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西叙事差异看张爱玲《金锁记》的自译文本搁浅

2012-04-13 16:22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2年7期
关键词:金锁记译本张爱玲

邵 霞

从中西叙事差异看张爱玲《金锁记》的自译文本搁浅

邵 霞

(商洛学院 外语系,陕西 商洛726000)

张爱玲在20世纪40年代曾是红极一时的著名女作家,然而鲜有读者知道张爱玲也是一位杰出的双语作家和译者,她不仅翻译别人的作品,而且自译了的很多作品。《金锁记》是张爱玲的成名作,在她迁居美国之后花费28年时间几度改写和自译这部作品,期望通过它步入美国文学界的愿望最终因读者的不接受而破灭。基于此,结合自译的发展和中西悲剧叙事探讨《金锁记》译本在西方搁浅原因,以期让更多的学者关注自译这个特殊现象。

自译;《金锁记》;悲剧叙事

一、“自译”在西方和中国

对于“翻译”这一概念早已耳熟能详,但是对于“自译”的研究还十分欠缺。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以前由于缺乏系统研究,自译者被视为“异质群体”。Jan Walsh&Marcella Munson认为自译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时期[1]。自译发起于希腊罗马时期,兴盛于欧洲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1100—1600),这一时期的突出人物是15世纪杰出的法国诗人和双语作家查理·奥尔良Charles d’Oreleans(1396—1465)。他的法语译文富含寓言意味并且比较抽象,而他的英语译文倾向于使用白话和具体化语言。第二阶段是近代早期(1600—1800),18世纪由于社会历史原因法语是世界通用语,所以这一阶段自译者的翻译实践往往涉及到法语,这一阶段比较著名的自译作家有英国的约翰·多恩(John Donne)和17世纪美洲大陆著名女诗人Sor Juana de la Cruz(1648—1695),以及法籍意大利剧作家哥尔多尼 (Carlo Goldoni)。限于篇幅,本文仅对哥尔多尼的自译实践做简单评论。作为18世纪伟大的现实主义剧作家,他一生写了267个剧本,其中150多个为喜剧。从作品数量来看他可以称之为多产作家,但是文学界对于他从法语翻译到意大利语的自译研究十分匮乏,即使有少数几个评论家对他的自译作品进行评论也是否定意见居多,认为他的意大利母语和他所习得的法语牵制了他的自译实践。他在自己的用意大利语写成的自传中也承认,在将自己作品从法语翻译成意大利语的过程中,他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改变文章结构和措辞以准确传递剧作人物间的关系和社会背景。第三阶段是近代和现代时期(1800—2000),这一阶段涌现出许多双语作家并且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出版了自译作品。泰戈尔就是该时期的典型人物,截至1913年他是第一个亚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他将自己的抒情诗《吉檀迦利》(Gitanjaei,即《牲之颂》,1911年出版)从孟加拉语自译成英语。在自译过程中他改变了原文的措词和语域以便最大化地与当代英语文体保持一致,他的诗读起来像爱情歌词一般朗朗上口,从而使英语读者更容易接受他的诗集。

