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坤,傅安洲,张地珂
(中国地质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4)
公民文化是公民对政治体系、政治过程和政治政策的认知、情感和评价,是一个民族对政治对象的心理取向模式在该民族成员中的特殊分布。[1]换言之,在民主社会,公民文化是民主制度的前提和基础,是与民主制度相耦合的公民的政治态度、情感、信仰和价值取向;是公民政治参与的价值基础。失去了公民文化的支撑,民主制度便无法健康地运作。[2](p215)
美国的公民文化根源于基督教精神,发轫于公民社会,其发展受政治价值传统自由主义和共和主义所主导,但在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不同时期,公民文化的整体性和稳定性受到多元主义种族、地域、宗教等强势公民亚文化的威胁,公民文化传统和政治价值的统一、凝聚和传播客观上要求国家主导公民教育,通过价值灌输、公民学习和参与技能的训练和实践以矫正公民对政治体系的认知和情感评价,在公共生活中培育参与能力,塑造公共理性、国家认同和爱国热情。[3]另一方面,公民教育理念和模式的变革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公民文化诉求的持续响应,通过长期影响教育受众的政治认知、情感和判断推动公民文化的延续或变迁。但是,作为上层建筑的公民教育在经济社会结构发生变化的驱动下进行的改革,往往真实地代表新兴阶层的诉求,能有效地整合和凝聚公民文化;而一旦在外部政治环境或社会思潮裹挟下的公民教育变革,则有可能违背了教育的自身规律而导致改革失败,从而扭曲公民文化的延续性、造成公民文化的变异,进而影响政治稳定。美国公民教育史上存在的三次改革和教育理念、模式的演化,无不对公民文化的变迁产生了巨大影响。简言之,公民文化与美国公民教育之间存在着协同演进的关系,两者相互促进、发展,抑或彼此牵掣。而在我国,思想政治教育致力于政治文化的维系和发展,推动政治文化的良性变迁需要在价值日趋多元的政治现代化进程中不断调整、变革教育的目标和方式。学习和借鉴美国公民教育与公民文化之间的内生规律,可以对我国的思想政治教育转型以及揭示其与政治文化的交互作用形成参考。
美国建国后,美国公民文化继承并发展了欧洲的自由主义思想,自由主义是美国政治思想和文化的核心,认为权利由自然赋予,国家是以自愿结社的方式建立在自由和集体意愿之上的,国家统一是至高无上的。在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中,自由主义受到了移民潮和南北内战的威胁面临被多元主义解构的危险,公民文化的整体性面临种族、地域和宗教等亚文化的威胁显现出支离破碎的趋势。在维系公民文化传统和国家统一的共识中,强调“价值传承”的公民教育发挥了重要作用。
在美国南北分歧扩大、内战临近之前,美国南北方公立学校的公民教育主要通过塑造、宣扬自由、平等、宗教等公民共同价值的教育,形成政治社区认同从而维护襁褓中的新生国家。公民课本中一再警告国家分裂的危险,北方各州开始批评奴隶制;而南方各州教育水平相对落后,基本沿用北方的公民教材,仅将涉及内战、奴隶制等敏感内容替换成独立战争期间南方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而在公民教育所传导的政治价值中,以自由为核心的传统信仰一直占据南北各州公民教育的主要内容,成为维系国家统一的润滑剂。
南北内战后,构建公民文化的基本价值虽并未产生激进的变化,但移民潮和美国处于萌芽期的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社会转型持续冲击着自由主义主导的公民文化传统。一方面,现代化进程使美国的国力增加,海洋霸权的扩张、美西战争的胜利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激起了民族主义的膨胀和军国主义狂热,现代化促使美国社会的本质发生变化,它从一个静止、和谐和道德统一的社会组织转向一个躁动、冷酷、道德支离破碎的社会。[4]另一方面,大量涌入的爱尔兰和欧洲南部移民使社会政治环境变得敏感,多元化背景的新移民不断挑战民主政治的社区传统、宪政秩序的稳定以及法治权威。当时大城市中聚集着大量新移民,他们不仅坚守自己的社区、语言和生活习俗,还坚信与新教教义相冲突的罗马天主教和犹太教。[5]新移民问题导致贫民窟不断扩大、街头犯罪和工厂罢工高居不下,基层政府贪腐和激进组织宣扬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等革命教条。主流社会对移民带来的社会躁动、对民主稳定的威胁和外来文化对传统精神的侵蚀深表忧虑。
