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守祥, 胡 雯
(1.华东政法大学科学研究院,上海 201620;2.浙江大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所,浙江杭州 310028)
【文艺学】
“双性气质”的性别魅力与现代困境
——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名利场》女性形象利蓓加探析
傅守祥1, 胡 雯2
(1.华东政法大学科学研究院,上海 201620;2.浙江大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所,浙江杭州 310028)
“双性同体”理论是西方女性主义的重要理论之一,而女性主义者追求的理想人格特质“双性气质”,是男女两性人格之全面而自由发展的理想,同时也是她们用来反对阴阳两极化及性别本质永恒不变的一件有力武器。萨克雷小说《名利场》中的女主角利蓓加身上闪现出“双性气质”的性别魅力、人性活力与男性戾气,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双性同体”的理想及其现代困境。利蓓加的悲剧说明在男权意识长久与深远的控制之下,女性的自我解放之路困难重重。在现代社会中,“双性气质”理想面临诸多困境,有许多需要解决的难点。
双性气质;女性主义;《名利场》;利蓓加
“双性同体”(androgyny)最直接的意义,就是同一身体上具备雌雄两性的特征。“双性同体”来源于原始神话①在许多民族的创世神话中,天和地被赋予了人的形态和感情,生育了神话中的神。在希腊、埃及、新西兰、中国等神话中,天和地本是联合为双性同体的,他们永恒地结合在一起,直到后来才相互分离,并且成为单一性别的一对。犹太法典(希伯来人的传说)也说,亚当被造成一个阴阳人,神使他入睡,然后从他各部位中取走了一些东西,用它们造出了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神把亚当分成不同性别的两部分,他从亚当身上抽出一根肋骨,用它造了夏娃。“双性同体”这一意象在先民原始思维中流露,并在神话中形成跨文化的神话原型。,是人类文化的产物,具有悠久的历史渊源,广泛存在于世界文化的主题中。伴随人类追求性别意识真理性和理想人格模式的过程,“双性同体”的蕴涵也不断发展变化。
一般认为,男性的主要特征有支配、自主、侵犯性、表现欲、成就、忍耐性等;女性的主要特征有谦卑、服从、求助、教养、依附等。这是一种典型的西方传统的二元论思想,是把男人与女人截然分开、区别对待的二元思维。然而,从性别的角度看,世界上任何人都是男性特征和女性特征的结合体,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纯粹的男性或女性。“双性同体”有其人类学和心理学基础②弗洛伊德提出了“潜意识双性化”的概念;现代心理学大师荣格则认为“每个人都天生具有异性的某些特质”,“通过千万年来的共同生活和相互交往,男人和女人都获得了异性的特征。这种异性特征保证了两性之间的协调和理解”。“要想使人格和谐平衡,就必须允许男性人格中的女性方面和女性人格中的男性方面在个人的意识和行为中得到展现。”(参见霍尔:《荣格心理学入门》,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53-54页)基于上述思想,荣格提出了男性的“阿尼玛”原型和女性的“阿尼姆斯”原型理论,即现代心理学中常用的“男性的女性气质”和“女性的男性气质”理论。,并摈弃了生物学意义,引申到人际关系、政治统治及事物的本质之中,即一切对立面友好相处、结合一体,以此象征理想的心理和社会模式,得以消除人类处境的对立面两极:阴与阳、男与女、乾与坤、肉体与灵魂、公与私、社会与家庭、感性与理性、混沌与区别等二元的对立与分离,从而结束男女两性的对立不平衡关系,代之以相互补充的伙伴关系和可变换的、非恒定化的文化性别。因为只有这样,两性之间才有可能形成一种真正的协调,达到真正的理解,因为人真正能理解的其实只是和自己同类的事物。
20世纪,“双性同体”成了女性主义者借用的一个重要概念。几乎所有的评论家都认为英国作家和女性主义理论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最先提出了将“双性同体”作为女性主义的价值观和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人格。她在女性主义名篇《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出:“我们每个人,都受两种力量制约,一种是男性的,一种是女性的;在男性的头脑中,男人支配女人,在女性的头脑中,女人支配男人。正常的和适意的存在状态是,两人情意相投,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是男人,头脑中女性的一面应当发挥作用;而如果你是女性,也应与头脑中男性的一面交流。柯勒律治说,睿智的头脑是雌雄同体的,他说的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在此番交融完成后,头脑才能充分汲取营养,发挥它的所有功能。”[1]85伍尔夫希望,两性之间能够合作,并且认为其合作程度就是社会文明的程度。只要个人学会培养大脑的阳刚(masculinity)与阴柔(femininity)的两个方面,他/她就会越来越接近整体性(wholeness)。随着女性主义的发展以及人们对伍尔夫女性主义思想认识的加深,她的这一观点成为国际学术界的长久论题①许多中外作家和女性主义者都曾探讨过伍尔夫“双性同体”概念,而且,他们的表述也不尽相同。概括地说,以英美法为主的西方学者,大多以女性主义立场,从宏观的角度出发,主要在肯定伍尔夫“双性同体”观(也有少数学者持否定态度)的基础上,或对英语文学史中的“双性同体”女作家进行宏观考察,如卡罗琳·赫尔布伦(Carolyn Heilbrun)的《走向雌雄同体》(Towards Androgyny:Aspects of Male and Female in Literature,1973),或从伍尔夫的性格和特殊经历出发研究她提出此观点的原因,如南希·贝茨(Nancy Bazin)的《弗吉尼亚·伍尔夫与雌雄同体幻想》(Virginia Woolf and the Androgynous Vision,1973)、艾利斯·凡·克立(Alice van Kelly)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事实与幻想》(The Novels of Virginia Woolf:Fact and Vision,1973)以及简·诺瓦克(Jane Novak)的《平衡的刀刃》(The Raz or Edge of Balance:a Study of Virginia Woolf,1974)、林顿·戈登(Lyndall Gordon)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家生涯》(Virginia Woolf:a Writer's Life,1984)等,或结合其他理论来解读这一观点,如托利·莫伊(Toril Moi)的《性/文本政治》(Sexual/Textual Politics,1985)、马吉科·米诺—品可奈(Makiko Minow-Pinkney)的《弗吉尼亚·伍尔夫与主体问题》(Virginia Woolf and the Problem of the Subject,1987)等都借用了解构主义的观点对“双性同体”观进行了分析。