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立红,黄雅静
(长沙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114)
严复是我国近代著名翻译家,他的译著不仅涉及政治学、经济学、哲学、逻辑学、法学和美学等众多学科,形成了相对完整的科学体系,反映了他本人宏观的知识视阈;而且他的翻译思想和翻译风格也代表着他的时代主流文化精神和文学审美取向,至今对翻译研究仍具有重要价值。长期以来,我国翻译研究界对严复翻译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他提出的“信、达、雅”翻译原则和标准上,相比之下,掩藏在这三字箴言背后的许多重要信息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比如他特有的翻译诗学风格。严复翻译独创一格,不仅模仿先秦词法句法结构,秉承了文化学派中桐城派的风格特点,还创制了具有古典文章体裁的翻译风格。
本研究将从翻译诗学的角度对严复翻译风格进行研究,探索严复翻译诗学的形成原因和特色,从而帮助读者领略严复翻译诗学的魅力,认识他的翻译价值。
诗学的概念出自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主要指研究艺术即创制知识的学问。“诗”的创制,则指一切艺术创作。诗人创造艺术形象,不同于实用事物,只存在于作品之中。诗即艺术创造。艺术属于创制知识,是以塑造形象方式,再现特殊事物,从中显示普遍的活动、情感和意义。中国诗学一般是指中国古代关于诗歌本原、创作、鉴赏、作用、批评等内容的概念、命题、理论。
美国翻译家巴恩斯通把翻译诗学的内涵划分为四个层面:一是指艺术的形式问题,比如诗体论、可译性、忠实性、翻译方法、对等差异、措辞和句法;二是指翻译的分类或变体;三是指双语翻译中的理论和方法;四是指各种流派中的诗学观。[1]6在《翻译研究百科全书》中,根茨勒认为翻译诗学包括两个层面上的内容:一是指构成任何一个文学系统的体裁、主题和文学方法的总和;二是指在翻译研究中,翻译诗学表示一个文学系统在一个更大的社会系统中所起的作用,也表示这个文学系统怎样与其他的的文学系统或符号系统相互作用。[2]167勒费弗尔认为诗学由两部分组成,一个是一张由文学技巧、体裁、主题等构成的清单,另一个是关于文学在整体社会系统里有什么或应有什么角色的观念。[3]26
简言之,翻译诗学强调的不仅是翻译作品的文学形式,更重要的是其在这新的、特殊的实践中,对整个大的社会系统所产生的影响。这在严复的翻译诗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严复的翻译主张从整体意义上也是一个诗学体系,体现在他的“信、达、雅”的系统建构之中。1896年他在《天演论·译例言》中首次提出:“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者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4]5
从翻译诗学视角看,严复的三字标准实际上关联翻译文本的信息度、文本表达形式和文体风格三个方面。信即是质的标准,对文章本意的忠实和翻译的准确性,还包括翻译材料的选择。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5]96这里质者,本也。指礼有其本。文,礼仪之节文。孔子认为只有文和质比例协调,才能成为君子。引申过来,文即文采,质则是实质,文与质成了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诚,信业,从言,成声。信,诚也,从人言。”这就是说,言由心声,言辞来自于自己的内心,而且言辞所表达的意义与自己的内心一致,这就是信。
“达:明也,通也,明通,通达”。[6]2295文章的通达,不仅通顺,还要把原文的意思传达给读者。用通顺的言辞通达自己的心意,做到言行一致,这就是达。雅就是讲究修辞和文采。文采是用来充分修饰言辞的。雅是文体的雅,一种追求美的方式。严复认为,雅偏重于美学上的“古雅”。用汉以前的字法句法就能达到雅的标准。用文采修饰言辞来充分表达心意,也是为了“达”。而“达”、“雅”实际上是为了“信”的追求。美雅的文章体裁和流畅的表达实现的是译文的外在形式,而内容和精神意旨方面的充分表达才是翻译的最终目的。为了充分实现自己的翻译理想,严复提出“达旨”的翻译追求,从某种意义上说严氏的“达旨”是他翻译实践的最高纲领。
