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云刚
(山西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农村文化研究所,山西太谷030801)
论洪秀全的宗教哲学
田云刚
(山西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农村文化研究所,山西太谷030801)
洪秀全是中国近代史上以耶反儒又会通耶儒的农民启蒙思想家,他的宗教哲学体现出批判吸收儒教思想的某些成分,也自觉接收了西方科学、民主和功利思想。洪秀全宗教哲学的耶儒对峙体现了时代性,提供的宗教信仰具有世俗性,提倡的通商兴利具有先进性,内含的人文关怀具有特殊性。对于中国农民正在进行现代转型,但农村基督教信众又有所增多的现实来说,洪秀全的宗教哲学启示我们必须坚持爱国热爱人民的立场,必须推进基督教的中国化,必须加强先进文化的传播,必须深切关怀农民的利益。
洪秀全;耶儒对峙;耶儒会通;宗教哲学;农民
洪秀全是近代中国历史上的一位农民思想家,且是把基督教当作国家宗教的思想家,因此在学界备受争议。有人认为他以耶反儒,也有人认为他会通耶儒;有人认为他反对满清政权出于宣泄个人情绪,也有人认为他反对满清政权顺应了时代潮流;有人认为他开历史倒车,也有人认为他推动了历史的进步;有人认为他宣扬迷信,也有人认为他崇尚科学;有人认为他搞君权神授,也有人认为他推进了近代民主。正因为如此,洪秀全被冯友兰、冯契和李泽厚等列为中国近代的思想家,但并未有学者将其称为启蒙思想家。究竟洪秀全能否算作中国近代的启蒙思想家,这是值得我们继续探讨的理论问题。当前基督教在中国农村广泛传播的现实,广大农民正在经历现代转型的要求,也使得我们重新认识和评价洪秀全的宗教哲学显示出必要性。
我国封建时代的儒佛道教,建构了一个庞大繁杂的体系。洪秀全利用基督教作为一神教的排他性,塑造了一个反对本土宗教的“皇上帝”,扫荡封建时代的神权体系。他讲:“皇上帝天下凡间大共之父也,进而中国是皇上帝主宰化理,远而番国亦然。”[1]对于千百年来人们所推崇的孔子,洪秀全也予以了批判。他把孔子宣布为“妖人”,把儒家的典籍宣布为“妖书”,认为孔子不曾发挥真理。孔子遗传的书“甚多差谬,连尔读之,亦被其书教坏了”。[1]在他看来,“皇上帝”是唯一的真神,人们只能拜“皇上帝”而不能拜其他的任何神。既然皇上帝是唯一真神和天下共父,人们就要遵循皇上帝之真道。他讲:“惟愿天下凡间我们兄弟姊妹,跳出邪魔之鬼门,循行上帝之真道,时凛天威,力遵天诫,相与挽已倒之狂澜。行见天下一家,共享太平。”[1]洪秀全所谓的“真道”和“天诫”,主要包括崇拜皇上帝、不好拜邪神、不好妄题皇上帝之名、七日礼拜颂赞皇上帝恩德、孝顺父母、不好杀人害人、不好奸邪淫乱、不好偷盗劫抢、不好说谎话、不好起贪心。定都南京后他与杨秀清提出的“孔孟之书不必废,其中有合于天情道理者亦多”,又体现出对儒学的吸收和认同。
洪秀全在吸收基督教思想的同时,也吸收了儒学思想的内容。他讲:“天下多男子,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尔夺我并之念。是故孔丘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奸邪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为大同。’”[1]这种取自《礼记·礼运》的大同理想就是所谓的太平天国,人们能共享皇上帝的大福,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保暖。太平天国实行每岁一举、有赏有罚和有升有贬的人事制度,最终的裁决主断权归天王。实行内外诸官及民,每礼拜日听讲圣书,虔诚祭奠礼拜颂赞皇上帝的教育制度。他主张实行等级制的政治制度和附魅的教育制度,意在巩固新的统治秩序和反对帝国主义。李秀成曾经回忆说:“鬼子到过天京,与天王及〔叙〕过,要与天王平分地土,其愿助之。天王云不肯:‘我争中国,欲相〔想〕全图,事成平定,天下失笑,不成之后,引鬼入邦。’此语是与朝臣谈及。后〔不〕肯从。”[1]借助于基督教侵华的殖民主义本想瓜分中国,而同样借助于基督教发动农民起义的洪秀全则不想殖民主义势力在中国为所欲为和分割中国,在维护中国国家利益上体现出与殖民主义者的根本对立。
