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萍
(四川大学 档案馆,四川 成都 610064)
何谓大学?“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蔡元培),它是学府至高的“象牙之塔”,是人类精神财富的“智识之源”,是熔铸民族之魂的“冶炼工厂”,是保存文化、传承文化和创造文化的“智识之府”……从大学的兴盛繁荣中,可以析见国家的文明富强,国民的雄健挺拔。为什么在非基督教国家出现了基督教大学?基督教大学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文教“甲于五洲”的东方国度?这些看似吊诡的“悖论”之谜,可以从近代中西对话与“文明”交流中找到某些答案。
19世纪中,“礼崩乐坏”的中国与“船坚炮利”的西国猝然相遇,值此封建主义式微、殖民主义肆虐的“衰世”,在恪守祖训、泥守古法的心锢之下,中国的教育近代化仓促而艰难,宏伟且悲怆。同治元年 (1862)京师同文馆的开办,预示着“新教育”自此萌芽,①陈翊林:《最近三十年中国教育史》,上海:太平洋书店,1930年,第29页。然而,正式的变革还要等到40年后的“新政”诏书。目标过于短视、教育过分偏窄的洋务教育,为教会学校留下了插足发展的空间。
基督教以1839年澳门设学为嚆矢,由芽而苗、由秀而实,由小学逐级而上,直达大学“象牙塔”,使教会教育连络一气。1915年中华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余日章(1882-1936)报告说,在华教会高等学府达36校,尽管许多仅具雏形,处于中国教育系统的外围,但它们在新教育领域极富生气,颇著实效,甚得信赖。
中国近代的高等学府,从“酝酿”、“决行”、“粗定”到“有成”,跨度时间都不太长。如学堂创新式的京师大学堂、清华学堂,从正式成立到蜚声海内,仅仅二三十年,而书院转型式的大学堂,也大抵如此。因1901年9月14日的“兴学诏书”,1902年可谓是“天下书院尽改学堂”的一年,其中大学堂遍设于各省。
1870年前后,已有西教士谋事于“大学”,经过多年来看似并无显效的做工,基督教教育的“大学时代”骤然开启。官立大学堂纷告成立,引起了教育传教士的砥砺和奋发:若不采同等的标准,发展同等的实力,占领同样的空间,教会学校绝对无法生存。②刘之介:《毕启先生逸事》,《毕启先生受勋典礼纪念特刊》(1940年),华大档案·CB。按本文所用私立华西协合大学档案 (以下简称“华大档案”),现为四川大学档案馆收藏。之所以把1901-1914年视为基督教大学浪潮的“时间之窗”,除了一目了然的年代标志外——1901年标志着国内“庚乱”弥平,1914年则标志着“欧战”爆发——在这两个时间点之间,基督教大学在中国突飞猛进,其中既缘“内因”(中国的、西方的)而起,又得“外因”(时代的、空间的)而兴。从国内环境来看,1901年后,“西学”在中国的声誉,“西教”在国人的观感,“西人”在社会的地位,无一例外地都在发生提升、逆转和巩固的情况:外国人成为“尊贵的客人”,西式教育大受欢迎。藉此良善之机,基督教会奋兴而起,教育领域上遂有基督教大学之设。从国际环境和教会因素来观察,这一时期正是西方资本主义的鼎盛时期,为基督教世界平添实力和后盾;此间在欧美兴起的社会福音运动,为教会教育准备了充足的人力和财力资源,在种种有利条件下,基督教大学应运而生。
关于基督教教育的“大学时代”,可以见到以下三个标志:(1)“大学”(University)校名相继出现。在此之前,华东、华北已有多所具有高等教育性质的教会书院,分别是:山东登州文会馆、北京汇文书院、北京潞河书院、上海圣约翰书院、杭州育英书院,均宣称自己达到了西方学院的水准,故以College冠名,仅汇文书院自诩为University。出于为学校争第一的热忱,西国教士常常把“大学”的时间提前“设置”,实际上这些“学院”或“大学”,尚难经得起西方大学标准的检验。可资类比的是,当时国内已建的、冠名“中体西用”的书院,或者标榜“中西并重”的学堂,考其精神,察其内容,远未脱离旧式之窠臼,与现代意义的大学相去尚远。(2)出现协合型 (Union,或译协和)大学。此前,教会书院均由单一差会独立兴办,1901年后始有两个以上差会合办大学,有的“协合”的差会达4个,甚至6个。这类联合大学已散布在东西南北,其中华北4所,华东4所,华西1所。(3)学校数量激增、质量提高。在20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华北地区在原有登州文会馆、潞河书院之外,新添华北协和女子学院、北京协和医学堂;华东地区在原有圣约翰大学、育英书院 (之江学堂)之外,新添东吴大学、金陵大学、浸会大学堂;华南地区新创有岭南学堂、华南女子学院;华中地区创办有文华大学;华西地区创办有华西协合大学。统计1901-1914年间,“升级”(由中学升为大学)和新创的基督教大学达14所。
民国后的前十年,基督教大学在数量上领先于本土学府,在质量竞争中也居高临下而“一枝独秀”。当时许多公立学府仅可勉强支撑,甚而有凋敝的征象,教会学校却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有的自比“东方的哈佛”(圣约翰大学),有的自诩“规模宏大,科学完备”(华西协合大学),有的被誉为“广东第一” (岭南大学),有的号称“江东之雄”(金陵大学)……就近代高等教育以观,教会大学的发展不可谓不速,科目不可谓不备,教学水平不可谓不强,声威不可谓不隆,它们成为教会事业“兴旺发达”的一个光环,也成为令本土教育“相形见绌”的一面镜子。
