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亚丽
(辽宁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是马克思初步阐述自己新经济学、哲学和科学社会主义思想的一部未完成的早期著作,但它迄今仍闪烁着惊人的智慧之光。在这部著作中,马克思从实践生存论视阈,对生态自然观作出高度澄明,昭示人与自然、社会和谐关系的基本路径。今天,重温马克思的精彩论述和远见卓识,对于我们深入思考当代生态文明建设、走出生存困境具有重要价值。
从马克思的著作可以看出,早年马克思作为青年黑格尔派的核心人物,曾“从头到尾读了黑格尔的著作,也读了他大部分弟子的著作,”[1](p24)深受黑格尔的影响。而中晚年的马克思犀利地批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并竭力挽救其体系中的合理内核。尽管他们思想观点迥异,但马克思是第一个承认自己的研究方法直接来源于导师黑格尔的人。诚然,黑格尔《自然哲学》中以“自然向人生成”思想为核心的自然观启迪着马克思。
黑格尔《自然哲学》的自然观强调,考察自然和人的关系时要坚持两点:其一,自然界与人类社会比起来是僵死的、机械的、无生机的,本身没有历史、没有发展。黑格尔说:“自然是作为他在形式中的理念产生出来的”,[2](p19)即 “是在内在的、构成自然根据的理念里产生出来的。 ”[2](p28)因此,对自然界来说,“精神是自然界的真理”,[3](p119)精神才是绝对第一性的东西。其二,从更深层次考察,僵死的自然现象背后隐含着看不见的冲动,即处于暗中的上帝赋予自然界向精神的生成。在黑格尔那里,“自然界的人性和历史所创造的自然界——人的产品——的人性”[3](p100)都是上帝的产物。
黑格尔认为,上帝能创造自然界在于“上帝有两种启示,一为自然,一为精神。”作为抽象观念的启示,“是向自然界的直接的过渡,是自然界的生成”,而作为自由精神的启示,则是把自然界设定为独立的自然界。真正的上帝是能够设定自我精神、设定自然界的活生生的过程。因此,上帝赋予自然始终趋向精神的内在动力,唯有上帝是不朽的生存者。
诚然,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3](p101)“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4](p362)这无疑使他在哲学界获得最高殊荣,是他自然哲学的伟大之处。而遗憾的是,黑格尔自然哲学中弥足珍贵的辩证规律不是自然界的本性,而只是生成自然界的根据即上帝的内在冲动,自然界只是作为上帝的合目的性的精神产物而存在。如黑格尔所指出:发展“有一个内在的决定”,这个形式上的决定就是精神,而精神在本性上是不被“偶然事故任意摆布的,它却是万物的绝对的决定者。 ”[5](p55)
概言之,黑格尔从唯心主义立场,用上帝的合目的性的眼光来看待自然界,主张自然界是向人的生成,对人和自然的关系作出的回答是唯心主义自然观,正是这种唯心主义自然观使他陷入不可超拔的窘境。但撇开唯心主义框架,黑格尔的自然观从自然和人统一的整体视角,对人与自然、物质和精神相互关系作出辩证回答,启迪着青年马克思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作出精彩的价值判断。
透过马克思《手稿》中大量零散的相关论述不难看出,他在批判地继承黑格尔自然观基础上,坚持实践唯物主义,从人的生存论视阈分析和审视自然,并对自然和人的关系作出正确诠释,创建自然、人与社会三者在实践中达到和谐统一的生态自然观。
马克思秉持对“现实的人”生存状态及其命运的无限关爱,在继承黑格尔“自然向人生成”思想基础上,站在新唯物主义高度,早在《手稿》中就宣称应从人类生存论视角肯定自然界的价值,强调自然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这是马克思生态自然观的总则。
在马克思那里,“自然”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自然亦称天然自然,是指自然界,即未经人类实践活动所改造过的那部分自然。广义自然是指整个物质世界,既包括天然自然,又包括经过人类实践活动所改造过的自然即人化自然。
马克思主张,自然对于人的生成而言具有先在性。在人类诞生之前,天然自然就已存在。但由于还没有生成具有智慧的人,也就谈不上人类对大自然的理解,更没有自然观。自然界演变到一定阶段,才孕育出肉体的、有自然生命力的、感性能动的存在物——人,因此,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3](p105)是“自然界的一部分”。[3](p57)这是自然界本身蕴含着的内在潜能的迸发与实现。因此,人类对于自然界而言,是自然界长期发展的产物,人从属于自然、来源于自然,没有自然界就没有人类。
