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昕
(南京大学a.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b.哲学系,南京 210093)
谈到马克思的不同理论形象问题,人们往往首先想到的是20世纪30年代以降,随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的问世,而出现的“青年马克思”与“老年马克思”的争论。特别是悉尼·胡克在《纽约时报书评》上曾将这种《手稿》引发的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研究热称为“马克思的第二次降世”。他是这样说的:“马克思在第二次降世的时候,不是以《资本论》的作者、风尘仆仆的经济学家的姿态出现,也不是以革命的无裤党、具有鼓舞力量的《共产党宣言》的作者出现的。他穿着哲学家和道德家的外衣走出来,宣告关于超越阶级、政党或派别的狭隘界限的人类自由的消息。”[1]5正是从这段话中,我们发现:有关马克思不同理论形象的讨论,并不是“青年马克思”思潮的专利;《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的作者,已经是两个相异的马克思了。而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的不同阶段上,实际存在多种有关马克思不同思想面相的观点和看法。本文的意图就是系统梳理不同时期马克思的多重面相,以期阐明这些争论背后的理论指向和历史语境,并对今天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质的理解有所裨益。
凡谈及马克思的思想面相问题,必与对马克思的理论探索历程及其创新的理解有关。实际上,早在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就已经出现了不同的马克思思想形象。最典型的就是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演中,用“两个伟大发现”对后者一生所进行的概括。而在此之前,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1859年)中就曾对自己研究政治经济学的经过进行了说明;在此基础上,恩格斯在《卡尔·马克思》(1877年)一文中系统回顾了马克思的理论和实践历程,并总结了两个“马克思使自己的名字永垂于科学史册的重要发现”,即唯物主义历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
“为了证明(政治经济学批判),不管人们对它怎样评论,不管它多么不合乎统治阶级的自私的偏见,却是多年诚实研究的结果”,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专门谈论了他“自己研究政治经济学的经过”[2]31。用他自己的话说:“为了解决使我苦恼的疑问,我写的第一部著作是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分析。我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他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而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马克思发现了“所得到的、并且一经得到就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2]32。用恩格斯在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所作书评中的界定来说,就是“唯物主义历史观”。“这个原理,不仅对于经济学,而且对于一切历史科学都是一个具有革命意义的发现:‘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在历史上出现的一切社会关系和国家关系,一切宗教制度和法律制度,一切理论观点,只有理解了每一个与之相应的时代的物质生活条件,并且从这些物质条件中被引申出来的时候,才能理解。”[2]32
19世纪70年代以后,在系统总结、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恩格斯留下了《卡尔·马克思》、《反杜林论》和《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等重要的著作,并在其中提出了“两个伟大发现”的观点。在恩格斯应威·白拉克的请求为《人民历书》所写的马克思传略中,他首先回顾了马克思的理论探索和政治实践,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两点重要发现”的说法。“第一点就是他在整个世界观上实现了变革”[3]334。根据这种新的世界观,“历史破天荒第一次被置于它的真正基础上;一个很明显的而以前完全被人忽略的事实,即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就是说首先必须劳动,然后才能争取统治,从事政治、宗教和哲学等等——这一很明显的事实在历史上的应有之义此时终于获得了承认”[3]335-336。“马克思的第二个重要发现,就是彻底弄清了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换句话说,就是揭示了在现代社会,在现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是怎样进行的”[3]337。在《反杜林论》的引论中,二者被第一次概括为“两个伟大发现”。恩格斯说:“唯物主义历史观和通过剩余价值揭开资本主义生产的秘密,都应当归功于马克思。由于这些发现,社会主义变成了科学。”[3]336
回到“两个伟大发现”的发现之旅,我们不难发现:第一,的确,在“两个伟大发现”的观念中已经包含了不同的马克思理论形象,其一是作为唯物史观的发现者,其二是作为剩余价值理论,即资本剥削劳动的秘密的揭示者。第二,在“两个伟大发现”的观念中,也已经隐含着另外一层含义,即两个马克思的不同思想肖像背后所涉及的对于马克思思想发展中不同阶段的指认和判断。根据马克思自己的说明,第一个伟大发现即唯物史观,主要对应的是19世纪40年代政治经济学研究过程中得出的“用于指导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而第二个伟大发现即剩余价值理论,则是随着《资本论》的出版而问世的。换句话说,尽管恩格斯并没有将这“两个伟大发现”直接对应于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不同阶段,但是借由马克思恩格斯自己的相关说明,还是很容易让人形成一种看法:第一个伟大发现就是19世纪40年代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的转变;第二个伟大发现就是《资本论》中剩余价值理论的创建。第三,即便存在上述马克思思想形象和理论阶段的差异性理解,但是我们不能忽视在马克思恩格斯自身有关思想发展阶段的不同阐述中,实际存在一个共同的理论指向。在马克思自己看来,对于“唯物史观”的说明只是为了更好地研究政治经济学。而在恩格斯看来,“科学社会主义”或者说“社会主义变成科学”,则是通过“两个伟大发现”来实现的。简言之,“两个伟大发现”虽然展现了不同的马克思理论形象,但仍然指向了同一个马克思,即实现了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转变的马克思,或者说科学批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与之相适应的资产阶级社会的马克思。