“诗言志”一直是中国的诗学传统,严复借翻译表达他的政治诉求和爱国理想,也是他翻译诗学体系的精神所在。除去“信”、“达”这个两个翻译时必须做到的基本条件,严复翻译诗学的另一重点就是雅译。“雅洁”是当时的桐城派这个声势显赫的文学流派的主张。严复是桐城派大师吴汝伦的学生,为了得到桐城派的认可,他通过“雅”翻译将他的文学主张和翻译诗学联系起来。因此,雅译一方面与当时的主流诗学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自己的诗学偏爱。
翻译诗学的任务之一就是要对“忠实”观进行重新审视。斯坦纳认为“忠实性并不是一种逐字的对应,也不是一种为了再现思想的技术手段,译者只有在努力重建被他掠夺性的理解行为所打断的力量和完整性之间的平衡时,才算得上对文本的忠实。因为翻译不再是面对原作的忠实的行为;作为一种双向补偿的交流行为,只有在交流双方都满意时,才称得上实现了忠实。[7]410严复译书的特定的读者对象是当时的士大夫阶层,因此,他必须采用这类读者所心仪的古雅文体。实践证明他的忠实是在不违反原作的基础上,同时对译者主体的一种满足。
梅肖尼克在《翻译诗学》里强调译者不是一个传声筒,而是译者主观能动性的发挥。译者通过对原作者主体性的认识,以创造性的翻译再现原作的节奏,实现了一种中心偏移。[8]44-47严复正是运用自己的诗学追求,对原文文本进行创造性转换,以创造性的翻译再现原作的节奏,实现了中心偏移,使士大夫接受来自西方的思想,使之成为本土特色。
从国外传来的先进思想与理论,要想更好地被国内知识分子接受,本土化的策略能更好地实现这一目标。本土化是一个过程,是一个事物为了适应当前所处的环境而做的改变。严复主要是通过“达旨”来实现其译文的本土化。他在《天演论·译例言》中提出“达旨”并定义如下:“译文取明深义,故词句之间,时有所颠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旨,不云笔译,取便发挥,时非正法”。[4]5严复追求的是“取明深义”、意义“不倍本文”,而且他对意有更高的要求,要“求浅、求显、求明、求顺”,重在揭示原作的理论精髓,充分体现原作的主题思想,所以并不“斤斤于字比句次”。[9]535
运用达、雅的本土化策略是出于他个人的诗学追求。从诗体论、忠实性来讲,他认为翻译不仅要忠实原文,而且还必须语言优美。实事上,他并没有严格遵守忠实原则,而是运用多种翻译策略进行翻译,在原作的基础上进行再创造,如意译、改译、删节、加按语等等。从以下三个方面可见其扼要。
先秦诸子散文都是政治或哲理内容,属于论说文的范畴。然而这些著述的议论说理都注重具象化、形象化,不同程度地采用寓言、比喻、夸张、拟人等文学手法,大多重文采,激越酣畅,宏丽恣肆,想象奇特,辞采华茂,甚至还刻画出生动的人物形象,因而具有浓厚的文学色彩。严复是学西学出身,考科举几次未中,没有功名,被视为非正途出身,在官场、学界被人们看不起,得不到士大夫的尊重和理解。所以,他动手译西方名著,表达的文字是典雅秀丽的古文,使饱学之士的士大夫也刮目相看,得到他们的认同。
亚里士多德曾说,诗歌是模仿的艺术。严复在授仿先秦文风上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在词法方面,仅举两例,可见一斑。严复大多使用单音节词。因为上古汉语是以单音词为主的。虽然先秦的汉语已经不是纯粹的单音节词。就名词来说,已有国家、天下、天子、君子、大夫等双音节词,但是主要还是多以单音词为主。[10]344
将欲与之祥而辨之精也,与其统自繇之全义而论之,莫若先致其一曲,将见是所言者,实犁然有当于人心,而非拂情背公之僻说也,则请先释意念自繇之义,且由此而得言论著述刊布之自繇。《群已权界论》
在上古汉语里,用于陈述语气的语气词,主要是“也”、“矣”两字。疑问语气词主要是四个:“乎”、“哉”、“舆(欤)”、“耶(邪)”。这在严复译文中俯拾皆是。[10]445
夫以名学为求诚之学,优与以名学为论思之学矣。顾后之病于过宽,犹前之病于过狭也。《穆勒名学》
而实事之必然,虽蛮夷见之矣。
此蛇之所以不得与蛇通矣。《社会通诠》
何一为名学之所不关乎?《穆勒名学》
物固奚翅万哉?《天演论》
虽夺其言论自繇,乃无过欤?《群已权界论》
凡此岂皆偶合也耶?《法意》
句法方面,在先秦时代的判断句中,从内容上看,和现代汉语的判断句没什么区别,都是对人、事、物、情况、原因作肯定或否定判断;从形式上看,最大的区别就是一般不用“是”作判断词。比较常见的形式是“者……,也……”。[10]390
今夫刑当罪而赏当功者,王者所称天而行者也。《天演论·论五天刑》
是故名学者,论人心知识之用于推知者也。《穆勒名学·标明本学界说》
于国有职守者,皆有司也。《法意·论治制之形质》