一所基督教大学的开办史,也是个别西国教士的奋斗史,教会学校由此打上了鲜明的个人印记,并成为某种个人的“功德”纪念。寻访旧址,可以发掘出众多的历史印记,如以“林堂”命名的东吴大学钟楼,是为纪念创始人林乐知 (Young J.Allen,1836-1907)而命名;以“毕启路”命名的华西协合大学干道,是对毕启(Joseph Beech) “始创华西,苦心经营,垂三十年”的表彰,以“谢氏楼”命名的华北协和大学主楼,是为谢卫楼 (Devello Z.Sheffield,1841-1913) “竭尽心力,经营教育事业”的纪念;以“考文楼”所命名的齐鲁大学物理学楼,是为纪念狄考文 (Calvin W.Mateer,1836-1908)而命名的……这批西国教士并非专门的教育家,来华后的经历与处境,激发他们在“第一要务”(即布道)之外,兴学设教—— “以学辅教”,由于他们在文教事业上的突出勋绩,也在士民口中赢得了“西哲”、“西儒”的特殊荣誉。对于西国教士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兴学之功,国人实当鸣谢不忘。
西国教士为缔造大学可谓用心良苦,然而只有个人抱负与母会利益相契合,并且使大学创办与本土社会的亟需相呼应,才有可能将理想化为现实。华西协合大学的创办,就提供了这样一个案例。 “华西协合大学在1904年前,不过仅为一二人的梦想”,其首创之功当属美以美会的毕启博士。毕启于1898年来华,他审度时局、详悉教务,“欲求主道之发皇,必须先从造就人才入手”,①宋诚之:《毕启博士与布道事业》,《毕启先生受勋典礼纪念特刊》。于是毅然以教育为志向。他认为无师资的师资,教育永不会发达,要造就师资的师资,非高等教育不可,这是他提倡高等教育的第一个动机。当许多短视的同行正在做“枝节工夫”的时候,他已经想到要使基督教发达,非有人才不可,更非有中国人才自传不可——外国教士不能永远在别国传教,这是他提倡高等教育的第二个动机。1904年他上书美以美会,请求到省会成都创设大学。念及大学的耗费甚巨,非一会之力所能胜任,于是又向其他差会申请联合办校。精诚所结,始得以联合英美加三国教会,合作开办大学于第四国的国土之上,“中国四川成都之有今日之光华灿烂、雄伟庄严之华西大学,实毕博士手创之力也”。②杨少荃:《毕启博士创办华西协合大学之伟绩》,《毕启先生受勋典礼纪念特刊》。
参与创校的“旅川西儒”,还有美国的甘来德(Harry L.Canright)、周忠信 (J.Taylor),英国的霍德进 (Henry T.Hodgkin,1877-1933)、陶维新 (Robert J.Davidson,1864-1942),加拿大的文焕章 (J.Endicott)、启尔德 (Omar L.Kilborn,1867-1920)诸先生。首任中国校长张凌高曾评说,川省新学初萌,教会开创未久,终能产生这一联合事业,不能不归功于少数教士的卓识与远见。③张凌高:《华西大学三十年回顾》,《毕启先生受勋典礼纪念特刊》。
凭个人之力“手创”大学,各校的学科建设呈现出因地制宜、因人设事的灵活性,并走出了独具特色、富有创新的发展道路。由于医学博士启尔德的力倡,华西协合大学遂有医科之设,使之成为西部方圆二千多公里内惟一的医学院;大学牙科则是牙医博士林则 (Ashely W.Lindsay,1884-1968)受命来到华西后创立的,在当时没有任何一个差会拟将口腔医学作为单独院系设立的情况下,林则的决策虽显得过于大胆,却反映出西国教士不循陈规、勇于创新的精神;由于药剂师米玉士(Edwin N.Meuser)的到来,药学系开创于大学;酷好东方文化的戴谦和 (Deniel S.Dye,1884-1977)来校后,大学又有古物博物馆之设。这些都成为华西协合大学的特色学科和重要设施。
如果说“基督化”是西国教士创校的动机,那么“欧美化”就是他们创校的蓝图——以本国的学校为样本,直接照搬移植过来,诚如刘廷芳所言:“英国人办中学,总要想办得像英国的公学,美国人办中学,总要想办得像美国的预备学校,美国人办大学呢,总要想办得像美国的私立大学,尤其是像美国教会的私立大学。”①刘廷芳:《教会大学办学之困难》,《教育季刊》,第15卷第3期,1939年9月。基督教大学创办人均有学士、硕士以至博士学历,其中不乏西方名校的高材生,加之又有着较为丰富的在华经历,不少人是“中国通”、“汉学家”,因此赋予他们超人的办学眼光、深邃的远见卓识。华西协合大学创始人的创校经验,即证实了西方大学的蓝图,引领其在四川创造出一所标准化、专业化、国际化的西式大学。
(一)以规模宏大,成就一所标准化的“华西第一学府”。在路途遥远、四境闭塞,却人口众多、物产丰饶的四川,办一所何等规模,具何等影响,有何等效力的高等学府?遍观当时新学情形,参照教会已办的学院(College),这所新兴大学极有可能会是一所因陋就简的College,或是一所“名实乖离,图希虚荣”的高等学堂,亦或是一所仅有中学程度的高等预备学堂。1905年,在成都的西国教士明确提出:在四川创办一所“壮丽的东方大学”,使之具有恢弘的气势,建设宏大的规模,保持绵延的活力,目标就是向西方著名大学看齐:“牛津与坎布利奇二大学为照耀英国之光,哈弗与耶律二大学为提升美国之力,多伦多与墨克吉耳二大学为开辟堪拿大之器……尚期华西协合大学校亦可为强固四川、云南、贵州以及中国全国之原动力。”②杜焕然:《华西协合大学校对于教育部之报告》,《华西教育会年会书》,成都:华英书局,1916年。为此,毕启提出了“大学树”的理想。要造就一所“标准化的大学”,他认为: (1)固定的地基,美丽的校舍;(2)富有学识的教员; (3)永久的基金。这三点分别象征着“大学树”的根、枝和叶。他矢志不渝地执行这一“培植”计划,异日华西校地平壤清幽的校址,雄伟庄严的建筑,源源不断的资金,均出自他的蓝图规划和亲力践行。抗战时期“五大学”联合办学,华西校地竟容纳了三千余人,令人叹服当年计划的伟大。杨少荃 (字开甲)曾赞扬道:“无数伟大建筑,以及图书设备之完备,与乎中西人士名流萃集,教授各科,使中国人目为华西第一学府。”③杨少荃:《毕启博士创办华西协合大学之伟绩》。
