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中的风流名士——《红楼梦》中女性的男性气质研究

2012-04-13 05:05李艳洁
衡水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湘云曹雪芹气质

李艳洁



大观园中的风流名士——《红楼梦》中女性的男性气质研究

李艳洁

(蚌埠学院 文学与教育系,安徽 蚌埠 233030)

以当代女性主义批评和性别研究以及西方现代心理学的相关理论为依据,以史湘云、薛宝琴为中心,跳脱出人物单纯的生物性别,重点把握人物更深层次上的社会性别,对人物的性别视角进行多方位解析,探讨并重新阐释《红楼梦》中众多女性形象身上特殊的文化意义,并在特定角度概括《红楼梦》中“女性的男性气质”这一超越人物所处时代的人格特征,揭示出其超越生物性别的独特性,从而展现出作者曹雪芹卓越的艺术追求和人文创作。

《红楼梦》;性别视角;女性形象;男性气质;文化背景

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开篇即自言:“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真可谓一语道破天机。鲁迅曾在《〈绛洞花主〉小引》里评价《红楼梦》认为: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而今笔者再看《红楼梦》中迎来送往的人物,最让人过目不忘的还是那些女性。

文学作品中塑造女性形象并非是曹雪芹独创,《红楼梦》之前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里也有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敢于为自己的爱情和幸福斗争的女性,比如崔莺莺、杜丽娘;才智清明却被侮辱蹂躏值得同情的女性,比如刘兰芝、杜十娘;甚至还有些丑化了的与“淫”“贱”等字眼挂钩的女性,比如潘金莲、潘巧云。但是较之古往今来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没有像《红楼梦》这样林林总总的女性形象来得齐全,大观园是座女儿国,《红楼梦》是部女儿书。

虽然女性姿态各异,气质也不千篇一律,在《红楼梦》中就更加找不到完全一样的人物,因为她们都是个体的存在,有自己的思想和命运。但是红楼女性又与别处不同,她们其中的很多人都被描绘成了非男儿身的男子,读者可以从她们身上看到一个共同的特征——男性气质。

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欧美,诞生了女权主义文学批评,它以妇女为中心,其研究对象包括妇女形象、女性创作和女性阅读等,并要求以一种女性视角对文学作品进行全新的解读,努力发掘不同于男性的女性文学传统,探讨文学中的女性意识。“女权主义批评在发展过程中广泛改造和吸收了在当代西方影响很大的新马克思主义、精神主义、结构主义、新历史主义等批评的思路和方法,体现了它的开放性,增强了它对父权中心文化的颠覆性”。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沃尔夫在她1929年出版的长篇论文《一间自己的屋子》中明确提出“双性同体”的思想,认为“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

这种性别意识论的观点起源于西方,但随着对中国古典研究愈演愈烈的态势,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将中西文化结合在了一起。

传统的中国文学,从性别角度看,贯穿的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学史叙事。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在社会思想文化和观念意识发生巨大变革的背景下,女权主义学术思想逐渐渗入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古代文学中的性别研究才日益受到人们的关注。

乔以钢在《近百年中国古代文学的性别研究》一文里表述说,当下一些文章在谈到有关性别与文学研究方面的发展脉络时,往往将其整体趋向描述为:近些年来,西方女性主义发展出现了新的态势;与此相关,本土学术界也发生了从“女性研究”向“性别研究”的拓展和演进。事实上,早在1988年康正果出版的《风骚与艳情》一书就对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性别研究思路和格局有了充分的体现,循着“女性的文学”和“文学的女性”并重的思路进行整体概括,总结了女性对传统文学的重要作用。

20世纪吕启祥、林东海等主编的《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对民国时期红楼梦评论资料收集颇为宏富。此时对《红楼梦》的人物特别是女性评价都离不开文本中的诗词或者是第五回中十二钗的判词,而如今对《红楼梦》的研究已经不再局限于某一个人身上的其中一种特质。关于红楼梦的具体的性别研究一直是庞大的一个体系,从单纯地研究男性或者女性到性别换位研究,再到如今的两性同体意识论。

瑞士著名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认为人类有两个最基本的原始模型,即anima和animus。“anima是男性的女性特征,是男性无意识中的女性补偿因素,animus是女性的男性特征,女性也有潜在的男性气质”。也就是说,任何人的身上都有着异性的某些气质,就像《红楼梦》里众多男性如贾宝玉、秦钟、蒋玉菡、北静王水溶等有着女性的一面,而王熙凤、林黛玉、史湘云、贾探春等也有着男性的一面。

