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磊
(中共扬州市委宣传部,江苏扬州 225009)
“全新中国”的文学想象
——对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一种解读
高 磊
(中共扬州市委宣传部,江苏扬州 225009)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毛泽东为强调“全新中国”政治构想所推出的“全新文学”构想,集中体现了毛泽东的乌托邦意识。从其乌托邦意识形成和表现来看,农民子弟身份和浪漫主义诗人情怀强化了毛泽东文化实践和革命生活中的乌托邦色彩,直接影响到《讲话》“政治文本的文学想象”品质形成;从新民主主义理论体系来看,《讲话》是对《新民主主义论》的一次文学艺术方面具体出演,演绎的是社会发展形态的构想与展望,服从于毛泽东关于社会发展的乌托邦想象;从20世纪文学与政治关系的角度来看,《讲话》所包含的乌托邦意识表现在对民族国家形象与文学形象的共鸣式叠合的理性诉求,是对历史的自行展开过程的一种高清度的把握。毛泽东借用乌托邦思想所显示的不满现存、指向未来的努力,使《讲话》文本和全新文学实践保持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张力,体现了超越时代的历史性追求。
文学想象;全新中国;《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下称《讲话》)是毛泽东为强调适应“全新中国”政治构想所推出的“全新文学”构想。作为一个政治性的文本,《讲话》的最终指向是通过创造“全新文学”培养“全新的人”来建立“全新中国”,它集中体现了毛泽东的乌托邦意识。
一
毛泽东本人具有较为明显和突出的乌托邦意识。毛泽东的农民子弟身份成为他接受乌托邦思想影响的第一契机。
从韶山冲里走出来的毛泽东,带着对山乡的依恋,“对普通民众——他们绝大多数是贫穷的,没有文化,受剥削和压迫——的价值观和愿望,怀有一种偏爱”[1]139。毛泽东的“人民”概念,最初源于他记忆深处经过理想化、诗意化了的传统中国农民。[2]在思想成型的青年时代(1910-1918的求学阶段),毛泽东比较自觉地接受了代表小生产者意愿的传统墨家思想;在当时五花八门的西方思潮里,他又对崇尚农民、自然、劳动的乌托邦思想——新村主义情有独钟。1918年,毛泽东从长沙师范学校毕业时,听到武者小路实笃的“新村”运动,于是说服朋友,也曾想在岳麓山上建立“新村”。而那时,既没有人提供土地,也没有人来参加,试验一天即告结束,虽然毛泽东的尝试失败,但也反映出了青年时代的他,便有将乌托邦意识推行到社会实践中的愿望。在革命年代、大跃进时期、文化大革命期间,毛泽东“农村社会主义乌托邦”的理念一直在发生着重要作用,他号召知识分子(青年)到农村去,即可窥见毛泽东身上的乌托邦情结。1966年毛泽东的“五七指示”便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该“指示”指出,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要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声场,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又能从事群众运动,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样,军学、军农。军工。军民这几项都可以兼起来”。竹内实认为毛泽东在谈到国家时,基本点里有空想,其集中体现便是他主张人应该兼工人、农民和士兵,他说“这些都是空想,但对毛泽东来说,这是应该做的,而且也是做得到的。”[3]233对毛泽东来说,国家无非是可以称之为人类聚集的组织。尽管职业分工不同,但不能只保持分工状态,人必须集多种功能于一身才行。这样的人的集合体,才是真正的国家。由此可见,在建国17年之后的1966年,毛泽东还保持了他的乌托邦意识,更无论1949年前了。那时,毛泽东的民族国家还是个设想,这个设想,完整地体现在了《新民主主义论》中,下文将作具体的论述。1966年后,毛泽东试图通过文化革命达到清理社会病疾目的,恢复社会活力,继续向着革命的最终目标(全新的人建设全新国家)迈进。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大革命也是一场乌托邦思想的狂欢。所以,毛泽东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乌托邦,离开过关于革命远景、国家理想的想象。