洪秀全感受到了西方科技的巨大威力,他与洪仁轩一道大力提倡发展民族的科学技术。《资政新篇》中规定,要兴车马之利,以利便捷为妙。倘有人能造火轮车者,准许他自专其利,限满准许他人仿做。此项政策意在促进民族交通业的发展;要兴舟楫之利,以坚固轻便捷巧为妙。创造便于商用和战事以及通好外国的火船气船者,奖励他自专其利,限满准他人仿做。“此项政策意在促进民族航运业的发展;要兴器皿技艺。有能造精奇利便者,准其自售,他人仿造,罪而罚之。此项政策是器皿制造业的知识产权规定,以国家法律保护私人经营,意在促进民族制造业的发展。对于上述政策,洪秀全全部批复为‘此策是也’。”[1]《资政新篇》的上述规定虽然因军事局势的紧张而未能实行,但洪秀全和洪仁轩主张采用科学技术,鼓励发明创造,保护和奖励私人发明,给农民指出了一条以科学和民主方式发展资本主义的道路,反映出当时中国社会和中国农民打破封建束缚,向着资本主义发展的迫切要求。
除了上述发展科学技术的政策规定外,洪秀全和洪仁轩还制定了发展矿业、银行业和邮政业的政策。《资政新篇》规定:“兴宝藏。凡金、银、铜、铁、锡、煤、盐、琥珀、蠓壳、琉璃、美石等货,有民探出者准其禀报,爵为总领,准其招民采取。总领获十之二,国库获十之二,采者获十之六焉。”此项政策为开采地矿的权益规定,以国有私营和利益分成的方式进行开采,意在促进民族采矿业的发展。《资政新篇》又规定:“兴银行。倘有百万家财者,先将家资契式禀报入库,然后准颁一百五十万两银纸,刻以精细花草,盖以国印图章,或银货相易,或纸银相易,皆准每两取银三厘。或三四富民共请立,或一人请立,均无不可也。此举大利于商贾士民。”此项政策为兴办银行业的制度规定,以合伙入股和国家名义发行的方式进行经营,意在促进民族金融业的发展。《资政新篇》还规定:“兴邮亭以通朝廷文书,书信馆以通各色家信,新闻馆以报时事常变。”此项政策为邮政和报刊业的制度规定,意在以国营方式促进民族邮政业和新闻出版业的发展。洪秀全对此也全部批复为:“此策是也。”[1]洪秀全和洪仁轩主张采用公私兼营方式发展民族采矿业、银行业、邮政业和新闻出版业,提倡保护和奖励私人资本,同样反映了中国农民寄望以科学和民主的方式打破封建主义的束缚,发展资本主义的迫切要求。
在中国近代史上,洪秀全第一次用外来文化和太平天国运动,发动了对儒教思想和满清政权的强有力挑战,推动了中国社会和思想文化的近代化转型。对于洪秀全及其宗教哲学是否推动了中国社会和思想文化的近代化转型,冯友兰先生认为:“洪秀全和太平天国所要学习而搬到中国来的是西方中世纪的神权政治,那正是西方的缺点。西方的近代化正是在和这个缺点的斗争中而生长出来的,中国所需要的是西方的近代化,并不是西方中世纪的神权政治。洪秀全和太平天国如果统一了全国,那就要使中国倒退几个世纪。”[2]冯友兰先生看到了洪秀全宗教哲学的缺陷,因此持倒退论的评定。冯契先生则以洪秀全和洪仁轩从基督教思想中提取平等,主张学习西方科学技术,革新政治,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反对纲常名教,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政治,认为洪秀全和洪仁轩的思想是“神学外衣下的革命世界观”。[3]李泽厚的评价居于冯友兰和冯契之间。他认为太平天国运动表现了农民阶级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对地主阶级进行空前的思想反抗和暴力冲击,但平均主义、禁欲主义和宗教迷信等小生产者的意识形态却无法挣脱封建生产方式所带来的局限,缺乏近代资产阶级基于新的生产力和生产方式的经济基础所产生的民主主义等重要内容,因此突出地表现了农民阶级意识形态这种革命性与封建落后的两重性。[4]他也认为,洪秀全是在四次科考失败后下意识地从《劝世良言》中提取思想养分,反对儒释道等传统观念,要求报复与反抗满清政治制度。历史地看来,洪秀全处于近代从封建制向资本主义转型的早期,他本人及其宗教哲学对清政府强烈不满并带有封建残余都势在必然。但他能学习西方,反抗儒教伦理、封建制度和殖民统治,却迎合了时代要求,开拓了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农民的文化视野,影响了康梁变法以及孙中山和毛泽东的革命,从而汇聚成一股时代洪流。我们在认清洪秀全宗教哲学内在缺陷的同时,也要肯定他的宗教哲学的革命性。这将有助于我们发现洪秀全的思想以及太平天国运动的积极意义,发现他所代表的中国农民如何推动了中国社会和思想文化的近代转型。