,也引起了不少争议②其中,以莫伊与肖瓦尔特(Elaine Showalter)的“争论”最为著名。虽然肖瓦尔特的著作《她们自己的文学》(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British Novelists from Bronte to Lessing,1978)仅从题目一看便知,她套用了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暗示自己对这位前辈的女性主义思想的继承,内容更是沿着伍尔夫关于女性缺席于英国历史与文学史的观点而进行的“补缺”工程。但是,肖瓦尔特并不赞同伍尔夫的“双性同体”观,她在书中辟专章批判了这一观点,认为伍尔夫是在去性别化(desexuation),是在逃避性特征(sexual designation),与其说这一概念是富有成效的极致与完善,不如说是一个无性与不育的隐喻。伍尔夫是出于害怕而逃避固定性别身份才提出这个概念的,她陷入了超性别的整体论中。莫伊的《性/文本的政治》针对肖瓦尔特的批评进行批驳,她借用解构主义的观点,提出了完全相反的看法,认为伍尔夫的“双性同体”观是对性别身份认同以及男性气质/女性气质二重性的解构。,对西方女性主义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同的作家和女性主义者都曾从不同角度,用不同的术语来阐述它,并在不同程度上肯定它,发展它。英国女作家凯萨林·曼斯费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称其为男女两性的“结合体”③曼斯费尔德在1921年的日记中说:“我们既非男性也非女性,我们是这两者的结合体。我选择会在我身上发展和扩大男性特征的男子,他选择我,是为了使他身上的女性特征得以增强。”参见瞿世镜:《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第38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法国女性主义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叫它“双性性”④克里斯蒂娃认为,性别差异,不是作为固定的男女二元对立,而是作为见证真正伟大的文学成就的区别过程。一切言说主体自身都有某种程度的双性性,这种双性性是可能探索意义的各种资源,在增值、摧毁或颠覆意义的同时,还确定意义。;美国女性主义者玛丽·雅可布斯(Mary Jacobus)视其为“协调姿态”,是欲望与压抑的同时行动。卡罗琳·赫尔布伦(Carolyn Heilbum)把它当做“两性间调和”⑤赫尔布伦认为,伍尔夫的“双性同体寻求把个人从生理性别桎梏中解放出来,它表示两性间的调和,也表示更多的经历向个人敞开,女人可以具有侵略性,男人也可以温柔”。参见Heilbrum,Towards androgyny:aspects of male and female in literature,p.x,London:Victor Gollancz Ltd.,1973。;法国另一著名女性主义者西苏(Helene Cixous)将这一概念称为“他者双性性”(Other bisexuality)⑥西苏在《美杜萨的笑声》中说,“我提出他者双性性……在这种双性同体上,一切未被禁锢在菲勒斯中心主义表现论的虚假戏剧中的主体都建立了他和她的性爱世界。双性即:每个人在自身中找到两性的存在,这种存在依据男女个人,其明显与坚决的程度是多种多样的,既不排除差别也不排除其中一性”。参见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第198-19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她在《突围》(Sorties:Out and Out:Attacks/Ways Out/Forays,1975)中强调说,“他者双性性”已经超出了单一的男性欲望或女性欲望,它“是关于完整人的想象……不是由两个性别,而是两个半个部分组成,因而是整体性的幻想,是一统二,而非两个整体”[2]。也就是说,男女两个性别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因个体不同,其表现出的特征和强弱程度也不一样,既不排除差异,也不排除其中一性。这样一来,“双性性”还能超越所谓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之二元对立的限制,因为它引入了一个不可还原于单一男性或女性但又能超出二者的“第三性”(the third sex)。
在此基础上,“双性气质”这一概念逐渐成为一个统指意义上的概念,取代以上的个人性命名,并被女性主义者赋予了新的主观性:解除压抑、释放被否定被压制的部分,实现人的全面自由的发展;对立因素和对立文化和平共处,互补互利,消弭等级和不平等关系[3]385。“双性气质”是“两性间水乳交融的精神,它指的是一个宽广的个人经验的范畴,允许女人具有侵略性,也允许男人温柔,使得人类可以不顾风俗礼仪来选择它们的定点。”[4]性别的双性化,绝非一般的带有否定和扭曲含义的所谓“不男不女”的同义语,而是指一个人同时具有较多的男性气质和较多的女性气质的人格(心理)特征。这是一种超越传统的性别分类、更具积极潜能的理想的人类范型。双性化者比所谓纯粹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人,有更好的社会适应能力和人际关系的协调能力,家庭婚姻更容易和谐,有更强的自尊心和更积极、肯定的自我评价。