(二)以学科完备,成就专业化的“高等教育的前沿基地”。四川物产之饶,矿苗之富,“殆为天下冠”,④徐心余:《蜀游见闻录·序二》,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却因山水僻远,风气难开,贻人“蜀中盲晦”的谈资。“让我们创建一所大学来满足需要”,1907年云贵川三省西教士顾问部正式提议在成都组建一所最高学府,并发出鼓舞人心的创校宣言:“成都将成为中国广大内陆省份的高等教育前沿基地,一个尚未被西方内港城市的种种不受欢迎的特征玷污的前哨。与华东许多教会大学使用英语教学相反,它将是一所以汉语作为教学语言的中国大学。大学将建立在拥挤的成都城墙之外,这儿有大量的空闲土地用于发展。该大学将超越环境的限制,它的课程将从其它大学所强调的经典和神学之中解放出来,自由地发展科学研究和实业培训、医学教育,甚至牙科和公共卫生学等等。该大学将是超国籍的,这是因为组建这大学的各差会在其中渗透了合作的精神,具有国际性的特点。”⑤Lewis C.Walmsley,West China Union University,North Newton:Mennonite Press,Inc.,1974,pp.18-19.这纸文告对这所大学的特征、取向、功能进行了纲领性的阐释:(1)国内领先,使之成为中国西部的一个样板;(2)国际共建,以之提升大学的实力; (3)学术自由,使之作为大学的根基;(4)服务社会,使之成为一所中国大学。1914年经一位四川名儒的提炼,将这所大学的精神和外观,概括为“规模宏大,科学完备”八个字,并写入《华西协合大学章程》。这反映了创校先驱们的开阔视野,如创始人之一的客士伦(C.P.Carscallen)所解释:“这个大学是要发展成为一个最完备的高等学府,使西部各省的学生不必到外国去留学,就可以学得他们所需的任何科学。”⑥《四川文史资料》第8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3-109页。十余年后,在千亩华西校地上,以大学为汇归,将各式教会学校(从幼稚园、小学、中学、师范、神道)囊括于一体,建立起一个完整的教育系统;大学还发展了5所专科、普通以及女子医院,号称“华西医疗卫生中心”;多达二三百西国教士侨居于此,在全国公私立大学中曾是外籍教员最多的大学。
(三)以科学教育,铸造国际水平的“示范中心”。自晚清以后,官立学堂也努力尝试引进科学教育,却又试图把近代科学纳入封建文化体系之内。而早期作为布道工具的教会学院,其神学、语言学和西学经典的比重过大,近代科学因而偏废。因此,当华西协合大学提出“自由地发展科学研究和实业培训、医学教育,甚至牙科和公共卫生学”,拓开了中国西部近代科学教育之路。要使西式大学在四川立足,莫过于由医学教育入手,1907年中华博医会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Association)在上海召开会议,倡议要在中国的每一个省至少建立一所医学院,在华西地区,来自加拿大的两对夫妇:医科创始人启尔德夫妇、牙科创始人林则夫妇,成为这一科学计划的推动者和实施人。当近代型的医学教育在中国西部尚处于空白状态时,他们将整套规划和实施方案从英美复制进来,成为现代医学在内陆省份的前沿基地。
华西协合大学的医科,不论创办时间、师资设备、学术地位,尚难与华东沿海的医学名校媲美。真正具有全国领先意义、位列国际水准的,则是这所大学的牙医学教育。注重科学精神、精于医疗技术的医学传教士,带来了北美医学改革的浪潮,1907年林则博士挟牙医新技术,远涉重洋,莅我蜀疆,因其远大的见识,坚强的毅力,在成都建立了号称“远东第一”的牙症专门医院,开办了号称“中国牙医界之PUMC(注:北平协合医学院的英文缩写)”的牙科,也成就了他“中国现代牙医学之父”的美誉。林则曾说“以第一流的牙医教育为目的,成为一个示范中心,毕业生可以和美、加各国的牙医毕业生在进修上竞争”,“我们的教育方针和教程是站在西方牙医学校前面的”,他认为这个示范中心可以推广到全中国,甚至于到国际上。①夏良才:《华西大学牙医院学院沿革》,《华西周刊》,1943年4月版,华大档案·CB。
(四)以国际合作,与欧美文教机关沟通。1906年华西基督教教会通过决议,与欧美独立教育机构、著名大学携手合作,在成都创办一所名副其实的基督教大学,并认为国际合作对于发挥中国所需要的贡献有十分重要的意义。②“Resolution of the Christian Education Union of West China,”“Correspondence on the Union University between the Christian Educational Union of West China and Various Miossions in 1906”,pp.19-20.华大档案·XZ。为此参与创校的各国教士期望突破地理障碍,将成都与本国伦敦、纽约、多伦多等城市连接起来,使这所内陆大学与国际接轨,其主要策略为:一是邀请国际知名教育家莅临考察,由他们规划蓝图、设计体制;二是请求英美名校派遣名师,执教这所大学;三是向欧美著名学府申请注册,成为它们的“附属机构”。
英国霍德进博士是这一国际计划的策划者之一。霍氏于1905-1910年间在四川从事医疗和教育工作,并参与筹备华西协合大学。甫到成都的霍德进,即作为公谊会的代表之一,筹划大学事宜。1906年初他提出了一个大胆设想:在差会联合办学的基础上,邀请西方大学联合创校,牛津大学成为首选目标。国际合作计划引起了英国教育界的关注,并对该计划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度传来消息称,牛津知名学者即将组成专家组前来成都指导。当牛津指出了协合的“困难和危险”后,又由美加教士向芝加哥大学、纽约州立大学、多伦多大学等,发出联合办学的请求。与西方大学联合办学的设想,最终没有取得实际性的突破,但是这一设想的非凡之处在于它为创校注入了国际化办学思路,大学成立之后,学校当局以学位认证、学生留学等方式,与西方大学建立起广泛的校际联系,并通过与纽约州立大学缔结条约,成为该校的“附属学校”。
在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下,1909年两位杰出的教育家——芝加哥大学的巴敦教授 (Ernest D.Burton,1856-1921)和张伯林教授 (Thomas C.Chamberlain,1843-1928)来华进行教育考察,在成都考察期间,巴敦对该校的体制和模式作出了决断,并发表了前景展望,“(华西协合大学)将成为一个样本,甚至成为一项伟大事业的证明”。③“Dr.Burton’s Address to the students in the Union Middle School,”The West China Missionary News,Vol.XI,May 1909,pp.8-9.