洪秀全的宗教哲学是基督教哲学的中国化,具有世俗化的倾向和特征。作为一名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中国人,洪秀全将西方人信仰的上帝称之为“老亲”,将耶稣称之为“太兄”。这种称谓依循的是儒家的亲属性和属人性的理路,在神人之间建立了亲属联系。这在他扫荡中国传统的一切神灵体系的同时,将西方的神灵改造成了中国的神灵,将来自西方的基督教中国化和世俗化了。虽然这种理解完全破坏了基督教三位一体的原理,令当时的外国传教士啼笑皆非,甚至反过来支持清政府围剿太平军,也令有些中国学者视为不伦不类乃至称为邪教。但是教义上的冲突却反映了洪秀全对基督教作的中国化和世俗化的努力,这种努力的目的不仅在于反对以儒教支撑的满清政府,也尤其在于反对一些基督教传教士所帮扶的帝国主义。他将“不好拜邪神、孝顺父母、不好杀人害人、不好奸邪淫乱、不好偷盗劫抢、不好说谎话”等列为天诫,体现了与儒教伦理的某些相通,也显示了他对基督教进行中国化和世俗化改造的努力。孙中山在《三民主义》中讲:“洪秀全所行的经济制度,是共产的事实,不是言论。”[5]这种世俗化改造的终极意义,就是要建立不同于基督教所谓的存在于来世的幸福天堂,而是要建立民众当下所在的极乐人间,他将其称之为太平天国。这种无不均匀和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的太平天国,不能由西方殖民者分割和宰制,而只能由中国人统辖并由中国民众所共享,因此透射出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情怀。洪秀全将西方的基督教进行中国化和世俗化改造的努力,深刻影响了康有为、梁启超和孙中山等。他们在改造利用西方文化的同时,也主要从中国化和世俗化出发构建理想社会。其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如李大钊、陈独秀和毛泽东等,也依循上述中国化和世俗化的理路构建理想社会。
洪秀全是中国近代史上有着工业化和现代化追求的农民思想家。如果说早期的洪秀全接受西方的基督教而使他的思想呈现出宗教神秘主义的特征,而到后期受洪仁轩等的影响,赞同兴车马之利、舟楫之利、器皿技艺以及兴宝藏、银行和邮政,则体现了其思想的先进性。冯友兰先生认为:“中国近代维新的总方向是工业化和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洪秀全和太平天国的神权政治却要把中国中世纪化、宗教化。”[6]冯先生过于强调了洪秀全向西方学习基督教的方面,而弱化了洪秀全赞同学习西方科学技术,接受西方功利主义思想的方面。事实上在洪秀全之前,西方文化向中国的传播,主要是由基督教传教士进行的,他们传播到中国的思想文化,既有基督教也有科学技术。洪秀全由学习西方的基督教到认同西方的科学技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因为传教士将两者兼容在一起向中国传播的结果。作为一个农民革命家,洪秀全主张向西方学习,赞同发展科学技术,赞同与世界各国通商,承接了林则徐和魏源的“睁眼看世界”和“师夷之长技”,突破了封建体制下的夜郎自大和固步自封,体现了中国农民发展资本主义的要求。这样的世界眼光、科学精神和功利主义倾向,是与中国近代启蒙运动的总趋势和价值目标相吻合的。也正因为如此,毛泽东指出:“自从一八四零年鸦片战争失败那时起,先进的中国人,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洪秀全、康有为、严复和孙中山,代表了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7]毛泽东把洪秀全视为近代向西方学习的人之一,并肯定了其人及其思想的先进性。及至康有为、王韬、梁启超、严复和孙中山等游学西方,向西方寻求真理,主张中国发展资本主义。他们的世界眼光,倡导的科学和民主精神以及功利主义思想,从本土文化的接引上来看,逻辑和历史地承接了洪秀全和洪仁轩的思想。李大钊、陈独秀和毛泽东等人宣扬科学和民主,也逻辑和历史地承接了洪秀全以来的中国近代科学和民主思想。