公民教育成为了缓解文化冲突、促使移民子弟向“美国化”转变的工具。通过公民教育瓦解移民各种族群体形成的政治社区、同化和融合新移民;并尽可能将公民文化传统中的公民精神烙印在新移民及其后代的头脑中。美国学校通过历史、阅读、写作等课程灌输爱国、忠诚和尊重权威观念等价值和品格教育,还通过爱国歌曲、国旗宣誓、强化英语读写等公民学习和实践加强新移民的爱国主义教育。与此同时,这段时期的公民教育还尝试调和多元冲突中的各方观点,缓解对美国价值观的抵触情绪,删除了课本中部分敏感的政治、宗教内容,所传授的政治知识被限制在对政府组织结构的讲解,而参与技能等内容被直接删除。[6]
二十世纪以前的公民教育以“价值传承”为主要模式,通过对传统文化、宗教精神的灌输维系公民文化,销蚀了民族主义、多元主义带来的文化冲突,在维护国家统一和文化传承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二十世纪初,工业经济改变了社会结构,崛起的中产阶级裹挟着进步主义思潮要求革新公民教育,呼吁改变传统以历史课程为中心的课程模式,建立更有效的综合性公民教育课程,1916年“社会科”课程得以建立,通过教授历史、公民与政府学、语言读写、地理、经济和社会等社会科学领域的公民知识以提升公民效能,[7]侧重“社会科学”知识的公民教育模式一直延续到二战后。
二战后麦卡锡主义和冷战时期的红色恐怖激起了美国朝野批评教育是导致国防科技领域出现危机的主要原因。当时主流的进步主义教育理念受到猛烈抨击,民众指责它无助于智力增长、是红色教育,甚至将科技和国防的落后也归咎于进步主义教育思想。1957年苏联卫星上天后,批评者们将矛头指向以进步主义为理论基础的公民教育,认为美国之所以在冷战中失利是因为在不爱国的教材中充满了对共产主义的误导教育。[8](p26-38)社会科也被斥为“社会杂烩”,将历史、地理和公民与政府学等纳入社会科课程体系是反智的,并将进步主义和共产主义挂钩批评。[9]在危害国家安全的深层忧虑下,进步主义教育哲学很快被遗弃;在冷战思维主导下,公民教育迫切地需要重构理论并寻求课程变革,以建立“新社会科”课程体系。
在国防教育法案驱动下,美国教育部和国防动员办公室、国家科学基金会等联邦机构主导了公民教育改革,在私人基金会(福特基金会、卡耐基基金会等)投入巨额资金资助下,展开了规模浩大的“新社会科运动”。这次改革建立在注重教育“结果”的结构主义理论基础之上,通过研究社会科学领域的“结构性”知识体系和认知的逻辑技能,培养学生快速、有效地掌握公民知识和批判性思维,成为具有强烈国家认同的战时公民。改革还移植了当时在自然科学领域已取得成效的“战时项目研究”模式并进行课程研究和开发。
在巨额资金推动下,公民教育的课程改革相关研究陆续铺开。到1965年“十年前始于数学、物理、自然科学的课程改革浪潮,已全面覆盖公民教育社会科课程领域,四十多个国家级课程发展项目正在给关于人类和社会的 ‘新社会科’课程教学产生革命性的影响”。[10]“新社会科运动”持续到七十年代中期,美国深陷越战泥潭,财政紧缩无力继续资助课程改革;战后婴儿潮诞生的一代人掀起民权运动,他们反对权威、否认美国理想,认为公民教育课程不仅无助于解决严峻的社会现实,还是每况愈下的道德问题的源头和帮凶,需要更深层次的改革以实现人的潜力和自由。在社会浪潮中,重视社区和实践的进步主义思想得以返潮,新社会科运动的理论体系崩塌,改革成果还未来得及大规模走进课堂,就已夭折在襁褓中。