聘请“教育大家”担任大学董事,是华西协合大学的又一创举。1914年后,分别有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校长宝理斯 (R.P.Bowles)、英国利兹大学副校长萨德勒(Michael E.Sadler,1861-1943)、美国芝加哥大学马修斯教授 (Shailer Mathews,1863-1942)等,担任大学董事部国外董事,其中萨德勒于1920-1928年、1937-1939年担任大学董事会 (托事部)副主席。萨德勒1911年任利兹大学副校长,1923-1934年任牛津大学学院院长,是比较教育“因素分析时代”的先驱,他提醒说借鉴外国教育中的优点,必须首先从总体上探究外国教育制度中蕴含的精神以及各种影响“因素”,然后再对具体的教育实践进行研讨和思索,总结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而不要企图模仿多少实际的经验做法,急功近利对实践将造成不良的后果。
(五)以女子高等教育,引导社会进步潮流。四川的近代女学,发端于教会学校,开创自女教士。1905年中华基督教教育会决议,在中国成立四所女子学院,分别位于华北、华中、华西、华南。其时,已建成华北协和女子学院,正在筹备华南女子学院,在华西的女子学院呼之欲出。来自加拿大的启希贤 (Mary Alfretta Gifford)、白宝玉 (S.C.Brackbill),是华西女子学院的首倡者之一。前者来川后以医学为志趣,后者以女学为要务,她们一同推动了女子高等教育在华西的崛起。经过她们的提议,在1908年通过的《华西基督教大学计划方案》中有了“女子条款”,可当1909年大学开办在即,大学方面却附加了条件:女子学院至少要距离大学3里之远,男女合校还要等若干年。正在成都访问的巴敦教授也认为女子高等教育的时机还未到来。最终原有的“女子条款”在1910年《华西基督教大学章程》中被删除,该校成为完全男校,替代女子学院的是建立华西协合女子师范 (1914年)。正如女传教士所坚信的《圣经》格言,“一点酵能使全团面发起来”,在以后的几年里,在英美会、美以美、浸礼会三个女布道会的努力下,终于在1924年建成华西协合大学女子学院,实现了四川高等教育史上男女同校。
出成都南门,即是华西协合大学所在地,因其地势爽朗,景物清幽,有成都风景区之称。因华西协合大学在此建成,此地成为著名的文化特区,成为蜀中学子仰慕之地。
(一)设校省会成都,“势力直达西南各省”。四川“居天府之雄封,据神州之奥壤”,“以二十余万平方里之大,七千三百万人口之众,巍然为西南屏障,是谓中国西部之要冲”。①隗瀛涛、赵清主编:《四川辛亥革命史料》,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5页。省会成都被认为是“宜设学府之地”。气候温润而不“燥辣”,地势平坦而无行道之难,田野肥美而无饥谨之虞,文教源远流长而未中辍。1911年美国旅行家盖洛 (William E.Geil)来成都考察,曾访问华西坝,并发表演说称:对于一所宏伟的基督教大学来说,四川是一个理想的省份。
立校成都有其战略价值,如大学校刊所称,“自汉代文翁设教至今,教化绵延,势力直达西南各省,宜置高等学府之重镇”。1919年大学报告书中这样写道:“华西协合大学服务的区域包括中国西南的四川、云南和贵州。这三个省僻处内陆,与华中、华东被重山峻岭所隔离。其中,四川人口最多、物产最富、地位最高的省份。这三个省的人口总数达一亿,四川有六千万之多,其省会成都人口约五十万。于此位置,不仅可与汉民打交道,且能沟通西部的土著民族,铺就把福音带进藏区的通道。华西协合大学是三省中惟一的基督教高等教育机关。”②美国耶鲁大学神学院图书馆特藏部藏:West China Union University,Middletown:Press of Pelton&King,Inc.,1919,pp.7-8.华西协合大学档案。
(二)建校锦江之滨,平壤通幽“华西坝”。晚清时期的成都府,约30万的人口居住在环城22.8里的城墙以内。倘若华西协合大学在城内设校——既不能如四川高等学堂那样,取得尊经书院的旧址,而且城内可供选择之地实在不多,即便有,购置艰难且耗费甚巨,并且学校决无充裕的扩展空间,因此西国教士将目光放在城墙以外,经过多方勘测,择校于城南锦江之滨——唐代杜甫诗云“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所指即为此处。这里周边环绕众多文化符号:东有御营坝(明末张献忠在此练兵)上的南台寺,为佛教的华严胜地;西界黉门街 (四川存古学堂建校于此),其旁有四先生祠,象征四川文教渊薮;西南有汉昭烈庙、武侯祠,为汉室“正统”的代表;西有道教宫观青羊宫,传说太上老君化生“成都青羊肆”;南有三台山古迹,传说是诸葛亮远征“南蛮”的点将台。校址所在地,系古代名苑“中园”旧地。1907年后,西国教士在此大兴土木,修建校舍,沉睡千年的中园,从此变化成了“华西坝”。“坝”是四川地名中广泛使用的一个通名。 《广韵·坝下》云: “蜀人谓平川为坝。”川、云、贵皆谓平地为坝,如成都有皇城坝,重庆有沙坪坝等。
根据毕启的口述, “协合”的达成纯系偶然:1904年底,英美会为扩大布道事业,派遣“一整船”的新教士来四川,传言说是来与美以美会联合办大学,几天后,英美会的启尔德来华美学堂造访,两人遂以大学为谈资,如何购地,如何建筑,如何设立系科…… “协合”的观念,在两人分手时形成了。③刘之介:《毕启先生逸事》。风闻此事后,公谊会、内地会、圣公会代表也赶来商议大学的事宜,联合办学的计划渐次成型。协合计划上呈华西差会顾问部,1905年6月,华西差会顾问部通过一项决议,“促进教育事工的统一,并在成都建立一所基督教大学”。1907年底,经云贵川三省差会顾问部及华西教育会会议协议,先在成都开办一所预备学堂,因当时最高学府仅四川高等学堂,学堂定名华西高等预备学堂。1908年春,将城内的华英、华美、广益三教会中学,移于成都城南南台寺侧近,“试办高等预备学堂,为将来组织最高学府之预备”。④《本校之沿革》,《成都华西协合中学校第一次年刊》,1929年刊印,第9页。并拟订学校的英文名:West China Union Christian University(华西基督教协合大学)。中文名:华西学堂。四川洋务局于1910年登录的《四川全省主教暨传教士》显示,居住在成都城南“南台寺书院”的,有男女教士17人。所谓“南台寺书院”,实为“华西高等预备学堂”。洋务局以“书院”命名之,可能是对其名号不予承认,故采用地名加书院来命名。