洪秀全是近代中国农民利益的代表,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发动农民进行革命的农民思想家。他领导的反对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太平天国运动反映了中国农民的利益诉求,也最初彰显出中国革命的特殊性。由早期信奉基督教,到后期制定《天朝田亩制度》,并肯定洪仁轩的《资政新篇》,他一生所要解决的是中国农民的进路问题。他的革命情怀、科学精神和功利思想,预示了中国农民也会自觉地突破封建帝制的桎梏,走向资本主义。他以对占中国绝大多数人口的农民的利益关怀,发动他们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在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次将革命的触角深入到农村。他为发动革命与冯云山等建立拜上帝会,历史性地演化康有为和梁启超等创立的强学会和保国会,孙中山等创立的兴中会、同盟会和中国国民党,李大钊、陈独秀和毛泽东等创立的马克思主义学说研究会和中国共产党,它们都起到了组织群众的作用。洪秀全为宣传革命而创作的警训和诗歌,历史性地转化成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和毛泽东等创作的书论和诗歌等,都发挥了教化民众的作用;洪秀全制定以平均地权为核心的革命纲领,影响了康有为提出土地公有、孙中山提出耕者有其田和平均地权,毛泽东提出土地归农民所有和土地国有,都起到了发动民众的作用。毛泽东曾经指出:“农民问题乃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农民不起来参加并拥护国民革命,国民革命不会成功,农民运动不赶快的做起来,农民问题不会解决;农民问题不在现在的革命运动中得到相当的解决,农民不会拥护这个革命。”[8]回顾中国近现代史不难看出,毛泽东揭示的中国革命的特殊性,在洪秀全的哲学思想及其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中就已经明确地显现出来。
洪秀全及其宗教哲学进入当代的缘由至少在于:其一,当前中国社会出现了类似太平天国时期的众多农民信奉基督教问题;其二,当代学者继续着对洪秀全宗教哲学和太平天国运动的反思和批判。在所有的反思和批判中,延续着一种近代以来以耶儒对峙为核心内容的,关于洪秀全创立的上帝会是否为邪教的争论。认为是邪教的以重庆师范学院的史式和复旦大学的潘旭澜为代表,认为不是邪教的以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夏春涛和中国人民大学的戴逸为代表。前者走的是冯友兰的倒退论的路线,为儒者曾国藩打败洪秀全提供正名;后者走的是冯契的革命论的路线,为洪秀全利用宗教推动社会进步进行辩护。史潘二人的定性基于拜上帝会制造了蒙昧主义和专制主义,这虽是拜上帝会的缺陷,但也是所有宗教的特征。史潘的定性也基于拜上帝会杀人,然而戴震和鲁迅也曾指出礼教杀人吃人,借助于基督教和礼教的殖民主义和满清政权更杀人。因此史潘二人判定拜上帝会为邪教未免不妥。而以洪秀全所谓的“老亲”和“太兄”等论拜上帝会的性质,视为基督教中国化的一个阶段或一种形式更为妥当。作此定性从根本上来说,源于拜上帝会坚持了爱国爱民的立场,旗帜鲜明地反对殖民统治和满清政权,要领导中国农民通过革命方式创建太平盛世。因此爱国爱民是拜上帝会和洪秀全宗教哲学的本质所在,也是其当代价值之所在。当前中国的基督教信众达2305万之众,[9]其中有相当部分是农民,并且与太平天国传教又有某些历史渊源,他们坚持着上述的立场。但也应当看到,国外敌对势力利用宗教思想和宗教问题干涉和分裂中国的图谋仍未消除,他们利用各种途径向我国境内传教,插手干涉我国宗教事务,培植地下势力同我国爱国的宗教组织争夺信教群众,威胁着中国的政治统一和社会稳定。[10]因此继续肯定与发扬拜上帝会和洪秀全宗教哲学的爱国爱民精神,有助于保持中国的政治统一和社会稳定。