小说《名利场》是19世纪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代表作之一,以批判现实主义手法深刻鞭笞了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的金钱至上和腐朽不堪。故事主要讲述了两个性格迥异女孩的不同命运,温柔善良却迂腐懦弱的爱米丽亚安于现状、逆来顺受,是典型的西方社会传统女性形象;而聪明伶俐、勇敢坚强的利蓓加则积极主动、八面玲珑,有明确的奋斗目标和进取精神,勇敢地反抗阶级社会和男权社会的压迫,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她身上闪烁着积极向外扩张的男性气质,体现出一种特殊的人格特质——“双性气质”,以及由“双性气质”产生的性别魅力、人性活力与男性戾气,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双性同体”的理想及其现代困境。
利蓓加天性要强,勇敢坚定,伶牙俐齿,从小就善于在各色人等间周旋,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她的这些与生俱来的先天禀赋,在后天环境的教育与刺激下顺畅开显,闪耀着“双性气质”的性别魅力和生命活力。法国思想家波伏娃在《女人——第二性》开篇谈到男女性别特征差异的形成时讲到,一个人之所以是男人或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定命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之整体”[5]23。换句话说,男女两性的心理—行为特征之所以呈现分离状态,社会文化的染浸和塑造是重要原因,社会期待心理对社会性别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尽管许多人都具备或多或少的异性特质,但由于长期的西方父权中心传统文化所积淀形成的“男尊女卑”这一思想的桎梏,真正能把这种异性特质发展完善并敢于充分显露的又有几人?利蓓加天生的异性特质之所以没有受到抑制,反而得到长足发展,主要归因于她后天的成长环境。
家庭环境及父母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孩子性格的形成,这种性格将直接影响其以后的处事态度。利蓓加出身于一个下层小资产阶级家庭,父亲是画家,穷困潦倒而嗜酒如命;母亲是流浪歌女,生下女儿不久后便离她而去。利蓓加从小饱尝了生活的艰辛,自幼跟着父亲过着到处赊账的日子,从8岁起就开始替父亲处理事情。为了维持生计,她常常需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这就使她学会了甜言蜜语的本领,能哄得追债的人回心转意,能说服生意人赊她一顿饭吃。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利蓓加,从小就精明聪慧、刀锋锐利,如同她的名字Becky Sharp一样。为了生存,她必须磨练自己的坚韧、机警,必须承受周遭的白眼和生活的坎坷。她父亲还常常带她一起听他那些粗野的朋友们聊天,这些都使得她少年老成,按照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孩子,从八岁起就是成年妇人了”,“贫穷的生活已经使她养成阴沉沉的脾气,比同年的孩子懂事得多”[6]16。父亲死后,利蓓加便寄宿在平克顿女子学校。这是一个半似修道院半似监狱的地方,利蓓加无依无靠,在学校半工半读,尽管她有着卓越的口才和音乐天赋,能说一口纯正的法语,却因为贫穷卑微而无人理睬,备受歧视和怠慢。而同学爱米丽亚·赛特笠因出身富贵、家庭富裕而备受校长的青睐和礼遇。小小年纪就看透了世态炎凉、人间冷暖的利蓓加深知人与人之间的悬殊是由金钱和地位决定的。冷眼、折磨和虐待在她心中形成了扭曲的记忆,屈辱的生活使她的人格产生了严重异化,她在怨恨中形成了冷酷、嫉妒、自私的性格。她痛恨那个社会的势力,认为自己在才貌上一点不比有钱人家的小姐差,于是“她打定主意要把自己从牢笼里解放出来,便着手行动,开始为自己的前途通盘计算”[6]18。随着阅历的增加和人格的成熟,利蓓加性格中叛逆的一面也得以充分发展。当利蓓加离开学校,乘坐爱米丽亚的马车来到勒赛尔广场,她的新生活也正式开始。她需要食物、衣服和住处,否则难以在这个充斥着名与利的陌生城市中存活下去。现实就摆在眼前,有钱人会得到人们的尊重,得到好的名声。像她父亲那样穷困潦倒的人,只会落魄一生;像她母亲那样没有身份的人,只会被上流社会所排挤。既然不幸的家庭不能带给她良好的出身、高贵的身价、眩目的排场,那就得一切靠自己打拼。利蓓加深深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付诸积极的行动,着手改变自己的境遇。从此以后,利蓓加使尽浑身解数,一步步往上流社会迈进,幻想成为众多男子追求的对象和贵族圈的焦点。
利蓓加生活的19世纪前期的英国社会是个充满尔虞我诈、争名夺利、腐化堕落、投机取巧的时代,利蓓加作为那个时代的人,不可能超脱她所处的社会环境。当时的英国国力强盛,资本主义正处于加速发展的阶段,讲究放任和自由竞争,导致社会贫富悬殊。上流社会门禁森严,并把持着国家的重要机构。新兴资产阶级依靠金钱,渐渐接近贵族的边缘,一些人利用各种契机,努力挤进上流社会。同时,因为社会的蓬勃发展,广大出身寒微的平民阶级,有了更多受教育的机会,继而有了知识和思想,在政治上、经济上有了变革的强烈愿望。而在19世纪初的英国,妇女主要是作为家庭角色而不是职业角色出现于社会,虽然平民民主的呼声不断高涨,但多少世纪以来形成的人们对妇女的歧视和偏见并未引起社会的实质性的关注,她们的社会功能有很大的局限性。总体上说,那个时代的妇女只是男人的附庸,她们在社会上难以争得应有的权利。
正是在这种恶劣的社会环境下,贫穷的利蓓加要想过上富裕的生活,最切实可行的途径就是嫁个有钱的男人,通过婚姻这座桥梁,一跃成为“某某夫人”,一劳永逸地改变穷困的生活。但那个时候的英国,即使是婚姻市场,也被金钱与势力操纵着。家道殷实或是血统高贵的单身男人,需要同样出身的女人与之相配。利蓓加这个孤儿,根本没有资格站在单身贵族的未婚妻队伍里。现实环境的严苛与她对自己的奋斗期待形成了尖锐矛盾,情势逼使她以非常规的方式来实现自己出人头地的人生抱负。所以她必须主动出击,去接近任何她认为合适的绅士,通过施展情色魅力,使他们坠入情网,从而借助他们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一切。在当时金钱万能的英国社会,追名趋利的社会氛围必然会造就出利蓓加式的奉行“丛林法则”的社会男女,这类人凭着自己的精明与算计,损人利己地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而整个社会就是一个追逐名利、互相倾轧的投机场所,利蓓加只不过是“名利场”中的一个小人物而已,她自以为只有变得更加工于心计、世故精明才可以去适应弱肉强食的社会环境,殊知却将原本美好的女性(特别是母性)优势埋没甚至慢慢抹杀。当堕落的人性成为主流时,利蓓加的人格异化和人性迷失也就不足为怪了——她憎恨别人拥有的一切,并把一切人当成“对手”。