1910年3月11日,华西协合大学正式开学。大学理事会向董事会报告:“我们在不铺张渲染的情形下,正式地进行华西协合大学开学典礼,请求上帝恩赐,它将永远存在下去。”由于仓促开学,在一些关键性问题上,如采用什么样的建筑形制,是中式、西式或者是中西合璧式?采用什么样的教育模式,是全盘仿效西方,还是摈弃西方,或者兼采中西?培养什么样的中国人才,是布道士,或者实用的专业人才,还是兼顾两者?由谁来领导大学,大学财产由谁来托管……都没有在开学之前完全明确。“我们没有校长、没有规章、没有大学建筑,没有确定的收入”,大学理事会如此形容这座空中楼阁,“在地基铺好之前,我们已经盖好了房顶”。①“Minutes of the Senate in 1910,”“The Senate,”华大档案·XZ。
对于城外的“洋学堂”,成都社会几乎是漠然而视。杨少荃描述说,因“风气闭塞,中外隔阂,入校生徒甚形寂寂”。②杨开甲:《华西协合大学校》,见《中华基督教会年鉴》,1918年第5期,第118页。由于不堪忍受种种压力,不到一年,学生就走失了三分之一。
1911年夏,四川保路风潮起,华西协合大学被迫关闭。1913年,大学重新开放时,毕启经理事会公推、董事部批准为大学正校长,至此大学“精神焕发,局面一新”。校名也正式确定,英文名:West China Union University,中文名:华西协合大学。直到1918年,大学的创校初告段落,并迅速壮大起来。前后仅十年时间,西教士便在中国西部建成了一所大学。
在1910年爱丁堡世界宣教大会上,高等教育委员会提出于全球战略中心设立大学,其中中国有四处,分别是华北的北京、华东的南京、华西的成都、华南的福州。由英美加三国基督教会创办的华西协合大学于是年宣告成立,表明了这所大学在基督教全球布局中的战略意义。在成都,与代表着西方文化的华西协合大学同处锦江一线的,还有代表着东方文化的佛教之南台寺、道教之青羊宫、“国学”之存古学堂,以及“蜀学”之四先生祠等文化教育机构。虽然,作为“中国固有文化”载体的后者尚未完全失去吸引力,然而作为“西学”标志的前者已经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以下提取华西协合大学的四个立校特色。
(一)中西协力,合而为一,办学的国际化。“华西协合大学”非彼“北平协和医学院”、“福建协和大学”的“协和”。对照英文校名,三校均采用相同的“Uinon”,中文校名则有区别。“和”、“合”虽然音同、意近,但选择“协合”二字,反映出该校的创办背景和学校特色。杨开甲曾如此点破这所大学“会聚华西”与“协合一体”的意旨:“所谓华西者,盖为中国西部谋最高之教育,合川、滇、黔好学之士,而会聚一隅,互相砥硕也。所谓协合者,即集合英美、美以美、公谊、浸礼四宣教会之精神,协赞而成者也。”③杨开甲:《华西协合大学校》,第117页。以“合”字为专用校名,也有强调“合作”(cooperate)之意,这所大学乃是华西各布道会为共同的目标而“合作”,为共同的利益而结成“联合”。在基督教十三校中,属于“协合”(或称“协和”)型有7校,各宗派自办者5校,无宗派者1校,协合的方式分别有跨差会、跨宗派以及跨国家等,华西协合大学是协合大学的先驱之一,而且它是由三个国家、四个宗派的五个差会联合创办,这一模式推动了基督教的合一运动,并为福建协和大学、燕京大学、齐鲁大学的创办提供了一个样板。
华西协合大学由英美人士创立,而中国人士所出人力、财力在后来越来越大,实为一所中西合力的国际化大学。这在当时的西部地区尤其难能可贵,一方面,四川社会以心态开放与文化宽容的态度,容许基督教设学成都,借此讲台聆听“西哲”讲习,接受“西学”灌输,为近代教育别开生面;另一方面,来华的西国人士突破地域封闭、打破了文化界线,在方隅之内沟通中西、连接四海,为国际合作独辟蹊径。华西协合大学能够敏捷地适应新的形势和社会的需要,探索出一条国际化道路,主要的成功经验有:
第一,学科共建,各取所长。华西协合大学是一所西式大学,但却难以将它归类为“美式”、 “英式”或“德式”中的任何一个,抑或认为它不具有“中式”的特征,它几乎是一种混合体,一所“熔炉式”的大学,主要在于创办人及师资来自欧美各国,它的教育思想、教育制度也是兼容并采。来自中、英、美、加的教育人士,取纳本国教育之长,移植于华西一校,医科、牙科主要由加拿大人主持;专科医疗教育发端于美国,眼耳鼻医学则由美国人执掌;由于英国人在大学占多数,英式教育占重要地位,学校体制主要采用“牛津剑桥式”,又吸收了多伦多大学体制;“国学”及中国学术,自当由中国文士担任。
第二,共同出资,协力扶持。“协合”的基础乃是由五差会共同组建和维持大学,每个参加的差会各建立一个学舍,建筑经费、教员薪金以及所送“贷费生”的学杂费、膳食费和书籍费等,由各差会独立承担。除此之外,各差会每年提供一笔年度经费,作为大学维持费和一般来往经费。另外,则由中外人士以各种名义对外募集各项基金,以弥补办学经费的不足。
第三,广聘外教,不分畛域。教师和医生多来自美国、英国、加拿大。他们的母语多是英语、德语、斯堪的那维亚语、法语等。他们所代表的西方大学不下20余所,有英格兰的剑桥、牛津、曼切斯特大学,加拿大的多伦多、皇后,以及美国的西北、密执根、康乃尔、哈佛、伊利诺斯、普林斯顿、耶鲁、威斯利安等院校。
第四,沟通海外,共策进步。从筹办时期就争取牛津、剑桥、多伦多等大学有关人员的帮助,教育家巴敦和张伯林专程来成都考察、指导。开办以后,注意与国外大学、基金会的联系交流,取得援助。与多伦多大学、芝加哥大学、纽约州立大学等,进行学术交流、师资进修、学位认可等。
(二)学术自由,福利社会,大学的核心价值观。西方世界对“大学”的价值发现与功能阐发,在教育传教士的头脑中扎下了根。当1913年英文校名“华西基督教协合大学”演变为“华西协合大学”,不只是一个定性词的删减,意味着这所大学的目的和功能的转化。基督教“中华归主”固然是此类学校的目标,但“学术自由”却是教育传教士的一种终极关怀。
1.保护学术自由,以利交流传播。学术自由被认为是大学最核心的使命之一,1919年落成的怀德堂 (大学事务所)楼道上,雕刻着“真理必叫你们获得自由”(The Truth Shall Make You Free),此一格言亦是多所教会学校的校训。
对于学术自由的追求,已见于大学筹办宣言,“它的课程将从其它大学所强调的经典和神学之中解放出来,自由地发展科学研究和实业培训、医学教育,甚至牙科和公共卫生学等等”。①Walmsley,West China Union University,p.18.继而,大学创始人之一周忠信将之提炼为学校的“四个功能”之一,明确宣示“保护学术自由,以利自由传播”。周忠信为华西协合大学所拟的“四个功能”是:第一,追求并传授真理,并将真理灌输给社会民众;第二,保护学术自由,以利自由传播;第三,以正确的思维方法训练学生,使他们能形成正确的判断,遵循真理和善良原则作决定;第四,为学生提供科学研究的场所和设备,并将科研成果回馈大学和社会。②Joseph Taylor,History of The West China Union University 1910-1935,Chengdu:Canadian Mission Press,1936,p.60.