争论也在文化层面而展开,核心是如何处理外来文化和传统文化的关系。一种观念认为,拜上帝会用基督教扫荡一切中国传统文化,是要以邪教文化取代中华传统文化。[11]另一种观念认为,拜上帝教是基督教和儒教的叛逆,是两者杂交产生的不伦不类和不东不西的儿子。[12]这两种观点带有原教旨主义的思想倾向,否定了洪秀全会通耶儒的积极意义,制造着耶儒抑或中西方宗教哲学话语的断裂和紧张关系。山东大学的颜炳罡则认为,洪秀全开近代以来批孔反儒之先河,然而批判儒学又利用儒学。拜上帝教是耶儒会通的结晶品,是基督教中国化的最初尝试。[13]尽管颜炳罡把拜上帝会作为基督教中国化的最初尝试有失妥当,更早地应放到孙尚扬和许苏民等以耶儒对话名义论述的唐代或明清之际。[14,15]但他用耶儒会通和基督教的中国化定性拜上帝会和洪秀全的宗教哲学较为合理,揭示了洪秀全宗教哲学的文化价值。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如同儒学在历史上经受多次洗礼或磨难后继续存在一样,经过武宗灭佛、康乾禁教、义和团灭教乃至文化大革命等的劫难后,基督教在中华大地上依然生存发展,并且走进了包括农村在内的千家万户,与儒释道一样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此历史和现实情势下,任何在文化上以儒灭耶或以耶灭儒的做法都注定不会成功,唯一可行的便是开展耶儒之间的对话交融,推进基督教的中国化。当前原教旨主义复兴,基督徒从精神上认同西方的梵蒂冈,也要求推进基督教的中国化。在耶儒所争的文化主导权已历史地让渡于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条件下,开展耶儒对话和推进基督教的中国化,就是要在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下,实现耶与儒释道等的和解、融通与互补,保持中国社会的和谐稳定与繁荣发展。洪秀全所定天诫、以儒理改造耶理、追求大同以及他个人从反孔到回归尊孔的历史转向,已经提供了三条路径。即在神灵世界以尊重本土宗教信仰的方式达成彼此的和解,在世俗世界以伦理道德和理想规划与本土宗教文化的相通和互补来整合社会力量,在神灵世界与世俗世界之间以还原并尊重人的力量以及对人间现世的关怀实现彼此的融通。
争论还在洪秀全其人方面展开,涉及到洪秀全的心态以及是否是先进的人。批评的观念认为,洪秀全信仰上帝和成立拜上帝会,是在考场失意后出现的精神分裂,他笃信上帝的拯救制造了蒙昧主义,重建封建皇权形成与民主的背离,因而意味着理性的缺失。他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是算不上先进阶级的农民阶级的运动,即使取得胜利也只能是以一个封建政权取代另一个封建政权。因此洪秀全不像毛泽东说的那样是先进的人。上述批评声音,虽揭示了洪秀全的心理矛盾及其历史局限性,但却是在宣扬儒学本位主义,否定了洪秀全宗教哲学和太平天国运动的进步意义。福柯通过疯癫的历史考察,发现古希腊、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疯癫并不与理性相对立,只是从启蒙运动时期才把疯癫作为精神病,并以违背理性的名义为精神病人设置牢笼将他们囚禁起来。[16]在福柯看来这种理性的标准并不天然地合理,他要解构近代理性并继续推进启蒙。就此而言,以反对儒学理性而把洪秀全视为精神病,进而将他囚禁起来或者杀掉,这也并非天然地合理;以一个封建政权取代另一封建政权并无实质进步和根本改变而否定太平天国运动的意义,那么为维护满清封建政权而镇压太平天国运动也毫无意义。