二战后由冷战思维主导的“新社会科运动”过于强调认知能力,忽略了公民参与理性和技能培养,误导了青年一代的价值判断。公民教育改革的失败对美国公民文化的变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首先,美国民众的国家主义强权心态逐渐被冷战时期对国家安全的强烈忧患和竞争意识取代,公民文化被对抗性冷战思维所占据,呈现出浮躁、急功近利等特点,公民教育无疑助长了冷战思维和狂热的民族主义。其次,公民教育功能的失效使传统自由主义主导的公民文化失范,多元主义得以凸显和放大,在越战失利和水门事件爆发后民众对政治体系表现出强烈的信任缺失,多元主义所主导的民权运动的发展到达顶点,它将美国从一个容忍种族主义、歧视黑人和妇女的清教徒传统占主流的传统社会转变为不同肤色、种族和信仰更加多元化和权利平等的社会,深刻地改变了政治文化的社会性基础。最后,这段时期公民教育片面地强调“社会科学”模式中对公民知识的认知,忽略了参与理性、技能和政治情感培养,在很大程度上造成当时民众思维的混乱,社会分裂和政治破产不断加剧,公民文化进入冲突期和混乱期,它的整体性渐趋破裂,种族、地域、性别和宗教等政治亚文化日趋强势,冲击和消解着美国资本主义的传统价值体系和社会秩序。
20世纪70年代民权运动极大冲击自由主义主导的公民文化传统。之后学术界和教育界对公民教育理念和手段一直进行反思,试图在多元文化和政治价值自由的夹缝中探寻更有效传递公民文化的教育方式。另一方面,苏联集权体制的突然崩塌促使美国朝野反思民主的稳定性和政治文化价值要素的内部缺陷,强调美国民主理想和传统的共和主义价值得到空前的推崇,它强调政治共同体的公共性、一致性,主张将公民参与作为公民教育的重大设计,通过积极的社会、政治参与训练形成公民对政治共同体的认同和忠诚,[11]重新凝聚公民文化的诉求在9·11事件后更加凸显,迫切地要求在广泛公民参与中实现宪政道德的政治社会化,强化国家认同并巩固民主制度。
在这种背景下,公民教育转变教育理念和模式予以响应。在社会科和“公民与政府学”等公民教育课程内容实现国家标准化的基础上,学校公民教育突破了持续近一个世纪“以课程为中心”的认知学习模式,社会科学领域的认知学习不再占据课堂中心,“以社会问题”为中心培养批判性思维和决策能力等成为了首要任务,“问题讨论”、“服务学习”、“课外活动”、“参与学校管理”、“进程模拟”等教学策略得以广泛推广,培养学生的参与能力和价值反思成为了学校公民教育的核心目的。[12]大学公民教育则主要通过公民参与实践,如社区服务、志愿者活动、竞选模拟等,培养大学生的社会责任感和公民效能。
此外,在《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框架下,非正式教育中的公民实践和参与体系得以建立,构筑起联邦政府提供立法和框架性资助、社会和媒体宣传引导、各类基金会踊跃支持、非盈利性公民教育机构进行公民实践和参与项目的研究和执行、各级学校以社区为基础广泛参与的立体化体系。鼓励全社会通过大规模、深层次的公民参与和实践反思,培育参与政治与公共生活的公民能力和宪政道德。具体而言,联邦政府通过国会立法、财政划拨等方式搭建公民实践和公民参与的平台,为整合资源提供框架性的支持。如国会通过《民主教育修正案》、《国家和社区服务法案》等,鼓励公民实践和社区参与,培育公民的社会责任感和参与精神;联邦教育部、司法部等还直接拨款资助公民实践,如“21世纪社区学习中心项目”(年度拨款约9.8亿美元),鼓励品格教育和青少年进行社区实践。其次,在基金会积极资助下,公民教育的非盈利性机构通过实施公民参与实践项目的研究、教材编写、组织教师培训等,为公民实践和参与能力培养提供智力支撑和理论指导。公民学习和公民参与信息研究中心(CIRCLE)以及全美社会科协会 (NCSS)等都是其中有影响力的权威机构。此外,国家公民教育联盟(NACE)、公民教育中心(CCE)等非盈利性机构还直接组织、执行大型公民教育实践项目,为公民参与提供机会和平台。公民教育中心的执行项目“我们的人民”、“公民和宪法”、“公民工程”、“校园暴力预防项目”等覆盖50个州,超过3千万学生和9万教师通过项目进行广泛社会和政治参与。层次多样、种类繁多的公民实践和参与项目拓展了非正式公民教育的渠道,为公民广泛参与提供了实践机会。