此外,毛泽东还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且不论想象在诗歌中的作用,浪漫主义本身就和乌托邦有着难解之缘分。浪漫主义的渴望就是回到过去的“伊甸园”状态,返回到人的“黄金时代”,用过去的社会模式重建今日的社会理想。其实这也是对人类社会在发展的过程中所失去的价值观念的一种理想化、乌托邦化,而不是说在人类历史上真正存在过这种美好的乐园,其终极本质和目的仍然是对当前所在社会的一种批判和置疑。我们很难在概念上区分乌托邦与浪漫主义,它们在社会功能和价值理念上是相似甚至是相同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方面,那就是在时间指向上有所差别。浪漫主义强调回到过去,放弃现存社会形态;乌托邦的思想主要是强调在现存社会和未出现或将要出现的理想社会之间保持巨大的张力,所有在过去曾经存在过的美好社会只有在未来的历史发展中才能使其内在的价值得以展现。浪漫主义是向后看的乌托邦,但毕竟是一种乌托邦,所以,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诗人,怀抱浪漫主义情怀,只会加强个人已有的乌托邦思想。
二
如果将《新民主主义论》与《讲话》结合来看,可更清楚地窥见《讲话》的乌托邦性质:《新民主主义论》是关于社会发展形态的专门研究,而《讲话》是对《新民主主义论》的一次文学艺术方面的具体出演,它所表现的当然是毛泽东关于社会发展形态的构想与展望,而这个构想与展望,尽管受制于特定的抗战任务而有所隐匿,但仍然是服从于毛泽东关于社会发展的乌托邦想象的总体构想的。
《新民主主义论》主要讨论了抗战时期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的特性,寻找该时期的指导方针,毛泽东明确地分析了此一阶段的特征:既不是旧民主主义的时期,也不是社会主义的时期,而是处于新民主主义的时期。就其所包含的新民主主义的政治、新民主主义的经济和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三个方面,都体现了它的阶段性特征。具体到新民主主义的文化而言,“就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或者称作“抗日统一战线的文化”。“这种文化,只能由无产阶级的文化思想即共产主义思想去领导,任何别的阶级的文化思想都是不能领导了的。”[4]698
但是,这个新民主主义性质的讨论,只是毛泽东针对历史进程和某一个阶段所规划的。其实,在阅读《新民主主义论》时,不要忽略了开篇的话,正是这个开篇的话,才是毛泽东的真正的社会发展蓝图,才是他心中的社会乌托邦。毛泽东是这样亮出他的口号的:“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中国”,这个新中国是什么?请看下文的描述:
我们共产党人,多年以来,不但为中国的政治革命和经济革命而奋斗,而且为中国的文化革命而奋斗;一切这些的目的,在于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社会和新国家。在这个新社会和新国家中,不但有新政治、新经济,而且有新文化。这就是说,我们不但要把一个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的中国,变为一个政治上自由和经济上繁荣的中国,而且要把一个被旧文化统治因而愚昧落后的中国,变为一个被新文化统治因而文明先进的中国。一句话,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中国。建立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这就是我们在文化领域中的目的。[4]663
这个“新”中国是一个“全新”的中国,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政治自由,经济繁荣,文明先进,当然还得加上后来广泛流行的一句话:人民当家作主。这个“全新”奠定了毛泽东论述抗战时期的社会发展状态的思想基础,即使他不能绕开抗战的特殊时期,不能实行心目中的理想蓝图,这个“全新”仍然是判断与规划当前方针与政策的指导性纲领。
当然,对于毛泽东的新中国的想象,或者说对于他所表现出来的乌托邦思想,要进行细致的辨析,才能揭示它的重要意义。要认识到毛泽东的乌托邦思想不同于传统的乌托邦思想。马克思主义曾将空想社会主义的思想发展到了科学社会主义思想的阶段,毛泽东属于马克思主义阶段。从科学的角度理解毛泽东等人的乌托邦思想,也是认识毛泽东的一个必要的原则性问题。一方面,他有乌托邦的思想;另一方面,他又能将自己的理想放置在特定时代的语境中去论述,所以,他才能在保持乌托邦思想的同时,实际地指导中国革命取得节节胜利。因此,在认识这个问题时,孟繁华认为,“毛泽东的新文化猜想具有鲜明的现代乌托邦色彩”,“现代”的限定[5]32,主要是指毛泽东的乌托邦思想拒绝了传统的乌托邦思想反对变化的观念,将变化纳入乌托邦思想中,当然就会使得乌托邦可以根据现实形势有所发展了。这也是毛泽东能够取得胜利的关键所在。