受马克思恩格斯自己的相关表述影响,第二国际的理论家在总结、研究、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最为关注的是唯物主义历史观。可以说,在20世纪20年代之前,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就是唯物史观或历史唯物主义,而非后来随着斯大林教科书体系形成而确立下来的辩证唯物主义原理——尽管在狄茨根和列宁那里,已经提出并强调了“辩证唯物主义”的重要性。无论是考茨基还是梅林,抑或普列汉诺夫,他们在阐发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理解的时候,无一例外强调的都是“唯物史观”。正是在这样一种社会历史语境下,面对现代自然科学的兴起及其对人文社会科学的冲击,从列宁的相关阐释开始,经过苏俄(联)学者20世纪20年代的探索和争论,终于在斯大林主义的教科书体系中确立了对于马克思主义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以及马克思思想发展分期的传统理解。
不可否认,列宁早期文献中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带有强烈的第二国际色彩和自然科学观念印记。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们如何攻击社会民主主义者》一文中对于“唯物主义”的论述和捍卫上。列宁强调了作为“科学的社会学”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并且实际上提出了一种有关马克思早期思想发展与其后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关系的说明。在引述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道路回顾”之后,列宁说道:“社会学中的这种唯物主义思想本身已经是天才的思想。当然,这在那时暂且还只是一个假设,但是是一个第一次使人们有可能极科学地对待历史问题和社会问题的假设”[4]7;并且指出“马克思在40年代提出这个假设后,就着手实际地(请注意这点)研究材料。他从各个社会经济形态中取出一个形态(即商品经济体系)加以研究,并根据大量材料把这个形态的活动规律和发展规律做了极详尽的分析”[4]9;而“自从《资本论》问世以来,唯物主义历史观已经不是假设而是科学地证明了的原理,在没有另一种想科学地说明某种社会形态的活动和发展的尝试以前,在没有另一种想象唯物主义一样把‘有关事实’排列得秩序井然、把某种社会形态生动地描绘出来并给以极科学的解释的尝试以前,唯物主义历史观始终是社会科学的别名。”[4]10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里同样有“两个马克思”,一个是提出唯物主义天才假设的马克思,另一个则是为其提供了科学证明的马克思。
后来斯大林主义教科书中确定下来的,我们今天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经常看到的有关马克思思想的定位和理解,是在列宁晚期的一系列作品中形成的。其主要特征就是“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在1913年5月18日的《真理报》上,列宁发表了题为《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的文章。其中提到,“马克思的学说是人类在19世纪所创造的优秀成果——德国的哲学、英国的政治经济学和法国的社会主义的当然继承者”,而“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就是唯物主义。”[5]441-442。并且用“辩证法,即最完整深刻而无片面性弊病的关于发展的学说”丰富了唯物主义哲学;进而又“加深和发展了哲学唯物主义,使它成为完备的唯物主义哲学,把唯物主义对自然界的认识推广到对人类社会的认识”[5]442-443(历史唯物主义)。在研究“现代社会即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制度”过程中,马克思继续了斯密和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严密地论证并透彻地发展了这个理论,即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理论。作为对空想社会主义的继承和发展,“马克思的天才就在于他最先得出了全世界历史提示的结论,并且一贯地推行了这个结论。这一结论就是关于阶级斗争的学说”[5]445-446。在1918年出版的《卡尔·马克思》中,列宁的这样一种对于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结构性理解又得到了系统的阐述。而其中有关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哲学的讨论在1938年9月面世的斯大林《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获得了进一步的细化。
正是在上述理解中,我们可以发现这样一种马克思的理论形象差异:归根结底,无论是在列宁还是在斯大林那里,都只存在一个马克思,即投身社会主义运动,并在其中继承前人的思想成果、形成自己科学理论,从而指导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的马克思。这样一个马克思的思想由三个部分组成,分别是哲学(辩证的)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阶级斗争学说)。而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中的推广和应用,自然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只不过在列宁的早期作品中,曾经将历史唯物主义看做这样一个形成过程: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假设,而在《资本论》中进行科学的证明。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这样认为:在经过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多次阐述而得以确定下来的马克思思想肖像中,马克思自身思想发展过程中的时间性差异被马克思理论的结构性划分所取代。与之相对应的,是两种诡异的学术效应:其一,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逐渐疏远化为相对独立的研究论域;其二,在有关马克思自身思想发展历程的研究中,由于主要聚焦于辩证唯物主义的创立及其在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形成中的影响,青年马克思的思想便成了“中国地图上的国境线之外的白色(空白)部分”——这也为另一个青年马克思的发现埋下了伏笔。
众所周知,“青年马克思”的横空出世,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整理和出版是紧密联系的。为了更好地说明发现“青年马克思”的来龙去脉及其理论实质,对《手稿》的文本和出版情况略作说明,也许并不是没有必要的。迄今为止,通行的《手稿》版本有三:一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42 卷的版本,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二版的版本;二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3 卷的版本,即MEGAII 第1部分第2 卷的逻辑编排版;三是MEGAII 第1 部分第2 卷的写作顺序版。具体的文本细节,笔者已另辟专文讨论,在此恕不赘述,只是力图强调:从《手稿》的逻辑进展情况以及写作顺序版提供的文本证据来看,这部作品只是马克思初次研究政治经济学所留下的一部青年黑格尔哲学味道很重的作品;不仅《手稿》中多处部分佚失,而且马克思自己并没有完成《手稿》的写作和修改。但为什么就是这样一部残篇性质的东西,却在马克思主义研究史上产生了如此重大的影响呢?