因此要正确评价洪秀全必须回到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并把洪秀全的宗教哲学视为包含宗教信仰、大同理想、科学和民主等思想的有机整体。即使黄宗羲和康有为这样的大儒都视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为沉疴,主张予以废止并重新建制,今人也就没必要以精神分裂苛责洪秀全。与吴敬梓笔下的范进中举一样,洪秀全科考失败后致病源于封建体制下农民寻求进路的艰难。无进路可走的他发动农民革命,沉重地打击了满清封建政权,并接引了维新变法、辛亥革命乃至五四运动和工农革命,显示出耶与儒共同推动了中国社会的近现代转型。他制定天朝田亩制度并在后期钦定颁发《资政新篇》,体现出对平等、科学、民主和功利的现代性追求,标志着中国农民也会自觉地开出资本主义并转化为先进的工人阶级,这在其后的中国历史上得到了证明,因而应当肯定洪秀全其人的先进性。目前农村基督教组织虽然宣扬和谐、相爱、幸福和环保等观念,体现出与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相适应的一面。但也宣扬有神论并制造狂信主义和愚民统治,体现出与文化现代性的前进方向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相悖的一面。而且农民科学文化素质总体偏低,图书报刊拥有量极少,农村人才外流严重等,都容易导致农民接受有神论,排斥民主和科学文化。洪秀全宗教哲学及其历史转向,为解决上述问题提供了三条有效途径。即运用国家力量向农村地区传播先进文化,利用宗教的文化接引功能促进信教农民认同先进文化,采用通俗易懂的方式促成广大农民接受先进文化。
争论亦在洪秀全是否代表正义方面展开,焦点是洪秀全究竟在为自己求利益还是在为广大农民求利益。批评的声音主要来自对洪秀全生活状况和平等观念的考察。潘旭澜等人认为洪秀全作太平天国领袖后推行极权统治,生活骄奢淫逸,霸占天下财色,这样就背离了正义法则以及他倡导的平等观念。这种认识虽揭示了洪秀全的污点以及太平天国覆灭的内在原因,但却并不能因此否定洪秀全以及太平天国的积极贡献。正如冯契、夏春涛和戴逸等人揭示的那样,洪秀全是在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举起基督教大旗发动农民反帝反清,主张农民向西方学习并将大同理想付诸实践的农民思想家。面对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对农民的双重压迫,他推行平均地权并探寻农民发展资本主义的进路,体现出对农民利益的深切关怀。他的革命思想和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康有为和梁启超,促成了维新变法和新儒家的兴起。他的革命思想和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也深刻影响了孙中山和毛泽东等人,使他们明确认识到必须关怀中国农民的利益,从而揭示出中国革命的特殊性问题。新中国建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农民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状况虽然有了很大改观,但农业基础薄弱、农村发展滞后、城乡收入差距拉大、农村社会保障体系不完善、二元经济结构犹存的局面仍未得到根本改观,农民在就业、医疗、教育、养老、居住和文化娱乐等方面的需求仍未得到很好满足。过上平安幸福、健康长寿和有尊严的生活,这是包括信教农民在内的每个中国农民的梦想。在此情势下,洪秀全的宗教哲学及其太平天国实践给我们提供了启示。它要求我们同情和关爱农民,推进人类社会的公平正义。而推进公平正义既需要全社会的努力,也需要信教民众发扬科学民主精神以及爱人如己、博爱牺牲、和平宽恕、无私奉献和扶弱济贫等价值观,积极投身到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伟大实践中来。我们在此表达对于洪秀全及其哲学的尊重,不是说要敬畏和热爱神灵,而是说要敬畏和热爱生命。
