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巴布韦独立进程中的美国因素

张莉清

（江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56）

津巴布韦（独立前先后称为“南罗得西亚”和“罗得西亚”）是英属非洲殖民地中最晚独立的国家，①1895-1964年，称为南罗得西亚。1964年10月24日，白人种族主义者、南罗总理伊恩·史密斯改国名为罗得西亚，这一名称延续到该国独立。直到1980年才得以建国。当地非洲人民同史密斯白人种族主义政权和英国政府的斗争和较量，以及各自力量的此消彼长是决定该国独立进程的关键因素，而远隔重洋的美国的直接介入，也深深影响了津巴布韦人民争取民族独立和解放的事业。美国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早已引起中外学者的关注。本文将在借鉴吸收现有相关学术成果的基础上，综合考察津巴布韦独立进程中的美国因素，以进一步认识冷战期间美国有关非洲乃至全球的战略及二战结束以来美国在该国以及整个非洲的新殖民主义面目。

一、美国插手津巴布韦独立问题的动因

在美国的全球战略部署中，非洲并非重点，南部非洲也一度不被重视。但随着对南部非洲认识的日益深化，美国对该地区的关注度不断上升。作为南部非洲的大国，津巴布韦由于其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和丰富的战略资源，被逐渐纳入美国的外交视野，成为美国逐鹿非洲的重要舞台和称霸全球的角力场之一。大体说来，美国介入该国的独立问题主要基于以下几个方面的考量。

第一，对南罗得西亚（以下简称南罗）战略资源的垂涎和依赖，是美国插手该国独立问题的直接因素。南罗矿产资源十分丰富，盛产煤、铬、锂、铀、钨、石棉、铜等四十余种矿藏，其中石棉产量占世界第二位，铬矿石的产量排名世界第三，占世界产量的五分之一。[1]（p56）随着国内矿物原料自给率的持续下降和需求的不断增长，美国对进口的依赖增强。南罗因此成为美国的重要原料供应地。据统计，南罗铬矿石的百分之七十和锂矿石的百分之九十都运往美国。[2]（p32）

第二，维护美国自身的经济利益，重视南罗的军事价值，是美国关注南罗问题的关键因素。南罗是美国在非洲的重要投资场所，美国资本大量流向了南罗的锂、铬和石棉等矿业的开采部门。据联合国公布的统计材料，在罗得西亚有五十六家美国公司，其中罗得西亚铬矿公司就控制了南罗铬矿的百分之七十八。[1]（p56-57）此外，美国也十分看重南罗的军事意义。南罗与葡属莫三鼻给（今莫桑比克），英属北罗得西亚（今赞比亚）和贝专纳（今博茨瓦纳）及南非毗邻，随着北罗得西亚和贝专纳的独立，南罗的军事价值更加凸显。在美国看来，南罗是一个关键节点，通过控制南罗，将英国、葡萄牙和南非在南部非洲的殖民地连成一片，能阻挡非洲南部民族解放运动的发展，因此，美国认为南罗局势“关系到富饶、高度发展、繁荣的整个南部非洲的前途”。[3]（p11）

第三，排挤苏联和中国在南罗的影响，亦是美国卷入南罗独立问题的重要因素。苏联为扩大在南部非洲的影响力，削弱美国在该地区攫取矿产资源的机会，加大了对这一地区独立进程的参与，并为此向津巴布韦的民族解放运动组织提供支持和援助。1965年以来，苏联向津巴布韦人民联盟提供了大批军援和经费，并为其培训军事人员。中国对津巴布韦人民不仅在道义上给予坚决的支持和有力的声援，而且在军事上和经济上也提供了援助。美国担心苏联和中国对南罗革命的支持会危及到自身的总体利益，因此积极主动介入南罗独立问题，以便问题能按照自己的意图得到和平解决。

第四，同英国特殊而又矛盾的关系，也使美国不能无视南罗的独立事务。一方面，英美两国在民族、语言、文化、宗教信仰等方面存在诸多相似和一脉相承之处。而且，双方是北约盟国，在遏制苏联和共产主义的扩张以及抵制中国在南罗的影响方面，立场是一致的。它们都很重视南罗这个撒哈拉沙漠以南除南非以外白人移民最为集中的“白色的堡垒”，共同反对殖民地人民争取民族解放和独立的斗争，竭力维护各自既得的经济利益。此外，美国还希望在对越南侵略政策上获得英国的支持。[4]（p120）这些因素必然使美国对南罗独立问题不能袖手旁观，寻求同英国协调立场。另一方面，美国对外行动的目标和宗旨是谋取全球霸权，战略地位重要和资源丰富的南部非洲令美国垂涎已久，美国同英国的矛盾也就不可避免并日渐突显。二战后英国的衰弱为美国向南部非洲渗透提供了可能，南罗非殖民化运动的兴起，则为美国取代英国的地位，实现自身经济和战略利益扩张，称霸非洲乃至全球，提供了难得的机遇。因此，对于南罗的独立问题，美国不会置身事外。