严复所译的书大都是属于论述性的,他把这些论述性的书译得不仅文采风流,循循善诱,娓娓道来,而且就手法上看也是激越酣畅,宏丽恣肆。例如他在《天演论·导言十三》的第一句话。“自营甚者必侈于自由,自由侈则侵,侵则争,争则群涣,群涣则人道所恃以为存者去。”严复运用顶针手法,层层递进,引起读者的共鸣。
桐城派是我国清代文坛上最大的散文流派,亦称“桐城古文派”。桐城派的诗学风格有四个特点,第一,语言则力求简明达意,条理清晰,“清真雅正”;第二,主张“义法”:“义”即‘言有物’,“法”即‘言有序’;第三,提倡“义理(内容合理)、考据(材料确切)、词章(文词精美),三者不可偏废。”提出了为文的“八字诀”:“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又从“文之至美”出发,从美学的角度,阐明了“阳刚、柔美”的风格论;第四,要求语言雅洁,反对俚俗。
桐城派的吴汝纶就对他说过“倾倒至矣!”恭维他说“学问奄有东西数万里,子云笔札之切,充国四夷之学。美具难并,锤于一身。求之往古,殆藐焉罕俦。”[11]380
陈子展也在《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说到:“严复林纾同出吴汝纶门下,世称严、林。他们的古文都可以说是桐城派的嫡传……”[12]1-4
下面的例子就足以说明,严复的翻译风格亦是受桐城派文风的影响。
日体有决无疑义者:全体神热,非人间一切诸电诸火所可方拟,一也;金气藤上,化为光轮,苞举全体,煊赫照耀,二也;日球中衡左右,若地员之赤道温带,带有大力斡旋,成羊角飓母之属,三也;当回旋处,中心成虚,压力外拶,质点内吸,以其轻虚,热度骤减,气质凝沍,遂能隔光,四也。以此四理,黑子情形,冰融雪解,而一切柳叶洼陷罔两暗虚诸相,皆有真因可言。《群学肆言》
推究事物的本源,以日中黑子类比,同时论述诸家之说。条理清晰,材料准确,文辞精美。说理更加具有说服力。其四字结构凸显了味、格、律、声这四字的特色。
除了对先秦文风的模仿,桐城派风格的继承外,严复译文中个人独创的风格也尤为引人注目。通过“达旨”,严复的译作融译、释、评、写于一体,“一半通过翻译,一半通过按语,将他认为必需的达尔文基本原理、斯宾塞普遍进化论和赫胥黎以人持天、自强保种之新观点,连同他自己的理解、倾向和强调,综而统之,注入书中”。[13]46通过置换人称,增译,减译,重新划分章节等手法,并且为了论证更加充分有力,在《天演论》的每章节后都加了复案。
例如:开篇第一段
It may be safely assumed that,two thousand years ago,before Caesar set foot in southern Britain,the whole country-side visible from the windows of the room in which I write,was in what is called"the state of nature."Except,it may be,by raising a few sepulchral mounds,such as those which still,here and there,break the flowing contours of the downs,man's hands had made no mark upon it;and the thin veil of vegetation which overspread the broad-backed heights and the shelving sides of the coombs was unaffected by his industry.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
在这段翻译中,严复置换了主语。the windows of the room被改译成槛外;what is called"the state of nature被省略不译。但是这种翻译策略没有改变原文的意思,反而使之更易于国内读者接受。
本土化是更好地引进、学习外来先进思想文化的一种有效途径。严复的翻译诗学本土化策略即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他的本土化策略极具有代表性和独创性。不仅满足了目标读者与个人的诗学追求,而且实现了自己的政治抱负;既冲击了封建的陈腐思想,加强了其译本的启蒙作用,又构建了完整的诗学体系,影响了后世翻译理论之发展。严的翻译诗学的本土化策略在中国文学界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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