利蓓加的聪明机警、果敢好强的天性与她的生存环境相互激发相互促进,定格了她坚强果敢、独立勇敢、自信乐观而又坚忍不拔的主导性格,为她八面玲珑、如鱼得水般自由穿梭于社会“名利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同时,一味崇奉恶劣的“男性游戏规则”使其“双性同体”散发出“恶臭之气”,而利蓓加的人性迷失开放出的“恶之花”,给她本人也带来了深切的精神伤害。
相比于好朋友爱米丽亚,小说女主角利蓓加有着明确的奋斗目标和进取精神,坚强勇敢、独立自主、胆识过人、才干超群、坚忍不拔,积极乐观地不断向外进行扩张,一步步向目标迈进。她不是逆来顺受、俯首帖耳的传统女性,她自己也明确地表示过“我可不是天使”[6]14。利蓓加不囿于个人狭窄的天地里,也没有停留于仅仅感慨自己的悲苦命运,她敢于直面自己卑微的地位,积极适应当时社会环境流行的功利主义和丛林法则,敢于反抗来自上层阶级和男权社会的双重压迫。
而爱米丽亚正好与利蓓加相反,她温柔可人、天真和气、待人谦逊,她代表的是维多利亚时期传统的贤妻良母的形象,是一位地道的“家庭天使”(the angel in the house)①又译“房中天使”。伍尔夫声称女人写作的职责之一就是杀死房中的天使。房中的天使,意指男人女人几百年来经营的女人形象,一个牺牲、隐忍、沉默的女性。之所以成为女性男性共同推崇的对象,是因为在使女人成为男人的附庸的同时,也帮助她们逃避面临人存在的真实深渊。——漂亮、优雅、温驯和顺、安分守己、极富同情心,崇拜并忠于丈夫,从来没有自己的意愿或心计,富有自我牺牲精神,她是一个集淑女、模范妻子和慈爱母亲于一体的理想的女性化身。
利蓓加有明确的奋斗目标和进取精神,从不轻易低头认输。在19世纪上半叶的英国社会中,按财富划分社会等级的趋势已经形成,金钱成了衡量人的主要标准。在这样一个金钱当道、道德沦丧、趋炎附势、惟利是图的阶级社会里,出身卑微、无依无靠的利蓓加该如何得到别人的尊重,实现自己所追求的目标呢?在平克顿女子学校,利蓓加在相貌和才智上一点也不比上层阶级的女孩子差,但因出身卑微而得不到同龄人应有的尊重和宠爱。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家庭就选择了自我奋斗。她的反抗在女子学校就初露锋芒:在与颐指气使的校长平克顿小姐交锋时,利蓓加总是以一种骄傲又不失体面的方式回敬这个平时恃强凌弱、无比势利的校长,维护自己的尊严。当校长让她教低年级学生钢琴的时候,她说:“我的责任是给小孩儿说法文,不是教她们音乐给你省钱的。给我钱,我就教。”[6]18离开平克顿女校时,校长的妹妹偷偷把一本象征着平克顿骄傲的约翰生字典送给利蓓加,她竟然毫不客气地当面把字典扔在花园里[6]12。这样的举动对于女性来说,在当时的社会是很难想象的,这种勇敢坚强也被认为是男人应该具备的性格和品质。这是利蓓加向权威的挑战,向阶级压迫的反抗,也表明她准备好了以更大的勇气迈入这个强横霸道的阶级社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赢得社会对她的认可。
利蓓加离开学校后雄心勃勃地踏入了社会,在所生活的名利场上,顺应时势,巧妙地周旋于险恶复杂的环境之中,不断地反抗着社会的压迫和束缚。多才多艺的她以自己的聪明才智逐步赢得了上流社会对她的承认,以女性的优势来取悦以男性为中心的世界、进行曲线的反抗。她利用自己特有的姿色、闪烁的绿眼睛、美丽的卷发、动听的歌喉、俏皮的谈吐来获得男性的爱怜,以她的聪明、美丽、乖巧来笼络男人以达到支配对方的目的。她对富家公子罗登采取了欲擒故纵的手段,在他面前装成一个又端庄又有教养的姑娘,使罗登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虽然因此而失去了继承权,罗登还是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她认识了斯丹恩勋爵后,装出天真烂漫、小鸟依人的模样,利用勋爵对她的迷恋,要求他提携自己、帮助自己还债,再给她丈夫安排一个理想的职位。后来,她精心地服侍乔斯是为了得到他的财产,而这一切最终都实现了。但是,她与众多男性的交往绝不是淫荡的,她并没有乱施性爱,她总是把女性优势限定在一个范围内,只是用它来做一个诱饵,所以被她诱惑的男人也不得不说她是聪明的、清白的,就算是她钓的大鱼斯丹恩勋爵最后也因为没有得到她的身体而大呼上当。她不是依附男人,而是以特殊的方式向男性中心世界进攻,而她的行为也得到了来自男性世界的支持,几乎没有男人谴责她。虽然她为达到自己的目标使用了不光彩的手段,但我们不能否定她的奋斗和进取精神。
相反,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生活的爱米丽亚没有明确的人生理想,只是被动地接受着男权社会为她安排好的人生角色。她一旦陷入爱情中,恋爱就成了她的宗教,结婚就是她的唯一目标,除了这个目标外,她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她把自己完全交付于男权社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被占有、被支配的地位。爱米丽亚的温柔可人赢得了男性的爱慕,同时也让她失去了把握幸福、命运的机会。最初她把轻浮的奥斯本视为“是天下最好最了不起的人”[6]228,婚后,她把爱情与命运的赌注全押在丈夫奥斯本身上,把他当做英雄,作为生活的唯一目的。“她把她的未来交给一个拥有一切价值的人来掌握,这样她便放弃了她的超越,让这种超越依附于身为主要者的那个人的超越,让她成为他的附庸和奴隶。”[7]她逐渐失去自我,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丈夫奥斯本——一个爱慕虚荣、移情别恋、根本不可能带给她幸福的纨绔子弟——的恩施之上。花心的奥斯本疏远了她之后,她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自己,不敢主动争取自己的爱情,只是被动地等待着爱情的消失破灭。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说:“要是在爱情中她无法吸引他,无法使他感到幸福,无法满足他时,她只会反抗自己而不会对他反抗,带着一种负罪感和对自己的羞辱和怨恨成了爱情的受害者,发疯般地折磨自我,那无法使情人完全满足的自我。此时的她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受虐狂。”[5]257丈夫上战场以后,爱米丽亚痛苦欲绝并对未来有着强烈的担忧。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奥斯本阵亡后爱米丽亚认为自己失去了一切,整整15年没有勇气面对新的生活、新的爱情。爱米丽亚面对生活中的苦难与不幸,只知屈从与忍受,被动地接受着生活,没有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已沦为了男权社会中的一个玩偶。