当然,即使这样分析,也不意味着毛泽东的思想中的关于理想的构造,就没有传统的乌托邦思想所共有的虚幻成份。“乌托邦是个关于秩序、安宁、平静的梦幻。其背景是历史的恶梦。与此同时,秩序每每都被认为是人间事物所能达到的完善,或近乎完美。”[6]118因此,毛泽东在寻找社会理想方面,过于急切,在人民公社的发展阶段,提出“一大二公”,从而超越了历史发展阶段,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结果,犯了错误。
反映在《讲话》中的乌托邦思想到底是什么呢?我认为毛泽东是将自己在《新民主主义论》所提出的关于新中国的想象,转换成一种审美上的乌托邦想象,也即关于一种新文学的想象设计。钱竞曾经说过:毛泽东为普及于全社会而设定的美学观念也一直是围绕着农村农民劳动均平这些轴心旋转的。[7]《讲话》就是这样的一种全新的尝试,要建立全新中国的全新文学。
具体地说,在《讲话》的发生过程中,这种全新文学的构想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1)全新的社会形态。如强调革命根据地与国统区具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统治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一个是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的新民主主义的社会。到了革命根据地,就是到了中国历史几千年来空前未有的人民大众当权的时代。我们周围的人物,我们宣传的对象,完全不同了。过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延安时期产生的民歌《挑花篮》(又名《南泥湾》)将“陕北比作江南”,还有《延安颂》等作品就充满了乌托邦的想象。(2)全新的人物形象,即以工农兵的形象作为文学创作的主体。所以,《讲话》提出了工农兵的文艺方向,并号召作家去创造工农兵的形象,这就是后来所说的“新人”形象,或者也称作是新的英雄人物的形象。(3)全新的思想情感。这直接所指的是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放弃自己的思想情感,转变到工农兵的思想情感方面去,但其实是强调工农兵的思想情感是人类最美好的思想情感,所以,这种所谓的全新的思想情感,就是工农兵的思想情感。(4)全新的艺术形式。此即毛泽东所强调的民族形式,有时甚至指的民间形式。为什么作为审美乌托邦的一部分,要回归如此传统的形式呢?这受制于毛泽东的政治理想是建立在人民大众的基础上,所以,他对艺术形式的选择,也就只会是民族的艺术形式,因为唯有如此,才能与其政治上的选择相匹配。
总的来看,《讲话》中潜藏的既是政治上的乌托邦,也是道德上的乌托邦,它们最终成为审美上的乌托邦。所以,表面看来,《讲话》是一个讨论文学艺术问题的文本,但其中所潜藏的却是一个关于乌托邦的想象,正是这个想象,构成了内在制约力量,促使毛泽东建立他的论述宗旨与策略,宗旨是为建设那个纯洁而完美的社会而奋斗,策略是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加入这个斗争的进程,为这个社会的早日到来出力。
如果我们联系另一场文学运动来看的话,毛泽东在《讲话》所体现审美乌托邦就更为明显,这另一场乌托邦就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1958年,此时既是人民公社的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乌托邦思想流行时期,同时,也是新民歌运用的发展时期。此时的政治上的乌托邦与审美上的乌托邦之所以同步,原因就在于毛泽东的乌托邦的思想,不仅是政治的,同时也是文学的。毛泽东的宗旨是建立一个纯洁而美好的社会,为此他渴望调动一切力量来加强这个进程,为这个社会的早日分娩而努力。文学成为这样的努力之一。
由于毛泽东的政治理想是围绕工农大众建立起来的,他的文学理想也是围绕工农大众建立起来的,因此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开始了对于乡村与工农大众的神化,这就导致出现了美化乡村、创造“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形象的出现。在延安时期,周扬似乎就已经看到了这种文学理想的出现,他在评价新秧歌运动时指出过:新秧歌的运动的“新”的特征就是“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它是一种“斗争秧歌”,“主题变了,人物也变了”,原有的丑角被取消,低级的调情内容被删除,它所描写的“一律是工农兵和人民大众的形象”,所以,它成为了“人民的集体舞,人民的大合唱”。