在1946年35周年校庆纪念活动时,副校务长林则在成都市广播电台上说:“开校以来,我们在行动中一直试图将所有这些功能执行得积极生动,所以学校有了现在的成功。”在1940年代,校内更有所谓“百分百的学术自由”的声音,如牙科创始人刘延龄 (A.Gordon Agnew)认为:“一个大学必须有完全的学术自由,他一定要有充分的自由做上面所提的事,它不需得把它的教学拿来迎合任何社会政治等的要求,它决不要百分之七十五或百分之九十五的自由来传授各时代的智慧和建立创造的思想,它必需百分之百的自由才够。”③刘延龄:《教育是一种危险物》,张绍英译,《华西协合大学校刊》第三卷第6、7期合刊,1946年4月30日。
2.“惟科学是重”,科学与学科近代化。华西协合大学的基督性并未妨害它对科学的引进。创校先驱们认为现代科学与基督教灵性不但不会冲突,反而会加强基督教在中国的地位,因为科学知识将有助于中国人破除迷信。对于自己的大学“能产出东方之爱因斯坦与爱笛生等科学人才”的渴望,已经超越他们对布道家、神学士的期待。④《第二次全体俱乐大会并欢迎本院本届教职及先同学》,《华西协合大学校刊》第3期,1934年。因此大学力求科学及学科的近代化,全方位地体现在以下方面:建立西方学科,效法西方学制,采用西方教科书,聘请西方教员及在西式教育体制下培养的中国优秀人才,等等。因此,表现出科学及学科的优势,教育方式和手段的优势,学术人才和学术资源的优势,使这所大学在短时间内即在西部脱颖而出,成为速建大学的范例之一。
3.切合社会需要,教育的实用化。创校先驱们认为:神学教育只是大学教育的一部分,其他还应该包括实业培训、医学教育等现代科学,这种办学思路首要目的乃是“有效地把基督徒训练成自养”,使毕业学生“真正实用于社会”,虽然这其中有着功利主义目的,希望通过培养基督徒的人才,通过他们领导和改变中国的未来。⑤耶鲁大学神学院图书馆特藏部藏:West China Union University,1919,p.12.华西协合大学档案。传教士也真诚地希望通过实业教育、科学教育、医学教育,对四川社会进步和人民健康作出实质性的贡献,如毕启就提出:“兹积极提倡实业教育,以利本省天然出产,增进人民殷富”。⑥毕启:《发展四川省工业及改良经济状况的商榷》(1923年),第3页,华大档案·XZ。因此,大学在对院系设置、人才培养,莫不是从培养社会急需与必需的人才出发,又与实业教育相结合,加强学生实验教育,重视培养学生的实际工作技能,还以社会服务、边疆服务等生活教育,使学生获得处事经验而为将来服务社会作准备。华西协合大学设计的实业教育、实验教育及生活教育,不仅是对旧式教育的反叛,而且也被历史证明是卓有成效的。
(三)取法英美体制,建设自治、民主和高效的大学。华西协合大学的学校体制是取法欧美的,采取的是全盘移植的方式:在国内公私立大学中,实行“牛桥”学舍制的唯华西一校;其学校教育中的学位制、学分制,行政管理中的合议制等,在华西地区首开先河。
1.效法牛津、剑桥的学舍制。华西协合大学应采用何种体制?筹办者来自不同的国家,自然带来了各自国家的大学概念。美国人的想法是,一所高品质的大学,其管理应集中于一个财产管理委员会,委员会由校长(President)主持;英国人则习惯于组建一组学院,它们或多或少地独立于大学,由学院代表成立一个理事会(Senate),共商大学事宜,公推一位德孚众望的名誉校长 (Chancellor);只有加拿大人理解大学概念在英国和美国之间的区别,因为该国有英式和美式两者的例子。1909年巴敦博士和张伯林教授访问成都时,建议吸纳英式和美式两种体制的优势,这样就形成了由独立自治的学院 (学舍)组合成大学的“学舍”制 (College System),以及董事会、理事会、校长及其行政会 (又叫内阁)的行政体制。
实行“学舍”制在国内教会大学乃至全国大学中,华西协合大学乃一孤例。1910年大学章程中注释:“‘大学’一词,系指由一群学舍组成的教学机关、提供导向学士学位的教学和为研究工作提供设备。‘学舍’一词,系指 (由各教会分别)提供一至多个建筑,和一至多名与大学教学有关的教师,招收学生并为之提供住宿便利。”华西协合大学学舍制,取法于英国国粹派大学牛津和剑桥。有三个原因:(1)办学主体(三个国家的五个差会)的自治与独立,是形成学舍制的主要原因,通过相对独立的学舍,使各个教会拥有自己的势力范围; (2)五个差会中有二个系英国,而加拿大与英国又有特殊的渊源关系,因此形成这所大学的“基本原则源于牛律、剑桥或多伦多大学的流行体制”;(3)大学对人格塑造的需要,在传教士看来,一所基督教大学不仅是传授科学知识的地方,而且要通过特殊的环境来塑造学生的品格、培养灵性,给学生注入基督教的精神,而通过学舍制和住宿计划,对学生的培养和引导,具有良好的效果。
五个差会各在校园中划分一块领地进行学舍建设,每个舍院都有独立的教学楼、宿舍楼和运动场,分别为华英学舍 (英美会)、华美学舍 (美以美)、广益学舍(公谊会)、明德学舍(浸礼会)、育德学舍(圣公会),另外由女布道会建设的女生院称女子大学院,共六学舍。每个学舍有西教员担任舍监 (又称院长),负管理全责。各学舍成立学舍自治会,有主席、伙食委办、学生牧师,因此形成一小社会集团。很多学生从孩童时期便在自己的教派学校读书,来到学舍后,生活、学习都是以前的朋友、老师和同学。学舍对学生的生活管理有章可循,较为严格,减轻了大学的行政负担。而大学则能集中精力主要管理专业科系、教育计划实施、学校的规划建设等。