利蓓加以男性的胆识和个人的自尊来获得成功的机会。在毕脱爵士家担任家庭教师时,她表现得端庄大方,以超群的才干和加倍的辛劳游刃有余地处理庄园内部的各种家务,担当起教师、文秘、管家、会计等各种角色,展现出与生俱来的驾驭事务的能力,很快赢得了爵士父子的好感。利蓓加在见识、勇敢和自立方面不比任何男人差,而在她的家里,她才是真正的家长。罗登平庸懦弱,好吃懒做,是个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被克劳莱姑妈剥夺了继承权后,他灰心丧气,无力与命运抗争。而利蓓加则毫不气馁,积极地面对生活,勇敢地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他们家的社会地位需要利蓓加来获得,她也真的实现了她的诺言。利蓓加情绪稳定,遇到挫折善于调节和安慰自己,保持着乐观的心境和旺盛的生命力。在与克劳莱小姐和好的计划失败后,她丈夫罗登垂头丧气,她却“觉得这笑话儿妙不可言”,“忍不住哈哈大笑”[6]298,在滑铁卢战役打响之际,“她静静地睡了一觉,睡得精神饱满。那天全城的人都是心事重重,愁眉苦脸的样子,只有她那红粉粉笑眯眯的脸蛋儿叫人看着心里舒服”[6]353。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瞧不起她,她丈夫心里又气又闷,十分难受,而她反倒看得开,安慰他道:“亲爱的,一个人活着就有希望……”[6]438在战争年代里,她不依赖丈夫,利用战乱发财;只身去伦敦为丈夫清理债权;争取机会朝见国王,提高全家的社会地位。她还处处呵护着名誉上的家长,关心他的地位,他的财产,他的前途。她不惧怕失败,也不会满足,她总是乐观地向下一个目标前进,展现出向外扩张的迫切愿望和卓越才干。在名利场中她是一个出色的人。
为了实现目标,利蓓加坚忍不拔有恒心,甚至甘愿忍辱负重。做到这一点,对于19世纪英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女性来说,并不是容易的举动①简·爱就因为不肯变换方式反抗社会而受尽了折磨,虽然她讨回了自尊,但斗争的手段实际上是被动的。。利蓓加有着强烈的自尊心,在女子学校她从不忍受,而且还不断地挑衅,锋芒毕露地反抗。但是在走出校门以后她却改变了反抗的方式。为讨好克劳莱小姐,她在病房里耗了两个星期,“神经仿佛是铁打的”,“工作虽然又忙又烦,她倒仍旧不动声色”[6]156,终于征服了财产丰厚的克劳莱小姐。曾经最使平克顿女校校长头痛的利蓓加成为“心地老实,待人殷勤,性情又和顺,随你怎么样都不生气”[6]160的温顺的小姐。当然,利蓓加斗争方式的改变是为了实现她的远大目标、讨太太的欢心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讨老小姐的欢心,让她接受自己成为财产的继承人之一。而在利益面前,以她对社会的深刻认识,明知克劳莱小姐把她当一个佣人,可是为了不菲的财产,她表现得温柔善良……她与斯坦恩勋爵的关系被丈夫罗登发现后,遭到了社会的指责和鄙视,她到处碰壁,却仍旧不屈服,努力为自己树立好名声,她“把别人说她的坏话压下去”,“经常上教堂,赞美诗比谁都唱得响亮”,“为淹死的渔夫的家眷办福利”,“做了手工,画了图画,捐给扩喜布传教团”,“捐钱给教会,而且坚决不跳华尔兹舞”,“总之,她尽量做个规规矩矩的上等女人”[6]751……什么也不能动摇她成为上等人的决心。从利蓓加身上,我们看到这是对种种压迫的挣扎和反抗,是一种不轻易低头认输的积极进取的奋斗精神。
而同时代的爱米丽亚,在饱尝苦难的日子里,也不得生活之要领,任人欺负,毫无怨言,因为她心底纯真,她用心里一份爱去编织自己的生活,把自己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触动那根敏感的神经,她是可怜的也是幸福的。在丈夫死后,靠着爱她的都宾的财产生活,安之若素地享用别人的金钱,同利蓓加相比,她就是个寄生虫,又是一个受人摆布的洋娃娃。她把自己完全交付给男性中心社会,心甘情愿地受男人摆布,面对被压制、被支配的从属地位,她心安理得;面对生活中的苦难与不幸,她缺乏勇敢的抗争精神,只能无为屈从、忍受,成为一根“只有在结实的老橡树上才能抽芽”[6]669的寄生藤。
利蓓加深知社会竞争的残酷,处事精明圆滑,审时度势,再加上巧舌如簧的口才,在社交场所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能在不同场合和人物面前表现出变化多端的心灵与面目:在乔斯眼里,她温顺多情;在毕脱男爵眼里,她精明能干;在斯丹恩勋爵眼里则是谈吐脱俗、风趣不凡。她善于察言观色,能准确把握名利场中各种人的心理,周旋于将军、王公贵族等各色男人之间,从容应付,得心应手。利蓓加不仅能抓住男人的心理弱点,使所有的男人愿意为她付出一切,而且她还能讨对她有利的女人的欢心。在克劳莱家做家庭教师时,男主人不在家时她几乎是宅子里的女主人,她仍然对太太不失礼数,采用上下奉承的办法,在缝隙中站稳了脚跟,赢得上上下下对她的喜爱和尊重。利蓓加展现出非凡的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
优越的成长环境、母亲的呵护塑造出爱米丽亚温柔可人的品格,赋予她为爱无私奉献的纯情,但也使她成为男权社会中拥有“女性气质”的典范。“所谓具有女性气质,就是显得软弱、无用和温顺。”[5]387她温顺善良,不善思考,从离开平克顿女校到嫁给都宾,她过的一直都是顺从、隐忍的生活。她有着自己的三从四德;做姑娘的时候,听从父母的话,做个乖女儿;结了婚,便是温柔的好妻子;有了孩子,便是个温和、慈爱的母亲,一心为儿子着想。然而,在丈夫奥斯本眼里,她却是一个没有生命活力和主体意识的玩偶,了无情趣,婚后不久战争爆发,奥斯本赴前线时把关注点转移到了魅力四射的利蓓加身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女性魅力不及利蓓加。
不同于传统的家庭妇女,利蓓加对丈夫既不柔顺也不依从,相反,她要做核心,要主宰男人、主宰一切,有意识地反抗男权社会。她的活动不是局限在家庭,而是游走于各种社交场所。为了进入上层社会,她与各种有钱有势的人周旋,不顾忌丈夫的情感和面子。有了儿子小罗登,她完成了集妻子和母亲于一体的角色。但利蓓加生下小罗登之后,便把他寄养在巴黎近郊的村子里,并不大高兴去看她的儿子,甚至弄不清孩子的年龄和头发颜色。与儿子共同生活以后,儿子在阁楼上啼哭,利蓓加和情人斯丹恩勋爵及其他客人却在楼下说笑,谈论歌剧。有时候利蓓加也上楼去看孩子,但打扮入时的她只是公主似地向孩子点点头。在孩子看来,她就是个神仙,只能望着她顶礼膜拜。这一点,成为利蓓加最受人诟病、遭人谴责的地方。