这是因为《手稿》的整理和出版为那些不满于第二国际以来,包括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在内的“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阐释,而尝试进行一种全新的马克思形象图绘的学者,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契机。正如既有研究已经揭示的那样,1927年,《手稿》的部分内容只是作为《神圣家族》的预备材料收入了《马克思恩格斯文库》第3 卷。1932年,两个版本的德文原文版《手稿》同时问世,其一是苏联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编辑的MEGAI 第3卷,其二是德国社会民主党人朗兹胡特和迈耶尔合编的《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早期著作》第1 卷。甫一发表,《手稿》就在西方学界引发了热议,并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现了“《手稿》热”的现象。其主要理论倾向就是“青年马克思”反对“老年马克思”的“两个马克思”,或者说只有一个马克思,即“人本主义的马克思”的观点。其中,代表性的学者除了上述提到的两位编者外,还有德曼、马尔库塞、弗洛姆、列斐伏尔、费切尔等等[1]1-2。需要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两个马克思”已经完全异质于前文所提到的“两个伟大发现”或是“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与三个组成部分”中呈现出来的马克思不同形象差别。在“两个马克思”或“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观念中,已经存在着一个不同于“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形象。在这里,问题不是马克思在成为或制定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阶段或是涉及了怎样的理论域,而是通过《手稿》炮制一个全新的马克思来对抗“马克思主义”。
在“青年马克思”和《手稿》问题上,阿尔都塞进行了针锋相对的反驳。针对“青年马克思”讨论,阿尔都塞从政治、理论和历史三个方面来加以阐述。他首先指出,“关于青年马克思时期著作的辩论,首先是一场政治辩论。辩论的起因是青年马克思,辩论的结果关系到马克思主义的生死存亡。辩论的题目则是青年马克思是否已经是马克思的全部”[6]35、36。接着,他运用“问题式”概念分析了青年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的差异问题,并在此基础上对于“青年马克思”争论的意义做了进一步的深化,即如何实现从“意识形态”到“科学”的转变。针对《手稿》的理论地位问题,阿尔都塞不仅敏锐地指出“离马克思最远的马克思正是离马克思最近的马克思,即最接近转变的那个马克思”,而且强调“《手稿》使我们清楚地看到了在马克思最后转变为马克思的时候,在他实行既是最后一个又是第一个彻底转变的时候,他的既是胜利又是失败的思想”[6]150、152。在这一点上,我们无法不同意阿尔都塞的判断,但同时还应该看到的是:不仅是阿尔都塞,苏联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也对“青年马克思”问题和《手稿》的理论地位进行了回应,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的开展——其中最显著的成果就是20世纪50年代《马克思恩格斯早期著作选》(俄文2 卷本)的出版以及巴加图里亚对“第一个伟大发现的历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的研究。
实际上,20世纪70年代之后,“青年马克思”的讨论就日渐式微。这一方面是由于阿尔都塞及苏联马克思主义学者对于“青年马克思”或“人本主义的马克思”观点的批判,对于《手稿》本身的文本和逻辑,以及《手稿》与《资本论》等马克思其他著作间思想关系的进一步分析;另一方面也受制于“青年马克思”观点本身的内在缺陷,从一部未发表的、断片性质的著作出发,而阐述一个全然不同于既有公开出版著作中形成的马克思形象,无论如何也是有悖于常理的。因此,“两个马克思”的争论逐渐被新的“马克思恩格斯问题”的讨论所取代。但无论如何,这一争论促使我们去反思在思想史上曾经出现的那些不同的马克思思想肖像。从马克思自己对自身理论探索历程的回顾,到恩格斯对马克思一生理论发现的“盖棺定论”,再到列宁和斯大林从特定的思想理解和需要出发对马克思主义的结构性构成及理论模式的阐述,以及西方马克思学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建构的“青年马克思”神话,我们所看到的不外是:马克思不同思想肖像的描绘,从根本上说,是以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特质的界定为底本的。因此,在马克思的理论形象背后,不仅是马克思的生平和文本,更是不同的马克思主义阐释者自身的理论诉求,以及与不同时代资本主义变迁和社会主义运动息息相关的理论拣选。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形象之谜的真正破解,不仅是对文本的占有,更重要的是对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使命的自觉反思。这一点,对于今天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若干争论无疑具有重要的解蔽意义。
[1]西方学者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C].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列宁选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5]列宁选集:第2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6][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