从文化意义上说,性别为男并非一定只具有男性气质,性别为女也并非就只有女性气质。《红楼梦》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甚至颠覆了传统的性别文化模式:它不动声色地解构“旧男女”,并依照人性的自然本真不断重构新的理想性别。所以《红楼梦》的性别视角是个道不尽的话题,曹雪芹对女性形象的大量塑造、对女性美好品质的热情歌颂、对受压迫女性的爱惜怜悯都可以称作是作者所推崇的“女儿精神”:高傲如妙玉、诗情如黛玉以及才干如凤姐、探春。“高傲”是魏晋流传下来的一种文人引以为豪的人格,在明代晦暗的社会环境中更发展成为一种狷狂;“诗情”一直都是男性的专利,在任何时候它都是文人安身立命甚至自命不凡的根本;至于“才干”则更是在封建社会中认为男性应该具备的一种才智。由此可以看出,所谓的“女儿精神”其实都是传统男性追求的自身价值,而曹雪芹则是将它转移到了《红楼梦》中各色登场的女性身上。

《红楼梦》共出现480多位女性,占据了全部人物的2/3,各个人物都凭借自己独特的魅力脱颖而出,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融入了男性气质的一些女性,她们具备女性的资质和品性,同时也有一般男子的才识与气质。

魏晋时代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并称“竹林七贤”。他们在生活上不拘礼法、清静无为,聚众在竹林喝酒、纵歌,具有真才实学,却拒绝出仕,以风骨文章潇洒传世。“中国名士生活贫穷困顿,但却鄙弃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力图在乱世保持独立的人格,追求逍遥无待的精神自由”。

在《红楼梦》中有些女性虽然被封建传统束缚了命运,却最大化地扩散了思想,“名士风流”“英姿飒爽”是她们在那个最严苛的时代所表现出的最旷达的人生态度。这类女性的代表人物是史湘云和薛宝琴。

史湘云是大观园里的一个异数,出生金陵官宦人家,接受的是知书达理的教育,可偏偏做不成个知书达理的淑女。小说第三十一回便叙述了湘云两次女扮男装的事,一次是湘云“扮作小子样儿”站在椅子后面,哄得贾母直唤“宝玉”,另一次是湘云披着贾母的一件崭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和丫头们在后院扑雪人儿,跌了一身泥,而这两次都不难看出湘云完全发自天性的活泼英豪之气,完全就是个男孩子。再有第四十九回,众人商议作诗时,又只有她打扮得像“孙行者”一样,“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惹得黛玉笑她“小骚达子样儿”。

除了在装扮上与众不同,湘云连睡姿都是那么豪迈: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与此形成对比的是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第21回)。曹雪芹将湘云和黛玉放在一起,不会是随意而作,黛玉与湘云父母双亡的身世相同,黛玉在初进贾府的时候就“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但湘云走了一条相反的路,虽然在史家的生活很艰苦,但湘云展现给读者的却是快乐的一面,黛玉含着眼泪走进贾府,湘云却是将爽朗的笑声带进了大观园。

或许因为湘云天性中的疏放旷达在这个相对自由放任的环境中寻到共鸣,每次大小聚会湘云都兴致勃勃:海棠开社,后来居上;菊花诗会,她是东道;咏雪联句,抢得最多;填柳絮词,她是起首。湘云豪放、脱俗,智慧、热情,擅于言谈和雄辩,其中尤以她与翠缕谈论阴阳之理的一段言词最为精彩,颇有魏晋人谈玄析理的影子,又包含着一种玄远的意趣和哲学的遐想,这种魏晋风采的表现是湘云的兴之所至,更是水到渠成。

政治动乱、社会黑暗是整个魏晋的背景,却也是精神解放、艺术创新的时代:旧的秩序解体,个性相对自由,还有那些玄远绝俗、上承庄周、下启后代的不随流俗、不阿权贵,竭力保全自身人格和艺术个性的名士们。曹雪芹将魏晋时最宝贵的放浪形骸之外的快然自足给了湘云,读者在湘云身上便能看见始终如一的旷达人生态度。

首先,都以酒为媒。晋人狂饮,大约已成为风尚,《世说新语·任诞》载刘伶曾经纵酒放达在屋中脱衣裸形,豪言道以天地为栋宇,以屋室为裤衣。红楼诸钗游宴行令,虽不曾少了酒,但或拘于礼,或为养生,都有节制,能放怀豪饮者,大约也只有湘云。

其次,都有一种我行我素、旁若无人的气度。《世说新语·任诞》载阮籍于丧服之中居然还在晋文王前坐进酒肉,旁人以为此举有违风教,而阮籍饮噉不辍,神色自若。同样红楼中人只有湘云可以带头在院子里烤鹿肉吃,甚至边吃边说:“我吃这个方爱喝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而且还强调:“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语气中透露着无比的坦率与豪爽,颇有点“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意味。

再者,都以酣醉为美,开拓出一种超逸的境界,展现人物的神韵风貌。《晋书·山简传》和《世说新语》均载,山简在荆州,时常酣醉。山简为山涛之子,有父风,唯酒是耽。这正与湘云的醉卧异曲同工。第六十二回里众人庆生行酒令之后遍寻不到湘云,却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湘云身上的恣肆豪迈与封建社会中女性的柔顺背道而驰,可以说湘云形象的塑造本身就源于魏晋名士的启迪,正如她自我评价的6个字:真名士自风流。