周扬因此而断定已经出现了“文艺工作者与工农兵的结合,工农兵与文艺的结合,新文艺与民间形式结合”。这代表了什么呢?代表着新文艺发展的方向和基础都在民间,都在工农兵。[8]123即使此时周扬也曾提及人民大众也有缺点,但他认为:“我们不应当夸大人民的缺点,比起他们在战争与生活中的伟大贡献来,他们的缺点甚至是不算什么的,我们应当更多地在人民身上看到新的光明。”[9]167表现新的时代,表现人民大众,创造出他们的美好形象,几乎从延安开始就构成了革命文学的一个新传统。后经革命样板戏发展,到文革时期所提出的创造“高、大、全”的人物形象,尽管前后的思想内容上有所差异,但其中所贯穿的美化人民形象的思维特点是一致的。这是社会理想上的乌托邦思想对于文学的全面介入与实验。
三
《讲话》所体现的乌托邦意识与20世纪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体现出了高度的契合。具体地说,《讲话》所包含的乌托邦意识表现在对民族国家形象与文学形象的共鸣式叠合的理性诉求,是对历史的自行展开过程的一种高清度的把握。其中包含了两个植入的形成:其一是民族国家的想象包含了文学想象的自行植入,其二是文学的想象包含了民族国家想象的自行植入。正是这个双向的运动,完成了文学与政治的历史联接。
自鸦片战争尤其是甲午海战以来,在近代的文学作品中,中华民族的集体形象或被看作“东亚病夫”的耻辱身体,或被看作“女人化了的”羸弱身体。敏感的中国人从近代中国的创伤中猛然惊醒,身体成为隐喻,包裹着能量,因此,带着对身体与精神健康以及文化活力的巨大期望,近代以来的中国人开始了关于身体的审美想象,并将其带入文学中,通过文学去创造一种新身体,为建立新的民族国家服务。民主主义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初始身份是一个医生,这个身份不完全是一种巧合,更是一种隐喻。这个“医生”,首先的意义指向个体,为其医治病痛,健康身体,巨大的隐喻力量指向民族国家,为其医治创伤、重建形象。而文学上的“孙中山”则是鲁迅,历史充满了太多的自觉和不自觉、偶然和必然,他的初始身份也是个医生,弃医从文,他走的是一条启蒙主义的路,意在改造国人,建立“人国”。对于比孙中山小27岁、比鲁迅小12岁的毛泽东而言,也许更为重视民族国家的重建。巧合的是,毛泽东所发表的具有影响的第一篇文章,也是关于身体的,他不是医生,却与医生的思考一致。这篇文章题为《体育之研究》,发表在1917年4月份《新青年》上,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建立了联系。毛泽东认为,体力是发展和成就一个完善而全面的个人所需要的其他素质的前提条件。[10]152-160这种表达的背后,暗含从个体的体力到民族国家的体力,都应健康活泼。没有健康的身体,就没有健康的民族国家。孙中山、鲁迅、毛泽东如此这般登上历史的舞台,决定了他们日后的思想与事业,都将烙上初始的印痕,将救国救民视作自己的终生事业,并由此产生不竭的源发力。
其实,新的民族国家形象的具体建构始于梁启超。他在《新民说》中拟想了中国人的新形象,特别强调其前提是身体与相关的精神素质,如坚毅、雄心、冒险、尚武等等。这一身体话语是由政治激发而形成的,但它不断使用小说、诗、批评等一系列形象或隐喻来加以组合。后来,包括李大钊、陈独秀,鲁迅、周作人、梁实秋等,都在不同层面、不同程度地参加了这一形象的建构过程。当然,毛泽东最为突出。他所提倡的新民主主义政治,乃至后来提出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政治,并非仅仅旨在改变旧社会,还要参与塑造合适的人物形象,构建革命的主体性存在,以娩出崭新的人类。更为鲜明的论断来自拉巴尔特,他认为,政治并非也不仅仅是权力之争,还包括了表达和展示,即承担起塑造种种形象、构建不同的身份,树立象征意义的框架结构,营造情感氛围的美学任务。[11]107
后起的革命文学甚至其他的政治文学成为政治日程的一部分,对此,可能会有一些人“不屑一顾”,甚至斥责和辱骂。这种草率的否定态度无视这样的史实:中国革命文学包括后来的革命影片对中国民众的情感产生了巨大的难以抹煞的情感慰藉,它同样具有很强的娱乐性,本身也有自己的美学任务。这些作品描绘了阶级斗争、群众运动甚至革命战争等波澜壮阔的历史,那席卷而来的历史运动往往被拍摄成个人的故事。革命文学一个重要的美学特征就是以个体传记的形式来讲述历史。这并非意味着为了肃清、吞没个体,而给历史和政治披上个人传记的装饰。对这一题材持否定态度的批评经常强调,具有独特的性别特征和秉性的个体消失在千人一面的大众中间了,这就是可怕的“自我的集体化”。然而,即便是一个已经集体化的自我,不管事实上自我破坏到何种地步,在其明显的丰富经验和强度方面,仍然包含“自我意识”。实际上,革命历史的轮廓体现在个人的经历中,但是这样经历也是作为私人成长和成熟的心路历程,作为政治文化的起点,革命身份的获得确实是个体升华的过程而呈现出来的。