事实上,利蓓加并非完全没有母性没有爱心,如在对克劳莱家孩子的教育中,她认为没有什么教育法能比自学的效力更大,于是她“对学生不多给功课,随她们自由发展”,结果是学生既学到了知识,又“全心喜欢她”[6]103。她每晚与克劳莱先生及孩子们散步,显得那么平易近人,这些都体现了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驾驭生活的能力。利蓓加虽然称不上是伟大的母亲,但她的母亲角色正体现了她要在家庭和社会中争取平等地位的意识。利蓓加的母亲是一个绝非贤妻良母的流浪舞女,利蓓加从小几乎没有体会过母爱和家庭的温暖,而是孤身一人在社会上打拼。所以她头脑中根本没有母亲的印象,从这个角度分析,利蓓加对儿子的冷淡是情有可原的。其次,在名利场上,人的地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但她的丈夫不可能给家庭带来任何财产,她不得不勇敢地顶替了丈夫的角色。由于社会对女人权利的种种限制,作为一个社会的弱者,她要想在上流社会争得一席之地,必然要投入数倍于常人的精力,才可能得到男人们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为此她无暇操持家务和照顾儿子的日常生活,显得非女性化,没有母性,没有爱心。但是她毕竟是成功的社会实践者,不仅利用自己的优势使丈夫谋得一个令人羡慕的职务,提升了家庭的地位,还给孩子安排了一个可以接受良好教育的学校。而这一切都被声称不能忍受侮辱的丈夫所接受,她却因为丈夫的冷酷无情而流落他乡。罗登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不劳而获、投机取巧、自私而无耻的小人。实际上,利蓓加只不过和丈夫交换了传统道德观念所规定的“男主外,女主内”的角色,因此为社会所不容。
爱米丽亚则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奥斯本死后,爱米丽亚忠于他的亡灵,不肯接受别人的求婚,把希望和爱都倾注于儿子的身上,像崇拜奥斯本那样崇拜自己的儿子,对儿子信口开河的吹嘘也感到骄傲。她把儿子的抄本、图画、作文等时常拿出来给亲友们看,仿佛这些全是大天才超凡入圣的杰作。但她强烈、偏激、自私的母爱也使儿子失去了童年本应有的东西,作为母亲,爱米丽亚用孩子填充自己失意的爱情和婚姻,不懂得孩子不是填补人生空虚的物品,对孩子的爱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义务,他们应该被抚养长大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她对儿子自私的爱更说明了她还是被动地生活在男权社会中,始终没有给自己的人生定位,依靠回忆和儿子空虚地生活着。
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这样描述大家长和教授等男人:“他们有钱有势,但心中像揣着一只兀鹰,一只秃鹫,无时不刻不在撕扯着他们的心肝,啄食他们的肺腑——占有的本能、聚敛的冲动,驱使他们时刻觊觎他人的领地和财货;开拓疆土,炫耀武力;打造战舰,发明毒气;贡献自己的生命和儿女的生命。”[1]32这些典型的男性心理也在利蓓加灵魂深处蠢蠢欲动、焦灼不安,使她身上的男性气质日益凸显,与当时男权社会对传统女性的期望和要求格格不入。虽然利蓓加主要是为了追求物质生活的享受,但不可否认她思想中暗含了追求女性解放、要求人格自由的个性觉醒因素。无论作为妻子还是母亲,利蓓加都没有被限制在世俗框架规定的处于从属地位的妻性和母性的角色之中,而是摆脱了经济上对男人的依赖,向男权社会提出了挑战。同时,这也与她身上所具有的异性特质不无关系,或者说她在内心深处根本没有将自己定位为一个依附的、无才的“女人”,恰恰相反,她的才干和行为表明了她身上掩不住的“男性气质”。
在利蓓加所生活的名利场上,她顺应时势,巧妙地周旋于险恶的环境中,并能以自己的力量打开通向上流社会的大门,得到一纸证书,成为弄潮儿。我们不能肯定利蓓加进攻社会的方式,但我们也不能否定她的奋斗。萨克雷也说利蓓加是清白的,和所有人一样清白,也就是说她同名利场中的任何男人和女人一样。叔本华认为:“在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头野兽,只等待机会去咆哮狂怒,想把痛苦加在别人身上,或者说,如果别人对他有所妨碍的话,还要杀害别人。一切战争和战斗欲望,都是由此而来。”[8]是社会和时代环境的外在刺激(商业社会以财富的积累和社会地位的贵贱来衡量人的成功与否)与生命的内驱力(童年经历)的相互作用造成了利蓓加的人格异化,使她渐渐迷失了自己,倚赖物质的满足来填补精神的空虚,失去了灵魂深处的本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双性人格魅力。
毫无疑问,与“女性化”的爱米丽亚相比,“进取型”、“统治型”的利蓓加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双性气质”的魅力。“魅力就是一个天资深厚的个性身上男女两种因素相互作用激发出的光彩,有魅力的女人不失阳刚与严厉。有魅力的男人也有令人销魂的女性美之光。”[3]396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利蓓加身上所具有的“双性气质”正是20世纪女性主义者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双性气质”可以说是女性主义者理想的人格形象,是男女两性人格之全面而自由发展的理想,同时也是她们用来反对阴阳两极化及性别本质永恒不变的一件有力武器。“双性同体”理论可以说是女性主义者解决妇女问题、两性关系和男性之人格困境的方法和答案,它使女性主义者从二元对立和中心/边缘之对抗的男性化思维模式中解脱出来,而不是陷入以女性中心代替男性中心的困境。
然而,小说末尾利蓓加众叛亲离的凄凉结局,不得不让我们想到,虽然“双性同体”蕴涵了人类追求性别意识真理性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合理因素,但是把这一观念落实放到“男性中心社会”的现实环境中,还是映现出较多的理想成分。如果不考虑特定的社会环境,伍尔夫的“双性同体”观念,是无可指责的,特别是她不但提出了“女人的男性”,也提出了“男人的女性”,颇为公允。但这一观念一放到“男性中心社会”的现实语境中,一下子映现出那是一种纯粹的幻想,一个“神话”。在“男性中心社会”里,让男性“俯尊屈就”,接受女性气质的渗透,只是女性的一厢情愿,而对女性提出忘记自己的性别,则很自然地被看成是让女性对处于中心地位的男性进行模仿,并自愿接受男性特质的渗透,她的受支配地位并未改变。