同时,马克思主张自然界是人类生存永恒的舞台。因为人和动物一样,都生活在一定的自然环境中,都要受到不依赖于人而存在于人之外的自然存在物的制约和限制。马克思曾在《手稿》中称:“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光等等”都是“人的生活和人的活动的一部分。人在肉体上只有靠这些自然产品才能生活,不管这些产品是以食物、燃料、衣着的形式还是以住房等等的形式表现出来。”[3](p56)自然界本身不是人的身体,但它是 “人的无机的身体”,这就是说,“人靠自然界生活”,“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 ”[3](p56)人作为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一刻也不能离开自然界而生存,所以人应该尊重、爱护大自然。
马克思宣称,自然和人是在社会实践中相互规定、双重变奏的。虽然人是自然存在物,但自然界“不是直接同人的存在物相适合地存在着”。[3](p107)人作为能动的存在物,在自然面前有着巨大的创造性和能动性。人类以自己实践改变固有的天然自然,不断创造出适合人类需要的存在物——人化自然,从而改变依附自然的生存状态,实现人类社会由低级向高级的演变。 因而,人也是自为的“社会存在物”,[3](p84)人类的社会历史也包括着自然界演化史。
对此,马克思在《手稿》中写道:“人和自然界的实在性,即人对人来说作为自然界的存在以及自然界对人来说作为人的存在,已经成为实际的、可以通过感觉直观的。 ”[3](p92)人类社会历史就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3](p90)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整个世界历史实质上“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3](p92)这里,马克思昭示出社会历史是自然界最高本质即向人生成和人的完全统一。
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界向人生成的内在属性是由社会所规定的,原因在于社会是“自然界的人的本质”与“人的自然的本质”相互融合、相互统一起来的唯一纽带和桥梁,“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 ”[3](p83)这就是说,自然界全面的、最高的本质唯有对于社会历史中的人来说才是一种现实的、可能的存在,那种“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3](p116)即是没有价值的。由此,马克思《手稿》得出重要结论:“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3](p83)自然与人的统一属性是在社会中实现的。
诚然,马克思关于自然的价值判断留有黑格尔的思想痕迹。但仔细研读马克思《手稿》就会发现,在马克思那里,自然界向人的生成不是某种外力的推动,而是自然界本身所涵容的一种潜能,只有当自然界机体孕育出拥有实践能力、有智慧的人时,这种潜能才能转变为现实,自然界才能达到自身的最高本质,才算是全面的自然界。因此说,与黑格尔从绝对抽象意义上所理解的自然和社会不同,马克思生态自然观坚持实践的人化的生态自然观,是将“现实的人”与客观自然深深地熔铸在社会实践中的人化自然主义,从实践意义上对自然和人的关系以及社会作出感性的、生存论意义上的诠释,强调自然界、人和社会这三者的发展在实践基础上达到统一,从而实现对黑格尔自然观的超越。
虽然马克思在《手稿》中没有明确使用“生态文明”这一范畴,但其生态自然观中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文明思想,对于我们建设生态文明具有重要意义。
生态文明是人类文明史特别是科学社会主义实践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马克思早在《手稿》中阐述共产主义理论时就指出,共产主义是实现人与自然之间本真关系的基本路径与完成状态,这为我们建设生态文明奠定了思想基础。《手稿》指出:“既然人的生命的现实的异化仍在发生,而且人们越意识到它是异化,它就越成为更大的异化;所以,它只有通过付诸实行的共产主义才能完成。”[3](p128)因为“共产主义是作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3](p93)“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3](p81)
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3](p81)是作为私有财产的扬弃生成的实践的人道主义,是历史之谜的真正解答。然而,共产主义“决不是人所创造的对象世界的消逝、舍弃和丧失”,“决不是返回到非自然的、不发达的简单状态去的贫困”,恰恰相反,它“是人的本质的或作为某种现实东西的人的本质的现实的生成,对人来说的真正的实现。 ”[3](p112-113)
虽然此时《手稿》没有摆脱抽象人本主义的影响,但马克思正是以此为基点,正确分析自然和人的关系,逐渐把握人的本质的科学内涵,从而把人与自然的关系纳入到社会历史领域,在此基础上提出解构资本主义社会、实现共产主义是解决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矛盾的根本路径。马克思生态自然观认识到自然与人、社会的内在的、本质的联系,实现了人、自然和社会在实践领域的高度融合,这是它区别于以往自然观的重要标志。