“自译”之所以在中西方历史上一直都没有受到像翻译一样的重视主要有两个原因:首先,长期以来翻译理论界恪守语言研究纯度和单一性这一金科玉律,但是自译涉及到两种语言,而且对两种语言转换过程的把握和监控是比较复杂和难以掌控的;同时,受限于科技发展,研究者无法解释翻译者和自译者对相同文本进行翻译过程中不同的处理手段。自译是至少精通两种语言的双语或多语作家把自己用源语言写成的作品翻译成目的语的行为。本文需要指出的是自译作家与双语作家的含义并不完全相同:前者强调的是作者基于同一主题和写作内容用两种语言写成的文本;但是后者强调的是作者运用两种语言进行创作的能力。自译的定义在西方和中国翻译界都一直没有定论。莫娜·贝克(Mona Baker)主编的《翻译研究百科全书》中指出雷尼尔(Rainier Grutman)对“自译”的定义是作者翻译自己作品的过程和结果[2]17。她甚至还将自译划分为“即时自译”(正在创作过程中对原稿的自译)和“延时自译”(在原稿完成或出版后对原作的自译)[2]19。由于自译者对自己作品的熟悉程度和创作意图最清楚,因此很少有翻译家的译作可以与自译者相媲美。施莱尔·马赫还指出自译作家就像一个幽灵一般,游离在不同的语言和诗学体系之间。本文认为自译者都至少是双语主体,也就是说他们至少可以说两种不同语言,因此他们的身份不能仅仅局限于单一文化,而应该处于两种语言体系重合的部分。对于自译文本,研究者不应该笼统地利用传统的原作与译作之间的对等和相似度作为翻译文本质量高低的衡量标准,而应该重点考查自译者将文本从一种语言转换到另一种语言后产生的不同诗学效果。捷克学者波波维奇(Anton Popovic)在《翻译学词典》中对自译的定义是作者本人将原作转换成另一种语言的翻译,他甚至明确提出“自译就是翻译”[3]。他将自译称为“授权的翻译”(authorized translation),说明身为原作者的自译者拥有相当的权威或特权,可以对原作进行改写。在《文化构建》一书中苏珊·巴斯内特(Susan Bassnett)和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e Lefevere)在《翻译何时不是翻译?》(When is a Translation not a Translation?)中认为:“自译是伪译的一种”[4],对“自译是翻译之说”提出质疑。也就是说他们否认自译是翻译的一种,因为作为作者的自译不受原作品的限制,在翻译过程中他们会进行改写导致他们的译文与原文本间往往有较多的增删和创作。布莱恩·菲奇(Brian Fitch)通过对比研究欧洲大量自译者的作品后发现,由于自译者的译作与原作存在差异就不能像对待一般译者的译文一般囿于传统的“对等”来衡量译文,但是原作与译作之间情节和语言特色的巨大相似性又使得研究者无法把原作或译作中任何一方称为不受限制的自发创作;同时,原作和译作都处于一种相互矛盾的独立状态,因为把原文和译文回译后并不能完全还原成对方;而且,译文是对原文选择性的翻译结果,但是研究者没有办法明确指出译文中存在的差异在原文中完全不存在[5]。还有一种定义来自于克里斯托夫(Christopher Whyte),他认为自译是:“作者把自己用一种语言写成的文学作品用另一种语言重新写出来,重新写出来的作品与原著足够相似到可以将其视为原著的翻译。”[6]

国内对自译理论的深入研究近十年来才渐渐起步。吴波是国内较早关注自译课题的研究者,他的“从自译看译者的任务——以《台北人》的翻译为个案”,通过研究台湾作家白先勇自译的《台北人》,指出翻译者的任务不能简单地归纳为对原作者和原文的忠实,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对原作不如意的地方有进行创造性发挥的权利。在林克难教授在他的《增亦翻译,减亦翻译——萧乾自译文学作品启示录》中,对萧乾先生自译的文学作品进行系统研究后总结出针对文学翻译的方法[7]。他认为文学翻译应该突破传统的“诠释和加注”的方法,文学文本译者应该根据不同文本的语境、时代、读者等外部因素采取不同译法。诗人北塔在对卞之琳的自译诗集进行系统研究后指出,自译是一项很特殊的翻译实践,作者在原作中的文学特色和偏好在译文中得到充分发挥[8]。他同时指出,作者在翻译自己作品的过程中会运用“改写、解释、增译、减译、省略、分译、调整句子顺序和语序”七种手法。马若飞(2007)在他的硕士论文中指出,自译使得作家有机会亲自将自己的创作构想和情节直接呈现给目的语读者。需要指出的是自译作家的译作使得原语与目的语间的沟通更加流畅[9]。他同时认为自译是一种改写和重新建构的过程,这个过程恰恰印证了作者在翻译过程中思想情感的变换。台湾东海大学美籍学者金凯筠教授致力于统计和翻译“张爱玲研究”方面的相关论文,但是她的研究范围仅仅局限于对张爱玲本人从事文学翻译活动的探讨。香港中文大学的何杏枫教授也致力于张爱玲研究,包括对张爱玲作品的自译与他译方面的对比研究,但是何教授的研究缺乏对张爱玲作品的整体考察。陈吉荣教授的《论张爱玲女性主义翻译诗学的本土化策略》是一本关于张爱玲自译的个案研究专著[10],她的专著《基于自译语料的翻译理论研究》可以说是关于张爱玲自译课题研究的最大收获,她对张爱玲的自译和翻译活动作了系统全面的总结,并且进一步肯定对四个译本研究的学术价值,但是囿于篇幅,她没有对四个译本之间的转化作更深入的探讨[11]。杨雪博士在其《多元调和:张爱玲翻译作品研究》一书中展示了张爱玲翻译实践中所特有的价值,也涉及到四个译本的探索,但是没有就论题展开深入讨论[12]。浙江财经学院黎昌抱教授在《文学自译研究:回顾与展望》中对中西自译史和中西自译研究视角进行了系统详细的梳理,这篇文章可谓是有关自译史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他在文中也曾指出陈吉荣对《金锁记》四个译本转换的关注,但是黎教授并没有就这个课题进行深入讨论。