《名利场》虽然不是女性文学作品,但恰好让我们从另外的角度,即男性的角度来看待女性的自主意识。身处19世纪英国资本主义男权社会中的萨克雷尽管没有创造出“奥兰多”①伍尔夫发表于1928年的小说《奥兰多》中的同名主人公:奥兰多经历了文艺复兴到20世纪四百多年的历史,从一个仪表非凡的少年变成一个花容月貌的少妇,最后完成了从16世纪就开始创作的长诗,并生了一个儿子。主人公性别的变化一方面表现了性别的非恒定性,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伍尔夫关于人格多元的思想,是其“双性气质”思想和多元化观念的理想范本:人身上所具有的多元气质和品格,阴性的、阳性的,历史的、现实的,世俗的、诗意的,等等,融会于一体,可以互相转化,并非由单一的品质恒定地构成;人不是绝对的一面体,而是全面的、完整的、一身融会了所有差异因而失去了一切界限的人。那样的形象,但透过两位女主角的悲欢离合,萨克雷关注的是金钱至上、具有阶层意识的男权社会中女人的地位和角色。他对女性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并真实地描述了男权社会中女性的生存状况,对她们各自的性格特点也作出了价值判断。他肯定了利蓓加敢于向维多利亚习俗挑战,她的自我意识,勇气和胆量,独立自主、沉着冷静以及身处逆境却不屈不挠,同时否定了爱米丽亚的软弱、柔顺、无用和寄生。然而,作为一个传统的男性作家,由于自身的经历和价值观,萨克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依然遵从固守着维多利亚的传统和习俗。这就是为什么他对利蓓加究竟无辜还是有罪这一关键问题模棱两可,同时却宽恕原谅毫无生气活力却懂得爱的爱米丽亚的原因②小说结尾,利蓓加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成为在经济上完全独立的女性,并热衷于宗教事业,但却众叛亲离,得不到世人和家人的理解和爱,被社会抛弃;爱米丽亚则最终嫁给了都宾,过上了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利蓓加和爱米丽亚代表着两个极端,但又是相互依存的不能单独存在的两个人物,所以可以看出她们的命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时的社会意识形态。我们应该认清无论是爱米丽亚自我牺牲的认命还是利蓓加唯利是图的挣扎都是男性强加于女性头上的律法,都不符合女性的真正实质,都是男性对女性形象的幻想和扭曲,都是当时社会的产物。
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H.A.Taine)提出种族、环境和时代等三个要素对精神文化的产生、发展有着不可低估的制约作用③丹纳的三要素理论是有历史渊源的。早在18世纪初,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家孟德斯鸠就认为一个国家的法律制度、政治文化不仅和居民的宗教、癖性、财富、人口、贸易、风俗习惯等有关,而且同气候、地理条件及农、猎、牧等各种生活方式也有极大关系。斯达尔夫人(法国19世纪浪漫主义作家)承袭了孟德斯鸠的这种观点,她在《从文学与社会制度的关系论文学》和《论德国》中将西欧分为南、北方,认为不同的自然环境决定了不同的精神风貌:南方的大自然优美丰饶,人们多体会到生活的乐趣,因而感情浪漫奔放,却不耐思考;北方土地贫瘠,气候阴冷潮湿,人们则易产生生命的忧郁感和哲学的沉思。不仅如此,宗教信仰、社会制度、风俗习惯也都不同程度地左右着文学艺术的发展。显然,斯达尔夫人的这种观点为丹纳的三元素说开辟了道路。除斯达尔夫人之外,对丹纳影响较大的还有黑格尔。黑格尔虽然是从“绝对理念”出发研究美和艺术,但他关于“环境”、“冲突”、“性格”以及古希腊神话的分析,都给予时代、环境、民族等因素以极大的重视。可以说,丹纳是把孟德斯鸠的地理说、斯达尔夫人的文学与社会关系的研究、黑格尔理念演化论和文化人类学的实证研究综合起来,提出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理论,不仅大大超越了前人,形成了一个较为严密、完整的学说,而且极深远地影响了后来的文学研究方法。。其中种族指的是一个民族天生遗传的那些倾向,有时外延扩大到民族性,是文学发展的“内部动力”;环境包括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它是构成精神文化的一种巨大的“外部压力”;时代,丹纳统称之为“精神的气候”,包括社会制度、精神意识等上层建筑,是“后天动力”,三种力量共同促进了精神文化的发展[9]。在维多利亚时期,女人的角色早已被男权社会定位在家庭中,她们没有政治权利,没有资产,只能依靠婚姻和男人生活。在这个男性主宰的社会里,女性面临两个选择:不是温柔地遵守传统,严守妇道,为家庭牺牲自我,就是勇于做异端从而为男权社会所不容。萨克雷作为一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在塑造爱米丽亚和利蓓加这两个角色时,有意无意地接受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的影响,她们两者无疑分别代表了当时男权社会中女性的两种选择。同时,丹纳关于文学艺术与社会环境的关系、人与社会环境的关系的认识,基本上是对达尔文进化论学说的一种套用。进化论的核心是生存竞争和适者生存,同种个体在一定的环境中竞争,适应最好的个体将有最大的生存机会和可能性;在每个时代的各种变异中,有利的变体会得到最佳发展,占据优势。利蓓加正是顺应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功利主义和丛林法则,她身上极其强烈的奋斗进取精神和男性气质是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的产物,与此同时,由于精力的有限,她身上女人天性中的母性成分则被过分压制,让位于生存的本能。原本集男女性别优点于一身的利蓓加,受到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的异化,她身上的男性气质过于膨胀,时而表现出一种冷漠残忍、为争权夺利不惜剑走偏锋的戾气,一定程度上掩盖甚至取代了属于女性气质的善良慈爱,使她失去了女性原有的天真可爱和母性的牺牲奉献精神。