进入新世纪,中国共产党在十七大报告中明确提出“建设生态文明”的重要历史性课题,这是对马克思生态自然观的继承和发展。今天,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正是以马克思生态自然观为理论基础,倡导人与自然、社会的关系和谐,促进社会经济和人口、资源、环境全面协调、可持续的科学发展,其实质是马克思关于自然、人和社会三者和谐统一思想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中的具体运用和发展,这无疑构成我们生态文明建设丰富的哲学内涵。
虽然马克思写作《手稿》的时间距今已168年,但其生态自然观仍清晰地告诫我们:自然界是人类生存之本,自然环境中的资源是有限的。当人类基本需求得到满足以后,社会发展的主要目标应是提升生命的内涵与境界,而不是过度追求物质的丰盈。因此,人类应与自然界进行良性沟通、和谐相处,决不能只从自己需要出发,单纯地去向自然索取,更不能肆意掠夺自然,而要实行生态人道主义,这样才有利于保护人类家园,人类才能生存,否则将受到大自然的惩罚。对此,恩格斯曾给出经典的诠释:“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 ”[6](p383)
诚然,在前工业社会,生态危机尚不明显,人类高扬征服自然、摆脱自然束缚的能力,当时无疑具有进步意义。但随着人的自我需求不断丰富和科学技术的发展,社会生产力获得长足发展。人们逐渐“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3](p58)人的实践能力达到“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7](p360)的程度。但当人类陶醉在“文明”中时却发现:对自然进行贪婪、掠夺式的开发利用,一味地向自然索取、不思回报,造成了人与自然关系的严重“异化”,从而陷入人口爆炸、能源短缺、大气污染、水土流失、土地荒漠化与石漠化等各种生态危机之中,自然界对人类的肆虐行为给予了报复,造成人类无法回归大自然怀抱的可悲局面。
特别是在当代,现代大工业化所带来的现代性危机与矛盾不但没有消失,而且愈加尖锐起来并困扰着人们,人依然面临着“异化”的威胁,成为“单向度的人”。[8](p6)在追求现代性、追求发展的过程中,为了走出人类生存困境,中国共产党明确提出建设生态文明的重要历史任务。这就要求我们:第一,把人与自然关系的改善作为衡量社会进步的新标准。面对急剧恶化的生存环境,必须正确认识人与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重新审视衡量经济社会进步的尺度,摆脱单纯生产力标准的束缚;同时一定要正确运用生态学规律,在遵循客观规律前提下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收敛对自然的嚣张行为,人道地、有节制地开发、利用自然,保护和善待自然,惩治各种浪费自然资源的现象,倡导万物齐平思想,确立以人与自然关系和谐为根本目的的社会进步新标准。第二,考虑自然界承受能力,创新发展模式。根据马克思生态自然观,人的生存和发展需要从大自然中获取一切物质资料,但自然界和人类一样也有其存在权利,人类创造活动不能超越自然界的承受能力。因此,我们必须创新发展模式,将过去无视和践踏自然界权利的人类发展模式,转变为人要尊重自然且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发展模式,将人类社会经济发展行为有效控制在自然界允许的合理限度内,做到量入而出,取之有度、用之有节,使自然界能够通过自我调节顺畅恢复自身的平衡状态,实现自然系统的正常循环。第三,倡导绿色生活方式,走可持续发展道路。马克思生态自然观要求我们,应从现代生态价值观高度看待经济社会和自然的协调发展,既不要被当前接踵而至的危机所吓倒,悲观厌世,又不要对各种危机熟视无睹,盲目乐观,而应适时地采取积极有效的、切实可行的防治措施与对策,充分发挥产、学、研相结合的优势,努力研发、利用清洁能源和可再生能源,发展环保产业和循环经济,倡导绿色、低碳生活方式,促进生态自我修复。只有这样,才能促进经济社会和人口、资源、环境在动态平衡中实现全面协调可持续的科学发展,建设高度的生态文明。
[1][英]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传[M].王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2][德]黑格尔.自然哲学[M].梁志学,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德]黑格尔.历史哲学[M].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7]周易[M].郭彧,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
[8][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M].张峰,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