诗酒放达固然能让人感受到湘云身上的魏晋风度,但真实本色才是湘云最重要的素质,澄彻明净是湘云给人的一种总体感受:最厌假清高,待人接物天真烂漫、胸无城府。因而,湘云身上豪迈的情致,真可谓得魏晋风度之神髓。

湘云的性格一“豪”字尽可概括,湘云之豪,“豪中有秀气,豪得率真,豪得自然,豪得妩媚,豪得令人爱”。

薛宝琴何其有幸,出身于四大家族之一的皇商薛家,却不同于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打破古时对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束缚,自小便随父母离开家乡,书中借薛姨妈的话介绍她说:“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的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在红楼诸钗之中,书中明明白白写着有过出远门经历的,只有钗黛二人,宝钗随同母兄乘船从南京而来,黛玉抛父进京都沿途都可以饱览各地风土人情,至于探春姐妹等,出门不是坐车就是坐轿,即使好奇经常掀开车帘,能看到的也只是街景和各色看热闹的市井人物,所以论见识,她们都不能与走遍大江南北的宝琴相比。

西蒙·波娃在《第二性——女人》开篇中就告诉我们一个人之所以为男人或者是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第二回介绍黛玉时说“假充养子”,第三回介绍凤姐时也说“假充男儿教养”,可见在曹雪芹笔下女性典型的男性气质都起源于成长环境。并且文中经凤姐的口曾介绍过王家“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甚至拥有所有粤、闽、滇、浙的洋船货物,“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他们家养活,由此推测王家的成长环境是外交开放型,也正是这样的环境才能养成凤姐左右逢源的做人性格,至于皇商薛家理应比王家更加开放,于是走过的路积累起超越年龄的阅历,也养成宝琴英姿飒爽的风度。

宝琴第一次出场就让众人眼前一亮,宝玉、探春连连夸赞,能在大观园众多才貌双全的闺阁小姐中脱颖而出,靠的不仅仅是曹雪芹所赋予她的完美二字,更主要的是宝琴身上有着普通小姐所没有的一种气质,那是因为广博的见识所蕴藉的男性气质,这种气质弥补了宝琴年纪上的幼稚,带给她一种广阔的胸襟,甚至连她的诗都显得独树一帜。

第七十回众人填柳絮词,宝琴做了一首《西江月》:“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其余人都笑说:“到底是他的声调壮。”想不到《红楼梦》众才女,除了宝琴还有谁勘得上“壮美”二字,走南闯北的见识荡漾在胸襟,用字遣词都是气度。尤其是第五十一回,她一人独作怀古诗10首,以素习跟着父亲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在宝琴这里真正得到体现。

虽然与史湘云同是“名士风流、飒爽英姿”,湘云却因为心无旁骛更加贴切魏晋时代的七贤风度,生性豪爽,而宝琴却更多因为广博的经历向读者展示了一种英姿飒飒的男性风范。

史湘云天真烂漫,保持着魏晋风骨般恣意放达的生活态度。薛宝琴比大观园姊妹生活更加精彩的经历化就成了她开朗飒爽的英姿。比起王熙凤、贾探春的男性气质,这类女性更类似中性,因为她们雌雄莫辩,身为女性,却有一颗属于男性的灵魂。

曹雪芹所处的时代,女性是封建制度的牺牲品,但曹雪芹笔下的红楼女性却没有继续被套上有悖人性的“三从四德”的枷锁,一部《红楼梦》帮众多被封建社会专制思想荼毒的女性平反。

她们都是女性,生活起居都是闺阁小姐的风范;她们又都不是女性,因为在她们的性格之中闪耀着独特的男性气质。《红楼梦》中的女性,其精神气质与行为举止都大大超出一般男性,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们身上所融会的男性的精神品质与价值追求。不同的男性气质带给女性不同的海阔天空,也让读者看到了更加丰富和美好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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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darins in Grand View Garden——Female’s Masculinity in

LI Yan-jie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and Education, Bengbu College, Bengbu, Anhui 233030, China)

Based on modern feminism criticism, gender studies and related theories of modern western psychology, by centering on Shi Xiangyun and Xue Aboqin, jumping out of the biological gender of the characters and mainly mastering the social gender of them from deeper levels, this paper gives a perspective study on the gender of the characters. In this way it probes into and reinterprets the special cultural meaning of the female images in the novel. Meanwhile, the personality characteristic of female’s masculinity which surpasses their times is generalized from a special perspective and the uniqueness of that which is over biological gender is revealed. The analysis presents the outstanding artistic pursuit and humanistic creation of Cao Xueqin.

; gender perspective; female image; masculinity; cultural background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

I207

A

1673-2065(2012)02-0053-04

2011-10-10

安徽省高校优秀青年人才基金项目(2009SQRS102);蚌埠学院科研基金资助项目(BBXYHHWH2010C03)

李艳洁(1979-),女,吉林敦化人,蚌埠学院文学与教育系讲师,文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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