重视实践和参与能力的公民教育理念契合并推动了阿尔蒙德提出的“参与型”公民文化特征。尽管杜威早在二十世纪初就提出公民实践的理念,但美国学校公民教育一直以课程为中心,即使在提出公民文化概念的六十年代,公民教育的社会科课程仍然侧重社会科学知识的结构性认知和认知逻辑技能培养。[13](p3-25)而“参与”是民主政治文化的最典型特征,进行社会、政治参与是公民了解、认知政治对象的直接途径,没有“参与”就无法形成对政治对象的认同和情感,更无法形成理性的公民文化。公民实践和参与训练不仅保证了公民教育在培育公民知识、参与技能和公民品格的贯穿性和有效性,不断提升参与技能和自身的政治效能感,深化公民的政治认知并形成稳定的宪政情感和道德,而且在价值愈加多元的现代化进程中推进公民文化的凝聚和延续。
公民文化是政治文化的社会性基础,是政治心理学意义上民众对政治体系的情感和判断,通俗来讲,它是民意的学术性表达。它不仅受民主制度、民主生活和市场经济等因素影响,教育更是推动公民文化发展的重要途径。在民主国家,公民文化最典型的特征是“参与”,只有在普遍存在的社会和政治参与中,政治体系的合法性才得以建立,民众才能在长期的参与实践和训练中培养出参与理性和技能、升华认知学习、内化政治道德和宪政情感。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方面,我国思想政治教育应积极转型以有效地促进公民文化的形成、凝聚和有序发展。然而,现阶段处于社会转型期,因贫富差距增大、社会资源再分配缺乏公平和正义、腐败等因素使得公民文化呈现政治认同和信任缺失、人民群众的意识形态结构和价值观念更加多元等趋势,公民文化呈现出“臣民文化”①根据社会成员对认知、情感和评价三个维度的取向,阿尔蒙德和维伯把公民文化分为三种类型:村民文化(parochial culture)、臣民文化(subject culture)和参与者文化(participant culture)。1.村民文化存在于文明社会的早期或相对落后的地区,其中人们缺乏对政治体制合法性的认同,更没有自豪感;对政治冷漠,缺乏政治知识或认知;从不参与政治活动;是最低层次的公民文化。2.臣民文化中,人们相对了解自我的“公民”身份;逐渐关注政治生活、活动等。但参与的方式、方法被动,政治影响力小;缺乏参与政治的主动性,对政治体制也不会产生强烈的认同。3.参与者文化中,社会成员往往公开取向于一个整体的系统以及政治结构与过程(换言之,取向于政治系统的输入和输出两方面)的文化。人们了解公民身份,对政治也非常热衷。他们相信,自我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影响政治的输入和输出,因而表现出较高程度的“政治能力”(知道如何以政治方式达成自己的意愿)和“政治功效”(感到他们至少还有一点政治权力)。参与型公民文化是保持、稳定民主制的理想土壤。的特征,部分政治参与因缺乏必需的理性和参与技能而表现为过度参与或参与不当。因此,思想政治教育应积极调整教育理念、目标和模式,借鉴世界各国公民教育的经验和教训,改变“灌输”或单一强调知识认知的教学手段,整合多渠道教育实践资源,通过参与实践和训练增加公民在政治体系中的自我效能感,以进一步培养公民理性、参与能力和政治认同。
另一方面,在我国,思想政治教育的首要目的是推进政治文化的核心即政党文化的社会化,也就是推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一定程度上在教育目的和功能上忽略了公民文化作为政治文化的社会性基础的重要功能。公民文化并不完全等同于政党文化,它具有自身特质和演进的规律,而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引领下凝聚多元文化、推动公民文化健康有序的形成和发展,将是思想政治教育面临的一个重大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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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Ronald W.Evans.The Tragedy of American School Reform[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