在这里,历史故事与个人成长的故事融合在一起。伴随着庄严的号角和激昂的乐曲,革命文化从艺术和文学的视角描绘了踏上革命生涯的个体,经历了不断的考验和失误,终于上升到历史主体的崇高位置。正是在回收个人潜能、再造革命热情的循环中,个体的生活和欢乐不断转移为革命的体验。自然,将个体的情欲转移到政治和革命中去,并非意味着一定要用完全不同的东西来替代它或消除它。它可以意味着政治体验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从而成为血肉丰满的生活世界,它还意味着政治尤其是革命运动带来个人的满足和充实(这样的满足和充实往往也是革命运动的破坏性的结果)。人们喜欢表现政治,如同喜欢表现自己一样。个中原由不仅包含国家、阶级、种族等内容中的权力因素,更多的是在个人与集体的天衣无缝的结合中呈现出的意识形态。共产主义文化与革命释放出巨大的吸引力,在这方面,有意无意间与中国传统道德文化、政治文化构成了共谋。
在毛泽东的诸多著述中,对民族国家表述的最为完整的当是《新民主主义论》。他用诗一样的语言,表达了对新中国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全方位的构想,这样的构想必然通过一定的文艺政策和实践落实到具体的形象建构上,这便直接促成了《讲话》的发生及“人民”形象的建构。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无异于一个群体的艺术作品,意味着不同的艺术形式在此可以融合为宏大的艺术品,其功能是弘扬欢庆民族国家的大同。[11]108在这个意义上说,政治家也是艺术家。人民与他的关系就像石头和雕刻家的关系。政治是国家的可塑艺术,正如绘画也是颜色的可塑艺术一样。因此,没有人民的政治,或与人民对抗的政治是愚蠢的。将群众转变为人民,将人民转变为国家,一直是政治工作的最深层意义。[12]190按照这种方式理解的政治,就无需再跨越自己的疆域去从美学那里借进什么,相反,它本身就镶嵌在艺术作品中,作为艺术作品构建起来的。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与《讲话》二者间可以毫无滞碍地转换,就因为前者已是一种艺术,它成为后者,后者只是前者的另一个文本。作为描述个人本能方面如个人情感、知觉、肉体感官的“人性化的”话语,文学观照个人的内心深处,国家可借此在主体的理性世界中更安全地行使他的权力和律法。政治表现为这样一种权力,植根并运行在个人大脑、情感和趣味等的内部世界,植根于我们创造意义和推进文学的过程中所依赖的象征活动与感知模式之中。可以说,政治并没有假借文学的外衣,而是本身化身为某种形式的艺术和象征行为。这种的理解意义深远,它让我们明晰了民族国家的建构过程本来就已采用了象征和情感等诸般手段,在这样的前提下,再来看政治与文学的关联,已不再需要轻蔑、肤浅与简单的否定了。
四
如何评价毛泽东的乌托邦思想及其在文学中的实践呢?我认为,这要回到乌托邦的性质上来找出答案。
严格说来,乌托邦的思想是属于西方文化发展的一个产物,更隶属于西方传统文化观念之中。在中国只有近代康有为的《大同书》一书才具有乌托邦思想的文本特征,而其中的主要观点大都受西方近代文化观念的积极影响。按照毛泽东的实用观来理解,构想这种永远不可能达到的乌托邦一定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他也清醒地认识到,从人类已有的历史来看,正是这种基于现实批判的形上学的乌托邦构想,才能保持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张力,避免人类走向世俗化的泥潭而无法自拔。正是由于乌托邦根源于人的那种固有的“形上”本性,所以,有了乌托邦思想,这个世界就得以能够展望未来而否定现存,渴望总体进步而摒弃片面发展,诉诸丰富的想象而不会满足于当下的即时享乐。所以,他理性地认识到,完全拒斥乌托邦又会使人类的社会理想失去超越性、终极性和总体性,展现出来的不过是一片平庸不堪和彻底绝望的“荒漠”。有了必要的乌托邦想象,历史未来的终极性视野才会展现出现,它使人不会停在无限历史的任何一个固定点上而将历史的片断永恒化,也不会完全满足于任何一个时代的既定现实状况。更何况,作为一个农民子弟,立下抱负要救民众于水火之中的领袖,他不能没有自己的乌托邦的宏远目标;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诗人、一个深受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影响的精英知识分子,他同样有着乌托邦的本能冲动;作为一个清醒的充溢着理性精神的政治家,作为一个实用观指导下的中国人,他也不可能看不到乌托邦背后所蕴含的巨大革命能量。