妇人“必不能夙兴夜寐,纺绩织纴”[1]259,“其乐逾繁者,其治逾寡”[1]41,并且“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1]253。面对此种情形,墨子认为所有解决问题的方案都必须从改变现实出发,因而于民于国,“乐”不可不非。
再次,“节”并不只强调单向度的节约,而同样涵盖“备”的问题,这也是“节”第三个层面的含义。
《七患》中论述到“国备”的问题:“故仓无备粟,不可以待凶饥。库无备兵,虽有义不能征无义。城郭不备全,不可以自守。心无备虑,不可以应卒。”[1]28-29粮食、武力装备、城防以及心理防备是一国之基本储备。尤其是粮食生产问题,墨子提出:“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故民无仰则君无养,民无食则不可事。故食不可不务也,地不可不力也,用不可不节也。”[1]25五谷杂粮是百姓赖以生存的东西,也是国君用以养活自己和民众的物质资料,所以如果百姓失去依赖,国君也就没有给养;而百姓一旦没有吃的东西,也就无法做事;所以必须加紧粮食生产,尽力耕作田地,节约财用,这也是君王施政的基本策略。同时对农时也必须加以关注,“先民以时生财,固本而用财,则财足”[1]28,即使是圣王也无法保证无旱无涝、五谷丰登,关键还是在于“其力时急,而自养俭也”,“其生财密,其用之节也”[1]28。只有百姓顺应农时辛勤劳作,并且俭朴节省、开源节流,才能够做好面对困难的准备。所以墨子最后总结说:“故备者国之重也,食者国之宝也,兵者国之爪也,城者所以自守也,此三者国之具也。”[1]29
最后,“节”具有“兴天下之利”的效果。
对于日常生活而言,“节”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和态度,“夫妇节而天地和,风雨节而五谷孰,衣服节而肌肤和”[1]38。这里的“节”不仅仅是节约简省之意,而且有恰当、调顺、和谐的内涵。可见,在“节”的作用下,天地人“三才”可达至和谐境界。墨子行文说教的对象多为君王或是位于社会上层的王公大人,因而对于这些人“节”的功效更加显著:“故节于身,诲于民,是以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财用可得而足。”[1]31“节”更是一种政治策略,是在道德上提出为君为王者的必备素养。“节”的范围进一步扩大便是整个国家。《鲁问》篇记载墨子在游历过程中,魏越问他见到各国诸侯将说些什么,墨子回答说:“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故曰择务而从事焉。”[1]475-476墨子认为对于贫困的国家,节用、节葬为最要紧之事。而荀子则认为,“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5]185,认为其节俭标准过于低下,不利于生产发展。实际上,墨子子“节”正是针对社会动荡的现实而提出的,并且“节”的标准具体明确,超出这种标准之外的就是奢侈浪费,因而这并非导致国家贫困的直接原因,而恰恰是解决问题的途径。
墨子倡“节”已是不争的事实,但“节”的缘由与理路亦须厘清。
春秋战国之际,“节”已经有其必要性与紧迫性。尽管当时生产力仍然低下,物资匮乏,但社会财富已经逐渐集中于少数人手中,奢侈现象已滋生蔓延。同时,经济利益的矛盾日益突出,含情脉脉的血缘关系已无法维系社会安定;土地分封制、宗法等级制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挑战,社会急剧动荡起来。与此同时,黎民百姓却遭受着战乱危难,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因而匡正时弊、安邦治国就成为有志之士的时代使命。这些急剧变化的时代背景正是墨子倡“节”的现实根源,而在墨子整个思想体系中考察时,“节”的缘由则包含以下两方面内容。
一方面,“节”是遵循天鬼意志的必须。墨子认为由主张厚葬久丧的人主持政务,国家必定贫穷,人口必定减少,刑法政治必定混乱。如果国家贫穷,祭祀的粢盛酒醴就会不洁净,那么敬拜上帝、鬼神的人就少了;如果刑政混乱,祭祀也就不能准时了。像这样去施政,天鬼必然降灾祸于人。既尊天明鬼,又提倡节葬,表面看似矛盾,实则不然。在墨子看来,天志是最高标准,鬼神的作用是相当于受天的委派,代天执行赏善罚暴,凸现鬼神的道德赏罚权能够约束人的行为。只要人在“天志”统辖内不断努力,就能够得到鬼神的赏赐和天的庇佑。因而,天、鬼、人是三位一体的。正所谓“天鬼之所深厚,而能强从事焉,则天鬼之福可得也”[1]83。并且《非命中》篇明确把“天鬼”列为第一表:“三法者何也?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其本之也,考之天鬼之志、圣王之事;于其原之也,征以先王之书;用之奈何?发而为刑。此言之三法也。”[1]273-274这就体现出墨子论“节”之思路:首先考察圣王“节”之行事,其次考察当前奢靡导致的物质浪费与百姓悲惨,最后提出“节”的倡议与要求。可见,在形而上的层面,力行节俭就能够符合天鬼意志,天鬼自然会降福于人,社会也就随之安定,百姓生活也就有了实际的保障。