2.合议制。大学的组织领导,乃是在国外设董事部,“由英、美、加、中国人组织办理,筹备本校经费,选送教授等事宜”,董事部为大学的中央行政,“负有管理大学产业,募集经费及审定重要方略之权,校长亦由该会选派”。董事部由各差会举代表三人,并延道德与学术高尚之士数人,“岁在西国聚集,大家出力,遥相维持。凡属筹款事宜,俱由此会担任”。大学的内部组织,也遵循了民主程序。校内行政以理事部 (Senate)主持,由教会代表及教授代表组成,即每个差会“各举二人,曰:理事会。监督学务、经理校具。此外更在各教员中遴选数人,并聘四川办学素有经验者数人,相与赞助,以匡不逮”。这个理事部负有全校立法的最高全权,一切重要事务,均由该会核议分请校长与委员会执行,“颇似欧西议会制度”。①《私立华西协合大学一览·沿革概要》(1941-1942),第2页,华大档案·CB。大学设正校长一人、副校长二人,正校长由董事部推任,副校长由理事会选任。这样就构成了董事会、理事会、校长及其行政会的办学体制。所有董事会、理事会会议记录均公开发行。这种制度对保证决策科学化,制衡校长集权和腐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任何手续先要由代表通过,后要由五个差会年议会通过,最后还由外国董事部通过。
华西协合大学的隶属层次虽然很多,但实际发挥作用的仅是董事会、理事会和校长,而且分工比较明确,各司其职。大学虽然受到差会、董事会的控制,学校当局却有较大的自主性。虽然规模庞大、人员复杂,但管理水平及效果却十分突出。当年,蒋经国在参观华西协合大学后,深有感触:“我们看到华西坝的建筑和管理,心里感到非常难过。华西坝是外国人经营的,那里非常清洁整齐。我们参观了华西大学,再反过来看一看成都,好像是隔了两个世纪。”②蒋经国:《伟大的西北》,《蒋经国自述》,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页。
(四)浸润欧风美雨,西洋化的社区。曾有学子著文称:“华西坝是人间的天堂,是特殊的环境,许多人都在啧啧称赞;华西坝是世外桃园,是公子哥儿的养成所,许多人都在互相责难。可以说,环境是优美的,人才是优秀的,生活是优越的,大家都必然会承认。”③华西大学文学院编:《华西大学文学院1944年毕业班纪念刊·发刊词》,华大档案·CB。西国教士所建的这一文化社区,浸透了欧美化的生活情调,不到欧美,也如同到欧美。
通过文化传播以及中外人士的身体力行,于此间播撒的人道主义、和平主义,不仅是对中华文化的一个激荡,而且是对国民精神的一种洗礼,如英国霍德进的“唯爱精神”、英国苏道璞的“国际家庭”、加拿大文幼章的“和平正义”,汇融为“华西精神”的重要财富之一,深刻影响了这里的几代中国人。依照基督教平等思想、博爱精神,中外教员注意营造宽松和谐的文化氛围,在闭塞、保守的内陆城市,华西坝却是一个思想相对自由,文化相对多元的开放空间。上百名外国人落户这里,除了布道、任教、行医、游历之外,他们为四川的移风易俗 (如天足运动)而呐喊;用华西校园建设的示范,带动了近代成都市政的改良;兴修花园洋楼,带来传统建筑向近代建筑的跨越;将西洋的奶牛、山羊、果树等移植进来,带动了四川的农艺革命。西式运动项目 (如足球、网球、棒球),西方音乐、绘画等,在这里传播,丁克生的足球技艺、林则的网球技艺,至今依然在华西校友的口碑中传扬。
在1922年巴敦调查团报告中,对教会学校以一言蔽之,“此等学校为泰西教士所创设,得泰西捐款以济之,恃泰西和约以护之”。①中国基督教教育调查会编纂:《中国基督教教育事业》,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第102页。如此一来,教会学校难免被国人定义为“宗教学校”、“化外学校”,甚至“殖民学校”,有“教会堡垒”、“文化租界”、“侵略中心”等种种说法,斥责它们“奴化青年”、“弁髦国粹”、“培养奴隶式人才”。对教会学校“非我族类”的定性,是民族意志的表达,而对之“打倒”、“祛除”的呐喊,也是民气激愤的一种折射。但是,以上词汇并不足以概括基督教大学的精神和内涵,也无法全面反映它们在中国的演化和变迁的历史。仅仅以它们“不容于民族”、 “不合于国情”作为认知标准,也无以反映这些学校的生存现实和社会对它的合理需要。在加诸教会学校种种疑难、百般非议的时候,勿庸掩盖对这一新生之物的价值肯定,对其教育功能的欢迎态度。
(一)按照校内人士的说法,在筹办华西协合大学时,四川还没有“大学”这一名词,并自称是中国西部最早的高等学府,如成都基督教女青年会会长岳宝琪称该校是“我国西南开办最早之学府”;文学院院长傅葆琛 (1893-1984)称该校“虽是一个教会大学,可是它在中国西部,要算是一个历史最早,负有声誉的一个大学”。②岳宝琪:《华大在我国西南之重要》,傅葆琛:《一个值得大家帮助的运动》,《华西协合大学校刊》,1947年8月。这样的说法与“官史”的书写相悖,也与近现代学者的观点相左。出现这样“谁是第一”以及“何校最早”的歧义纷争,既反映出教会私立大学与政府公立大学相互抗衡、相互竞争、相互排斥的态势,也牵连出各方对大学概念的不同理解。由于华西协合大学被视为“化外”的大学,而非“中国的”或“四川的”大学,虽然大学已于1910年事实成立,直到其1928年获准省政府“备案”前,在政府教育文告和教育统计中,没有华西协合大学的名号。本国人士对它的存在也视若异类,不予承认它是“四川的”或“四川人的”大学。这种避讳的情形,全国均是如此:“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是由两种原因造成的,第一是当时对外国人所办学校,并不视为国内教育事业,第二政府认可私立大学自民国元年颁行的大学法令几有规定,并没有严格执行——特别是教会学校极少自动请求政府认可,由以上两点,便形成教育权旁落的结果。”③朱师逖:《外人与教会在华所设专科以上学校的回顾与前瞻》,《高等教育季刊》,1942年2卷4期。