二、“自译”与翻译

翻译者的核心任务是挖掘出作者在文本中所隐含的潜在含义,并且运用适当目的语表达出作者的意图。韦努提(Lawrence Venuti)认为面对文本,由于作者权威的存在,译者的合法地位一直没有得到充分认可[13]。面对不同的翻译文本,翻译者需要想尽一切办法搜寻与作者相关的背景材料,例如作者的家庭成长环境,教育和感情经历都会影响作者的措辞。因此,译者也需要感同身受作者的经历并且最大化地减少自己的主观判断。然而对于自译者来说,他们在揣摩作者措辞意图和文章构思方面所花费的努力远远小于翻译者。同时,自译者不受传统翻译标准——“对等”的束缚。自译作家是原作的作者并且翻译自己的作品,所以仅需要对目标语读者负责,考虑采取何种表达方式可以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接受作品内容。但是对于翻译家来说,他不仅需要在弄清原作者意图上花费大量工夫,还需要考察有关目的语读者的主体诗学、文化背景等各种状况。因此,相比翻译家来说,自译作家的翻译更容易操控并且更省力。

三、基于张爱玲《金锁记》的自译研究

目前对自译的研究以西方个案研究为主,对印欧语系内部双语之间的自译活动研究居多,对非印欧语系的双语之间的关注不足。近年来已有不少学者从不同侧面对张爱玲的翻译实践进行了研究。在北美,张爱玲进入学者们的研究视野始发于夏志清的英文专著《中国现代小说史》。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张爱玲多次成为北美大学研究生撰写论文的研究对象,学者们对张爱玲的研究主要为学术论文中的小说翻译和简论,然而这些评价通常有笼统之嫌,翻译部分亦未尽如人意。在她的很多作品中都塑造了充满人生悲剧命运的女性文学形象。而在这些众多女性题材的作品中,《金锁记》是最能深刻反映女性悲剧性命运的典型,傅雷把这篇小说视为中国文学的巅峰[14];夏志清赞赏它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15]张爱玲对《金锁记》自译的显著特色是自译历时时间长和自译频率高,以及不同时期自译形式和层次上的细微差异。研究《金锁记》的意义不仅在与因为它是张爱玲的得意之作,而且她还先后以《金锁记》为原本自译改写过四个版本。基于《金锁记》的改写和自译涉及四个版本。1957年她将《金锁记》翻译成The Pink Tears,结果在美国被退稿,遗憾的是我们目前没有办法找到这本没有出版的书,否则研究者还可以与改写后的 The Rouge of the North进行比较研究,探索两个英文文本间的关系;十年之后她最终将The Pink Tears改写成The Rouge of the North,并在1967年出版;1968她又将The Rouge of the North自译为中文《怨女》后出版;最后一篇The Golden Cangue是张爱玲在夏志清教授的请求下对中文版《金锁记》忠实的自译并收入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Stories,对这五个版本的改写和自译前后总共历时28年,见证了张爱玲文学生涯最为重要的时期。

通过对四个译本的比较可以发现,她坚持翻译中的作者本位和性别本位,在《金锁记》的自译中表现了从改写到不完全的自译再到完全自译这种互文性关系。其次,第一文本和第三文本之间是复杂的改写关系;第三文本和第四文本间是不忠实的叙事;第一和第五文本间是完全忠实的叙事。通过张爱玲对《金锁记》的自译可以发现自译作家在自译过程中会运用各种形式的改写,因此他们的译本并不是完全忠实的翻译,自译者的主动性更大,他们有权修改自认为不适当的部分,即时自译更带有双语写作和修订的性质。