另一方面,“兴利除害”[1]86是“节”之理论旨归。“利”字在《墨子》中共出现379次,毫不讳言“利”可谓《墨子》一书的显著特色,因而有“利”之“用”才是“节”的本质。总的来说,“节”所遵循的原则是,“上利乎天,中利乎鬼,下利乎人。三利无所不利,是谓天德”[1]204-205,这与儒家“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3]38的观点形成鲜明对比。儒家人为地把义利设定为道德高下的区分标准,在道德与利益的关系问题上明显地把道德置于利益之上,甚至在孟子那里有“舍生而取义”[6]上的论断,尽管后来荀子提出“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5]502,但这并没有改变儒家义重于利的基本方向。而在墨子这里,“凡言凡动,利于天鬼百姓者为之”[1]442,“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1]251。只要是利于天、鬼、百姓之事,就可以实行,就能够成为施政方略。墨子又以圣王为例,进一步说明“利”对于“节”的规定:“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1]164“圣王为政,其发令兴事、使民用财也,无不加用而为者,是故用财不费,民德不劳,其兴利多矣”[1]159。墨子不仅完全认同“利”的合理性,而且把“利”作为道德评价的标准,后期墨家更是提出“义,利也”[1]309的论断。可见,墨子把义的内在规定性解释为“利”,兴利才是“义”之目的,所以“节”之最终目的是“兴天下之利”。由此,墨子就把伦理道德的要求与规范置于现实功用的框架下,直接与现实生活相连,这就比孔子“罕言利”[3]86式的抽象内省、消极保守更加严密、更有意义,这也是墨家平民阶层背景的反映。
墨子之“节”不仅在春秋战国时期就体现出鲜明的现实功用特点,在现今社会也仍是一种有活力的思想资源。尽管市场经济仍能够提高效率、创造财富,但它无力解决可持续发展问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使问题更加严重了,因而适度消费与提倡节俭就成为人们必然的选择。在着重考虑日常实用的背景下,墨子之“节”所体现的价值具有深厚的现时代特点,具体而言有以下几方面。
一是固国。“俭节则昌,淫佚则亡”[1]38。节俭不仅是关系一人一家兴衰之事,更是影响国家安定存亡之大事。对于一国而言,提倡俭约,约束人们的物质消费和享受欲望有利于缓解社会消费需求与物资短缺之间的矛盾,保证社会安定和发展,这也是增加社会财富的一种手段。前文论述“备”的问题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正如《周易》所说“君子以俭德辟难”[7],在面临危难的时候,特别是墨子所处的物质匮乏时期,俭朴的德行有助于克服现实危难,能够给予民众和国家以实在的力量。即便是21世纪的今天,物质生活的丰富也同样不能成为奢侈浪费的借口,而更应该谨慎而理智地生活,保持万物之间的和谐共作。
二是利民。墨子把“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列为第三种国之忧患[1]24,体现出其对于百姓利益的注重,“爱民谨忠,利民谨厚,忠信相连,又示之以利”[1]163,才能“民富国治”[1]35。爱民、利民的思虑与墨子的平民背景有着莫大关联,也正因如此,墨子才能从维护百姓利益的角度出发,提出并积极实践一系列安定社会民生的主张和方案。
三是养德。节俭不仅是现实经济上的必须,而且与人的道德修养紧密相联,特别是身为君王,其道德品性的优劣直接关系国之兴衰:“节于身,诲于民,是以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财用可得而足。”[1]31培育君王德性于国于民都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过分地追求物质消费和感官享受就会导致“国贫而民难治”[1]31。同样,节俭也是普通民众应具备的道德规范,这种崇尚简朴、反对奢靡的消费观对于今日之建设节约型社会具有很大启发。当然,墨子倡“节”并不否定人的自然需求并不主张吝啬禁欲,而是反对过分奢侈造成的必要浪费。