华西协合大学未经政府批准设立,不具设学的正当性,没有政府所颁发的“关防大印”,不具学府的正统地位。可是对照西方大学的成例,办学者却始终将自己视为一所符合西方标准的现代大学,加之本省公立高等学堂多次改办、停办,所以它们坚持自己是“西南最早的高等学府”的说法。正如大学校长方叔轩形容道:“广大的中国西部,以新的体制和精神而创办大学,以本校为嚆矢,其历史虽非最久,在近代中国西部启蒙运动中,地位是相当重要的。”④方叔轩:《本校工作之回顾与最近方针》,《华西协合大学三十八年校庆特刊》,1949年出版。所谓“新的体制和精神”,具体而言,学校系五个基督教差会联合创议开办,校务由西人主持,教员大多英美加三国的博学之士,行政及组织采用英国“牛津剑桥式”,“一切设备,均力求近代化”,所讲习的学术,以西学为主……这些在中国西部都具有开启山林的意义。
(二)一大批传教士“本基督耶稣之大仁,奉献毕生精力于中华”,如林乐知在华47年,林则在华42年,毕启在华48年……他们的感情是真挚的,态度是科学的、严谨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梯山航海而来的西教士,助我兴学,实乃“文化沟通之端,世界大同之兆”;并以他们杰出的贡献促进了四川文教发展,由此得到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的重视和赞誉,如校长毕启曾荣获政府授予外籍特殊勋绩人士的荣誉奖,又如文幼章曾高度评价林则博士:“他为中国人民带来了西方科学和西方宗教的概念,并且以其杰出而坚定的领导促进了中国科技和基督教文化的发展。他的名字将被作为牙科学之父而被世界四分之一的人永远铭记和尊敬。”⑤《国际教会董事会的代表纪念林则博士文》,见《华西口腔医学教育的启蒙》,王翰章译,未刊稿。于佑任曾题赠林则“博士推广牙医教育之宏绩,敝国人士每饭不忘”,称颂这位传教士医学家。⑥牙医学院编:《华西大学牙医学院三十周年纪念特刊》,1944年出版,华大档案·CB。1948年英国文化委员会专员沙乐博士 (Ronald A.Silow)来访华西坝,在讲演中推崇这所大学是国际合作的榜样:“诸君曾在别处看到这样,不但国籍 (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纽西兰、不列颠、丹麦……)不同,而且基督教会派别互异的一些男女人士,来同中国教员合作,建立一近代的快乐的伟大的中国吗?因为他们努力的结果,才有这全国最好大学之一的华大出现。”①《华西协合大学第34届毕业同学颂词》,《华西协合大学校刊》,1948年9月出版。
(三)教育不可自限方隅,自当与世界互通声息,就此意义上,将西式大学复制于四川教育近代化的生态中,其作用不喻而明。
自新学运动以来,四川有识之士抱憾“蜀地偏远,民气昧弱”,由于交通梗阻,风气不先, “国外教育新潮,每不易传入”,本省的办学者往往墨守旧制,“俨如闭门造车,不知不觉之中,流为时代落伍者”。②周传儒:《王叔钧先生对于四川教育意见》,《四川教育新潮》,1922年5月20日。在近代教育从书院到学堂的过渡中,以四川高等学堂为代表的官办学府,试图在传统和近代之间找到结合点、互补处,如所聘教员既有“蜀学宿儒”,也有留洋教习、西洋教习,官办学府在传承古道、保存文脉方面,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学校所采章程、学制等方面,也注意学习西法、新制。但由于历史重负与现实困境,学堂通常在标准化、专业化、国际化等方面,显示了薄弱和不如人意。教育思想过于保守且僵化,主事及办学者多为官僚、旧式文人,在科学教育和学科设置上,也存有偏废。故此,重庆《广益丛报》提出:官办不如绅办,绅办不如民办。③《论国民不可放弃应有之责任》,《广益丛报》第九年第九期,宣统三年四月二十日出版。方叔轩曾提出:以尊经书院为代表的四川近代教育,在学术上曾放过灿烂的光彩,而在近世科学方面,川人对于西学的真义、科学的实用上,却不够了解。因此,以新的体制和精神而创办的华西大学,在近代中国西部的启蒙运动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④方叔轩:《本校工作之回顾与最近方针》,《华西协合大学三十八年校庆特刊》。1948年加拿大大使戴维斯在华西坝指出:“华西在国内及在全世界所获之声誉,以及本身已造成之成绩,足为任何大学之楷模。”⑤《戴维斯大使发表演说盛赞本校之伟大成就》,《华西协合大学校刊》,1948年11月10日。
最后,也应该看到,由于这所大学是在欧美体制和基督精神下创办的,以基督化、西洋化等特质而与本土自办大学相区别,从而引发出中西文化之间、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尖锐对立与冲突,从它使命性的诞生之始,不可避免地要走向本土化、世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