二、美国对津巴布韦独立问题的政策演变

美国关于南罗独立问题的态度受其在南部非洲的国家基本战略的支配，并深受历任政府对南罗问题的认识及其立场的影响。战后初期到1970年代末，美国为了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对南部非洲的总体战略目标是：维持区域稳定，遏制苏联和共产主义势力的扩张，防范中国的渗透，阻止激进黑人政权的上台，竭力提升自身的影响力，在与苏联的冷战对抗中取得优势地位。在这个大目标下，随着南罗局势的变化及历届政府对南罗独立问题的不同看法和理解，美国对南罗问题的立场政策进行了相应的调整。

战后初期到1950年代末，美国战略的重点地区在欧洲，但对非洲的关注度也日益上升。1950年代后期，美国代表团和国会议员频繁地访问非洲各国，并于1958年在国务院首次设立非洲司。这一时期，美国对非洲的外交政策，是“依靠欧洲友好国家继续控制非洲”，以此作为非洲稳定性以及和美国进行可靠合作的保证。[4]（p42）在对待南罗问题的态度上，美国主要采取支持和维护英国殖民统治的政策，没有进行直接的干预。对共产主义的敌视和白人利益的维护，使美国在南罗问题上同英国保持合作和协调。自1923年南罗沦为英国的自治殖民地时起，英国便一直奉行“白人至上”的殖民政策，包庇和纵容南罗白人种族主义政权对民族独立和解放运动的武装镇压行为。这和杜鲁门政府及艾森豪威尔政府对待民族解放运动的态度高度一致。因此这两届政府将此运动，“特别是有激进色彩的武装斗争，看成是共产党的侵略或‘侵蚀’，是对美国‘安全利益’的威胁，因而必须予以镇压”。[5]（p203）与此同时，美国也加强了对南罗的经济渗透。美资在南罗的铬、石棉等重要的采矿业部门占有重要地位，并控制了锂矿的开采。

1960年代，非洲掀起民族独立的大潮，日渐衰微的英国政府顺应时势，加速实行非殖民化政策，主动从非洲和平、体面地撤退。美国则趁机向英国在非洲的属地渗透，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为了防止苏联的扩张，美国认为非洲将成为“自由力量和国际共产主义之间冲突的决定性因素”。为此，艾森豪威尔在执政后期欢迎英国在非洲属地进行改革，甚至一度指责英国在“中非联邦”改革的步伐太慢，认为英国做得太少，行动得太晚。[6]（p90-93）肯尼迪上台后，更加重视非洲，“对非洲事务表现出美国政府官员所少有的热情”。[7]（p5-6）他从“和平战略”出发，打出“反对殖民主义”的旗号，声称要“坚定地和不可改变地献身于南罗得西亚人民的自决和独立原则”。[8]（p1139）约翰逊执政时期，美国政府在南罗问题上继续同英国合作。在伊恩·史密斯于1965年11月11日非法宣布单方面独立，推行南非式的种族主义统治之后，美国支持英国制裁史密斯政权的倡议，限制从南罗输入和向它输出某些商品。约翰逊政府主张由联合国出面来解决南罗问题。国务卿腊斯克曾表示南罗得西亚问题，“首先是一个英国问题，然后才是联合国问题，并且只有是联合国问题后才是美国问题”。然而，制裁仅限于经济方面，美国反对采取军事行动，声称武力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1960年代末，美国深陷越战的泥潭，国力大为削弱，苏联则趁势在全球扩张。尼克松政府不得不实行“缓和战略”，并将尼克松主义适用于南部非洲。然而，尼克松政府错误地判断了南部非洲的形势，过高地估计了白人政权的力量，公开支持史密斯政权。为了增强史密斯政权这个“伙伴”的实力，使之能和美国共同分担遏制共产主义扩张的责任，美国加强了同该政权的联系。1971年10-11月，美国国会通过“伯德修正案”，允许美国从罗得西亚进口铬、铬铁和镍等战略物资。据联合国成立的七国制裁委员会估计，仅1972年美国企业从南罗进口的铬、镍就不少于14船。[9]（p89）