尽管墨子“节”的思想有着显著的经世致用价值与现实合理性,但其一些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如对于以往经验有盲目崇拜之嫌。上古圣王之时的社会物质条件并不丰富,甚至可以说是匮乏:“陵阜而居,穴而处”[1]30,“衣皮带茭,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轻而凊”[1]31-32,“素食而分处”[1]34。在有限的物质产品与人的欲求之间,节俭是必然的选择;而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节俭的方式也应随之变化,适当的消费对于生产具有促进作用,因而不能一概否定消费的合理功能。墨子在居所、衣着、饮食、交通等方面制定了极为详尽的节俭标准,但这样无区分的平均是无法在宗法等级社会中得以贯彻的,也就无力解决节俭在实际操作中遇到的种种困难。另外,除生存的物质条件外,人还有精神上的需求。由于墨子把人的生存问题置于首位,那么其他与生存无直接联系的问题如丧葬、艺术、音乐等也就不在其视野之内。但很显然,人存于世不只是为了吃饱穿暖,所以墨子如此思虑的结果是:保存了人的生命,却忽视了人的价值。身为平民的墨子把“节”的对象主要锁定在上层群体,把治世希望寄托在贤人、明君身上,认为上行下效就能达致天下太平。春秋战国时期的各国正处在争霸混乱状态,渴望贤明君主确实是这个时代的美好愿景,但缺乏具体操作的道德诉求只能成为一种空想,最终墨家学说只能沦为诸侯之间攻城略地的工具。庄子曾如此评说墨子:“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8]与同时期的其他学派相比,充满激情的身体力行确实让墨家与众不同,但在以血亲之爱为根基的宗法社会,墨子这种“节”的思想难免流于理想。
节俭是对待生产与消费之间矛盾的一种伦理规范,而更为重要的是,节俭作为一种德性,能够使人通过身体力行让自身、社会以至整个天下都通向和谐。而对于21世纪的今日资源与环境两重制约下的中国,在发展的同时,能源消耗、环境污染、资源不足、人口压力、等问题也日益凸显,而生产、生活资料浪费,奢侈品消费增长,新富人群尚华显荣、铺张浪费、追求享乐等现象却屡屡不绝。这样的矛盾现实警醒我们,节俭于今天的人类不只是一句简单的口号,而应是以真正落在实处的践行来保卫我们唯一的地球家园。墨子把“节”作为安邦治国的救世措施,展现出经济与道德之间的良性互动,这为我们在生态危机、能源危机、人际疏离三大危机日益深重的现实中,开拓出一个通向和谐发展的新途径。
[1](清)孙诒让.墨子闲诂[M].孙启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
[2](汉)许慎.说文解字[M].(清)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许建良.先秦儒家的道德世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5](清)王先谦.荀子集解[M].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
[6](清)阮元.十三经注疏·孟子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2757.
[7](晋)王弼.王弼集校释[M].楼宇烈,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281.
[8](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1075.
[责任编辑张家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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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2)02-0020-04
魏艾(1983-),女,河北唐山人,东南大学人文学院2009级伦理学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伦理思想研究;许建良(1957-),男,日本国立东北大学文学博士,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伦理思想史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0YJA720036)阶段性成果
2011-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