利蓓加的悲剧说明在男权意识长久与深远的控制之下,女性的自我解放之路困难重重。“她被教导,她必须取悦别人,她必须将自己变成‘物’,人们才会喜欢;因此,她应该放弃自发性。人们对待她,像对待一具活娃娃,她得不到自由。”[8]她们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包围着,传统的教育、长期形成的社会风俗,都导致了传统女性的两难境地。社会各方面都限制妇女同男人一样成为独立自由的人,用各种方式证明女性不适于独立,只能从经济和精神上依附于男性。利蓓加的经历是当时出身低微的女孩跻身于上流社会,出人头地的真实写照。她的手段固然不光彩,但是她的暧昧处境不允许她为自己进行积极而正当的争取与努力。经济上对男性的依附,使女性为了生存必须取悦于男性,并因此将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制文化价值取向内化为自己的行为准则。
同时,在现代社会中,“双性同体”理想有着许多需要解决的难点。首先,双性化是个较难实现的新人类模式,因为一个人很难具备男女两性心理行为的各种优点。美国著名的社会学家曼内斯曾经对双性化妇女无法协调的社会地位和角色冲突作过这样的评论:“没有人会反对妇女成为优秀的作家、雕塑家或遗传学家,假使她同时能够做个好妻子、好母亲,相貌好、脾气好、衣着好、修饰好,而且一点也不咄咄逼人的话。”[10]双性化的女性一般都会感到严重的角色紧张或冲突,因为她们一方面要继续承担传统的“家庭角色”,即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另一方面又要扮演新的“社会角色”,即在社会生活中做一个合格的职工、公民。她们肩上的担子不是减轻了,而是双倍地沉重了。其次,男女双性化所要求的许多特征有时似乎是相互抵触的。譬如,要具有男女双性化的气质,人们必须既要坚强,具有支配力(即所谓男性的特征),又必须具有羞涩、谈吐柔和的特征(即所谓女性的特征)。很难看到在一个人身上同时体现这一切特征。再次,强调双性化也是以消除传统的男女两性的心理行为差异为目标的①按照伍尔夫的解释,即是“一个人一定得女人男性或是男人女性”。这种传统的“双性同体”主张,实际上是通过淡化性别意识、模糊性别差异的界线,树立起性别平等的概念,意味着一种更高境界的超越性别的角色认同,及两性精神和心理上的文化认同。,但是,把男女两性塑造得没有什么差异就是理想的目标吗?这也是值得质疑的。
所谓“双性人格”也许是人格完善的终极目标,但在当前现实环境中仍只不过是一种理想。妇女不同于男子的心理特征和社会角色尽管有着令人愤慨的历史因由,但既已形成,要在短期内完全消除并不现实。另外,这种十全十美的女性,实际上仍迎合了一般人(特别是男人)对女人的期待。因此,有关“双性同体”的研究和文学作品是否显得过于理想化或概念化,值得我们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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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exually Attraction and Modern Dilemma of"Androgyny"—Analysis on Rebecca of Vanity Fair from a Feminist Perspective
FU Shou-xiang1, HU Wen2
(1.Institute of Science,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Shanghai 201620;2.Institute of World Literature&Comparative Literature,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0018, China)
Androgyny theory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western feminist theories and"Androgyny"is the ideal personality that feminists are pursuing.It is an ideal that the personalities of males and females both develop fully and freely, as well as a powerful weapon used by the feminists to oppose the polarization of yin and yang and the eternal nature of gender.Rebecca, who is the heroine of Thackeray's Vanity Fair, flashes the sexually attraction, human vitality and male savage of"Androgyny", also reveals the ideal and modern dilemma of"Androgyny"to some extent.The tragedy of Rebecca proves the self-liberation road of females is full of difficulties under the long-term and far-reaching control of male consciousness.In modern society, the ideal of"Androgyny"faces many dilemmas and difficulties needing to be solved.
Androgyny;feminist;Vanity Fair;Rebecca
I561.44
A
1007-8444(2012)02-0213-10
2011-08-08
2010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外国文学经典的生成与传播研究”(10&ZD135);2009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消费时代的文化生态与审美伦理研究”(09CZW014)。
傅守祥(1970-),研究员,浙江大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所教授,文学博士(浙江大学),哲学(中国社科院)、艺术学(中国传媒大学)博士后,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艺术哲学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