1970年代中期，南部非洲的形势发生急剧的变化，葡属非洲殖民地纷纷独立，苏联借机扩大在南部非洲的势力，大规模卷入安哥拉的冲突。随着津巴布韦人民游击战争的步步升级，苏联也力图扩大对该领土的影响，加强同津巴布韦民族组织的联系。由于担心南非边境上可能出现另一个“安哥拉”，美国开始直接插手南罗非洲人的独立事务，决心使“多数人成为罗得西亚的统治力量”，希望扶植温和的黑人上台，推动南罗问题的和平解决。为此，福特政府提出了和平解决南罗问题的十点计划，声明在外交、物资方面不支持索尔兹伯里政权，迫使它接受“多数人统治”。卡特执政后，担心南罗的冲突继续下去，很可能引起苏联和古巴的干涉，损害美国的利益。[10]（p27）为此，卡特配合英国，大力推动南罗问题的和平解决。1977年9月，英美推出联合方案，计划由英国建立一个过渡政府，在成年人普选的基础上举行自由、公正的选举；过渡时期，派驻包括一支联合国部队在内的联合国人员；规定通过民主方法选出一个政府，制定独立宪法，废除种族歧视，保护个人权利。为争取其他国家的合作，卡特政府进一步加强同非洲“前线国家”①前线国家：1974年下半年起，博茨瓦纳、莫桑比克、坦桑尼亚、赞比亚四国就南部非洲问题进行磋商、协调行动，它们因地处南部非洲民族解放斗争和反对南非当局推行种族歧视、种族隔离的前线而被人们习称为前线国家。安哥拉独立后于1976年下半年参加，津巴布韦建国后也加入其中。参见逆水《何谓非洲前线国家》，《世界知识》1984年第22期。的磋商，增加对它们的经济援助；并大力改善同非洲大国尼日利亚的关系，与后者密切合作，共同促进南罗问题的和平解决。在美国的努力下，“前线国家”原则上接受该方案，尼日利亚也表示支持，津巴布韦“爱国阵线”同意在其框架内进行工作。但由于史密斯种族主义政权顽固坚持“内部解决”，加剧了国内的矛盾，激起了津巴布韦人民的强烈反对，游击战争风起云涌，致使“前线国家”和尼日利亚不再支持英美方案。为了防止“东西方对抗”局面的出现，美英只得另辟途径，由英国出面召开制宪会议，以解决南罗问题。美国在制宪会议中大力支持英国，赞成英国外交大臣卡林顿的宪法草案，协助英国将英联邦的部队运往津巴布韦监督停火。为消除“爱国阵线”对土地问题的疑虑，美国承诺提供援助，同意为津巴布韦建立一笔10亿英镑的基金，自己出资60%，打破了和谈僵局，并促成了会议的成功。1980年津巴布韦举行大选，以穆加贝为首的津巴布韦“爱国阵线”获胜。同年4月，津巴布韦正式独立。

三、美国因素对津巴布韦独立进程的影响

美国对南罗独立问题的政策，无论是跟在英国后面行动，还是直接出面插手；无论是被动参与，还是主动介入，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该国的独立进程。美国因素的影响是双重的，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

不可否认，美国对南罗独立问题的态度和干预在客观上促进了该国的独立进程。美国在南罗问题上同英国和联合国合作，鼓励和支持英国的非殖民化行动，赞同英国提出的强制制裁史密斯非法政权的决议，联合英国对史密斯非法政权实施强制性的制裁，给该政权带来了强大的压力，迫使其作出让步。1970年代中后期，美国公开宣布支持黑人大多数获得统治国家的权力，积极策划解决南罗问题的方案，努力争取“前线国家”的支持与合作，敦促史密斯政权通过谈判解决种族问题，向它频频施压，迫使它放弃“内部解决”方案。美国在冲突各方之间斡旋调解的频繁活动推动了问题的和平解决，直接促进了南罗的独立进程。

然而，美国因素对南罗独立进程的消极影响也是不容小觑的。美国对南罗独立问题的积极介入和努力行动，并非是利他主义的产物，不是从南罗非洲人民的利益出发，而是基于自身战略目标和整体利益的考量。美国对英国殖民统治的支持，对史密斯政权的袒护，助长了殖民者和种族主义者的气焰，在一定程度上阻滞了南罗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的进程。