总的说来,洪秀全是以耶反儒又会通耶儒的思想家,他的宗教哲学是基督教哲学中国化和世俗化的一种理论形态,包含宗教信仰、大同理想以及科学、民主、平等和功利主义的思想内容,是发动农民进行革命的思想纲领。洪秀全及其宗教哲学将革命的矛头指向了封建专制统治和殖民主义,为中国农民探寻发展资本主义的出路,体现了中国近代社会的前进方向,促进了中国农民的思想解放。因此可以判定,洪秀全是中国近代的农民启蒙思想家,他的宗教哲学具有启蒙属性。由于洪秀全借助宗教神权发动革命,他的具有启蒙属性的宗教哲学呈现出了明显的不成熟性,因此是需要予以反思和批判的,这也正是孙中山和毛泽东乃至今人与后人的任务。但又不可否认,洪秀全的宗教哲学以及太平天国运动沉重打击了满清封建政权,并且深刻影响了孙中山和毛泽东等启蒙思想家,为他们继续探寻中国社会发展和中国人民获得解放的道路,提供了思想来源和宝贵经验。对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民正经历现代转型但基督教信众又有所增多的现实来说,洪秀全的宗教哲学,启示我们必须坚持爱国爱民的立场,必须推进基督教的中国化,必须加强先进文化的传播,必须深切关怀农民的利益。洪秀全的宗教哲学为此提供了具体而有效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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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程俐萍)
On the Religious Philosophy of Hong Xiuquan
TIAN Yun-gang
(Rural Culture Institute,Marxism College,Shanxi Agricultural University,Taigu Shanxi 030801,China)
Hong Xiuquan,apeasant thinker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had critically absorbed Confucianism and consciously received science,democracy and utilitarianism thought of the West.His religious philosophy reflected the era of Christianity against Confucianism,the secularity in religious beliefs,the progressiveness in trade and utility and particularity in inclusive humanistic care.It inspired us to love our motherland and people,to promote Christian philosophy in China,to strengthen the dissemination of advanced culture and to concern about the interests of peasants.
Hong Xiuquan;Confrontation between Christianity and Confucianism;Integration of Christianity and Confucianism;Religious philosophy;Peasant
K254
A
1671-816X(2012)05-0433-07
2012-04-15
田云刚(1970-),男(汉),山西晋城人,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哲学和农村文化方面的研究。
山西省社科联“十一五”规划重点研究项目(SSKLZDKT2010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