四、《金锁记》自译文本在西方社会搁浅的原因探讨

刘绍铭指出《金锁记》译本没有在英语强势文化中得到认同的主要原因是美国读者对她所塑造的“他者”形象根本不感兴趣[16]。美国汉学家普安蒂文认为:“西方的叙事文学倾向于在人物性格中看到某种统一的实体,即某种发展过程的假定结果。换句话说,英雄就其本义而言有种始终如一的品质,其中蕴涵的某种特定性被引申到所有模仿层次的人物性格特征上,使之具有某种潜在的确定性。”[17]姜洪伟认为在张爱玲时代“洋人所接触的现代中国小说的人物,都是可怜虫居多;否则便是十恶不赦的地主、官僚之类,很少‘居间’的,像‘七巧’(银娣)这种‘眼睛瞄法瞄法,小奸小坏’的人物,所以西方读者无法接受张爱玲的译作。”[18]本文认为从接受美学角度来讲[19],《金锁记》译本中所确立的旧中国保守的女性形象不符合西方对中国的“他者”形象的“期待视野”和“前理解”[20],所以西方读者也无法接受和认同她所创造的有关中国社会中妇女的悲剧小说。

同时,中西方文学作品中不同的悲剧冲突也是造成《金锁记》译本不为读者所接受的主要原因。西方悲剧文学揭露的是人与无法制服的异己力量之间的抗争和冲突。中国古典悲剧主要描写主人公的凄惨遭遇,而不是强烈的情节冲突。以《窦娥冤》为例,窦娥一直缺乏斗争意识,并且把自己3岁丧母,7岁嫁到蔡婆家做媳妇,17岁成亲不久后丈夫又去世的悲惨命运看做是命运的安排。她认为既然命运决定了她的不幸,她就只能安分地把来世修。她在蒙受冤屈时没有力量证明自己的清白,最后只能靠上天为她作证而且她死前的三桩誓愿在上天的公正光明中才得以实现。这种结局使得冲突的剧烈程度大为逊色,窦娥的抗争不仅被动而且虚弱。中国文学作品的悲剧冲突常常带有伦理评判的性质,作家偏好以奸害忠、恶毁善、邪压正、丑贬美的故事呼吁人民制服奸、恶、邪、丑。《金锁记》译本中也不乏这种“丑压美”,母亲嫉妒女儿幸福而撕毁女儿幸福和霸占儿子的扭曲情结。

五、结语

自译是张爱玲文学生涯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本文对她最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之一《金锁记》及其与各个文本间的自译研究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张爱玲和她的文学人生,也为自译理论研究提供了很有代表性的个案。写作本文的目的就是希望通过梳理介绍自译的发展、现状并结合张爱玲从《金锁记》到《怨女》的自译过程及其译本在英语国家搁浅的原因,让更多的学者关注自译这个特殊现象。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王德威教授曾指出,张爱玲的文学翻译在其文学生涯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正如华东师范大学陈子善教授所言,张爱玲翻译研究目前几乎还是一片空白,是对张爱玲进行全面研究的一个失落点,亟待我们深入其中[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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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陈子善.私语张爱玲[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23.

A Discussion about Eileen Chang's Frustration of Self-translation on Jin Suo Ji——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rrative Difference between China and Western Countries

SHAO Xia
(Department of English,Shangluo University,Shangluo 726000,China)

Eileen Chang is known as a famous novelist in China in 1940s;however,few readers know that she is also a distinguished bilingual writer and translator.She translates and self-translates numerous works.Jin Suo Ji is her masterpiece,in which she spent twenty-eight years rewriting and translating.Her hope of entering American literature field by this work scatters as a result of readers'unacceptance.Therefore,this paper intends to exploit the underlying reasons for Jin Suo Ji's frustration in English speaking countr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elf-translation development and tragedy narration in China and western countries in order to arouse more researchers'concern for this phenomenon.

self-translation;Jin Suo Ji;tragedy narration

H059

A

1001-7836(2012)07-0114-04

10.3969/j.issn.1001 -7836.2012.07.049

2012-02-28

陕西省商洛学院大学英语教学改革研究专项资助项目(w11jyjx201)

邵霞(1983-),女,山西运城人,助教,硕士,从事翻译理论与实践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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