所以,在评价毛泽东与乌托邦的关系时,如果从乌托邦的超越性、终极性和总体性的蓝图不可能彻底实现的角度看,毛泽东受乌托邦思想的影响,将产生一定的消极面,如可能错误地估计形势的发展,跨越历史阶段设计社会主义的建设目标等,在神化人民大众时忽略了人民大众所遭受的“精神奴役的创伤”(胡风语)等。但是,如果从乌托邦的否定现存、摒弃片面发展,不满足于当下享乐等来看,也就是从乌托邦的批判性否定性来看,它正包含着革命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扫荡旧世界时,却是能够意气风发的。毛泽东的乌托邦思想所发挥的这种批判与否定的力量,是超乎人们的意料的。在想象全新中国的过程中,毛泽东借用乌托邦的思想实现了对于旧中国的批判与否定;在想象全新文学的过程中,毛泽东借用乌托邦实现了对于过去文学的批判与否定。二者的结果,未必如预期的那样彻底,也未必都是准确的,但由此构成的批判与否定精神,却是人类在向前发展时所必须具有的一种力量。就此而言,毛泽东借用乌托邦思想所显示的不满现存、指向未来的个人努力,不会被历史所淡忘,因为历史总需要这样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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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erary Imagination of“the Brand New China”
GAO Lei
(ThePublicityDepartmentofYangzhouCityCPCCommittee,Yangzhou225009,China)
MAO Ze-dong’s The Speech at literature and arts symposium in Yan’an set forth his conception of“New Literature”,which was adapted to the political vision of the“new China”,embodying MAO’s utopian consciousness.His identity of being both a farmer’s son and kind of a romantic poet helped to tinge his revolutionary life and cultural practice with a utopian flavor,directly contributing to the formation of the speech’s character of“literary imagination within a political tex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new democracy theory,the Speech is an enactment of his literary and artistic ideas set forth in his bookOnthe NewDemocracy,and of his conception and vision of social morphology as part of his utopian imagination of social development.Seen from another perspective,the utopian consciousness encapsulated in the Speech appeals reasonably to an image of a nation state and its corresponding image reflected in literature,demonstrating a clear vision of the unfolding process of history.By borrowing the utopian thought,Mao shows in his Speech his dissatisfaction with the existing social order and his pursuit of great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literary Imagination;the New China;TheSpeechatLiteratureandartsSymposiuminYan’an
I2-1
A
1674-2273(2012)04-0014-06
2012-05-31
高磊(1980-),男,安徽亳州人,中共扬州市委宣传部干部,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何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