美国插手南罗独立问题所造成的另一个负面影响是使津巴布韦独立问题更加大国化、国际化和复杂化。南罗问题本来就错综复杂，多种矛盾交织，如津巴布韦人民同不甘心自动放弃殖民主义统治的宗主国英国和史密斯白人种族主义政权之间，英国与史密斯政权之间，津巴布韦民族解放组织之间，都存在着纵横交错的矛盾。加之其他外部势力，如，同史密斯政府相勾结的南非和葡萄牙，以及跃跃欲试、竭力扩大自己影响力的苏联，给独立进程增添了更多的变数。美国的卷入，使南罗问题又多了冲突的一方。美国同其三个盟国——英国、南非和葡萄牙既有矛盾，又有相同之处，特别是在遏制苏联和共产主义扩张，以及反对殖民地民族革命方面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因此，在冷战的大背景下，美国和英国合作，同南非和葡萄牙声息相通，还和史密斯政权暗中往来，使本就占优势地位的殖民主义、种族主义势力更加强大，增加了津巴布韦人民争取民族独立和解放斗争的曲折性。然而，美国也充分认识到非殖民化是不可抵挡的潮流，在南部非洲实现“多数人统治是不可避免的”，横加反对和过分干涉会严重损害美国形象，有可能使非洲人民倒向社会主义阵营，从而置自己于不利的境地。因此美国不得不作出反对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及支持“民族自决”的姿态，以博取非洲人民的好感与信任。这种自我矛盾的立场和两面政策使美国自身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窘境，也使南罗问题更加纷繁复杂。

此外，从长远来看，美国的介入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还体现在不利于津巴布韦的彻底独立。美英联合制定政治解决南罗问题的方案，美国先是说服“前线国家”接受这一方案，然后和后者一起向“爱国阵线”施压，并答应资助购买那些愿意出售土地的白人农场主的土地，迫使津巴布韦民族主义者作出让步，穆加贝含泪在《兰开斯特厅协定》上签字。这一方案没有过多触动白人的利益，保护了白人财产，尤其是白人对土地的垄断。1980年4月津独立后，4500个白人农场主占据着全国75%的沃土良田，而700万黑人仅占有25%的土地。[11]根据《兰开斯特厅协定》的规定，在津巴布韦独立后的十年之内，政府承诺不进行土地改革和土地再分配，白人农场主对土地的占有依然未变。而土地问题是津巴布韦的核心问题，这一问题未能最终解决，意味着津巴布韦的独立没有真正实现。

四、结语

美国对南罗独立问题的态度由被动逐渐变得主动，由最初跟在英国后面到最后力求使南罗问题纳入美国外交政策的轨道，从这一演变过程中，可以看出美国大多数时期是与英国协调立场，对英国在南罗的殖民统治以及非殖民化政策，都给予了支持和鼓励。1970年代中后期，美国认识到南罗的独立趋势不可阻挡，着眼于自身在南罗的利益和“从全球战略角度考虑，企图以快刀斩乱麻的办法防止苏联插手”，[12]（p463）直接介入和出面干预南罗独立事务，力图对南罗独立走向施加更大的影响。

美国的立场政策深刻地影响了津巴布韦的独立进程，其积极介入和努力行动客观上直接促进了南罗的独立进程，有利于津巴布韦权力的和平交接。美国也实现了自己的战略目标，“最终成功地把苏古势力排挤在外，封杀了苏联借机插手南部非洲事务、扩张势力的机会”[13]（p13）此外，美国趁英国退却之机，成功地打入了英国在南部非洲的殖民地，扩大了自己在南罗的影响力，力图实现新老殖民主义者在南罗的“权力交接”。

对非洲人民来说，被捆绑了美国等外来势力因素的独立，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特别是美国和英国设置障碍，违背诺言，不肯为土改出资，导致到1999年，白人农场主仍然占有大部分肥沃的可耕地。[14]（p80）2000年起，津巴布韦政府继续打压反对派，并强行快速土改，没收白人农场主的土地，这同美国所要求的政治民主化和经济自由化改革背道而驰。于是，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联手对津巴布韦实施全面制裁，禁止津高官访美，并同津反对派合作以图推翻穆加贝政权。旷日持久的制裁导致津巴布韦国内经济急剧滑坡，通货膨胀率扶摇直上，2008年7月通胀率曾达天文数字，一直到2009年通胀率才大幅下降。可见，在和平与发展为时代主题的今天，美国仍然在津巴布韦有重大作用和影响。尽管如此，津巴布韦人民反对形形色色的新殖民主义的扩张，争取彻底的独立，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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