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卡
(河北师范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24)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欧洲社会的剧烈动荡和唯心主义、唯美主义学说的盛行,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象征主义的产生和发展,首当其冲受到其影响的是诗歌,而后又波及到其他艺术形态。绘画与诗歌相互影响,交相辉映是19世纪下半叶欧洲画坛的一个重要特色,象征主义就是这一特色的代表。象征主义流派的核心理念概括地讲就是精神与想像力,认为现实世界是痛苦的,虚无的,精神世界才是美的,真实的,而象征意象就是沟通这两个世界的桥梁。在绘画创作方法上,象征主义不是致力于理智的观察,而是着眼于诗意的抒发和玄理的揭示,主张既要表现自然,又要以想像力来创造一个精神世界。诚然,象征主义画派并不能算是一种新的特定的风格形式流派,它只是一种以理念精神为基础的对绘画表现内容的新探索。
象征主义诗歌是以联想和隐喻为基础的文学创作,其哲学基础是神秘主义与虚无主义,即信仰那种理想的境界或绝对的精神世界,寻求将个人从现实中超脱出来,引渡到飘渺的彼岸世界,所以象征主义诗歌多少带有些消极、颓废的末日情绪。象征主义绘画亦是如此,画家们将抽象的思想与脑中的想象世界还有自然世界相结合,并将精心挑选的意象加以组合(就像诗歌创作中对意像的运用),创造出宛如梦境一般的时空。
一
阿诺德·勃克林是象征主义的代表画家之一,说他是象征主义画家也许不太确切,因为他的一些作品应属于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范畴,这些作品多取材于古代神话和英雄传说,着力表现那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和人物内心迸发出的人格力量,具有强烈的戏剧效果,是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完美结合,如《人马兽之战》、《被俘的普罗米修斯》等。而他的另一些作品则并非出自典故和传说,而且带有一种不祥的因素,甚至是让人不寒而栗。画中的风景多采用明暗对比的手法,画面描绘细腻写实,以此来营造一种空灵的,神秘的似人间而又非人间的奇幻景象,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如《死亡之岛》、《圣洁庄严的森林》、《浮生若梦》等。这些作品又使他归入了象征主义画家的行列。
勃克林的画弥漫着浓浓的诗意,但不是那种优美的田园牧歌,而是诡谲的、灵感涌动的、浸透着哲思的神秘主义诗篇。他本人就曾盛赞诗歌:“就像诗歌的任务是表达情感,绘画也是一样,一幅画应该给人与诗歌和音乐一样的思考与感动。”他不喜欢给他的画起名,还曾声明他绘画的目的就是让人做梦,而且他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勃克林最著名的代表作《死亡之岛》系列就是集中体现了象征主义特质的作品,画中揭示了生与死的辩证关系。画面中展现的是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中,有一座神秘的孤岛,一条引渡逝者的小船正缓缓地驶向小岛的入口,也就是冥界的入口。船上载着棺材,有一位船夫在划船,船头静立着身着白衣的死神。岛上有参天的阴郁的柏树,这是一种象征阴间的树,是悼念死者的标志。峭壁上有一排排规则的洞,似乎是死者不同的归处。画家超强的写实功力,使这幅画具有无可置疑的真实感,显示在人们面前的,完全是一派逼真的异界景色。初见这幅画,便被其深深地吸引,有种难以言喻的触动,仿佛心也随着小船缓缓地向那永恒的沉眠之地驶去。画面的明暗对比强烈,礁石是明亮耀眼的黄色,包围着里面幽暗的森林,从温暖到阴冷,从生者的世界到亡者的世界,跳脱强势的亮色,最终被神秘悲哀的黑色所吞没,让人感到森林里面是深不可测的未知世界。奇怪的是这样一幅描绘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画面,却并不让人觉得阴森可怖,反而让人感到平和、静谧与肃穆,也许这就是画家想要传达的关于对死亡的认知与感受——死亡应该是从容与安详的。就像那载着死者的小舟永远不会停止行驶,死亡是人生注定的归宿,它同诞生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件,而不应该是让人逃避与恐惧的梦魇。悲伤、留恋、悔恨与不甘都将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能做的只有平静的接受,从容面对,就像迪金森的诗句那样:“我们从来不知道我们走了∕当我们走时,我们说笑着关上门;∕命运跟在我们后面,把门拴上,∕而我们不再向人搭话。”[1]227还有泰戈尔的组诗《渡》,其内容与含义和《死亡之岛》有些相似之处,这组诗描写的是作者幻想着将有一条船,一位神祇渡他经过大海到达彼岸,让他找到了曙光和安宁。其中第一首写到:“我必须走的那一天,太阳破云而出了……∕我的心是悲伤的,因为它不知道召唤来自何方,∕和煦的风,可带来我留在身后的世界的低声絮语?”[2]40作者竟可以把死亡描写的这样的淡定,这样的惬意,这与《死亡之岛》所要表现的理想的死亡理念是近似的——这种画家理想中安详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美好的死亡,又或者说这“死亡”代表的是心灵的安谧。同样是“乘船赴死”,波德莱尔在《旅行》中把死亡看作是一次未知的旅行,与泰戈尔的诗不同,这首诗中作者对死亡简直充满了向往与渴望:“怀着一个年轻的旅人快乐的心,∕我们将登舟出发,驶向冥国的海上。∕请你聆听那迷惑人的阴郁的声音:“到这里来吧,∕你们想要来尝尝这喷香的忘忧果的人!”[3]209有些人认为死亡不仅是旅行,而且是回家的旅行——视死如归,个人认为这是将生死等同起来理解的,不能确定《死亡之岛》是否含有这样的意味。也有人认为死亡是不归之途,“归”与“不归”暂且不说,死亡仅只是一个终结。
二
勃克林的另一作品《海边别墅》与《死亡之岛》同样是静穆空灵的,不同的是这幅画带给人的是哀戚、怆然和几分迷离的感受。海边的树林中,古代建筑的遗迹若隐若现,很是荒凉。天色清冷,海风无情地刮着,似乎能让人感到它硬生生的打在身上的感觉。一位身着黑色长衫的女子倚着石壁,面对着大海,也许是在眺望,也许是在沉思。将这幅画与上一幅画放在一起来看,这两幅画中都有大海、房屋(岩壁上的石洞)和树木这些景物,这也是诗歌中常有的意象。
大海象征着迷茫、未知、阴阳相隔,从海上吹来的风代表了自然的力量,画中的女人是在感叹命运的无常,抑或在对彼岸希冀着?人物虽然是画中的焦点,但却是渺小而孤寂的,表现了人类与生俱来的无法消除的孤独感以及人类面对死亡的软弱无力,表现了人类在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卑微,人的悲喜是多么不值一提,天与地都是漠然的。就像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之二》中抒发的那样:“看呀,树在,我们栖息的房屋还在。∕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4]10房屋象征着心灵的归宿或者最后的避难所。画中的房屋衰败冷落,而又神秘莫测,似乎增加了人生的不确定性,表达了画家内心的矛盾和惘然。也可能什么意义也没有,只是出于画面的考虑。
让我尤其注意的是画中的树,两幅画中的树木都是画面的重要构成因素,首先占据了观者的视线。在西方国家的民俗传统中,树木是生命和人类延续的象征,甚至是人们崇拜的对象。《死亡之岛》中的树木位居正中,笔直参天,浓郁茂盛,让人有庄严肃穆之感,震慑人心,代表了一种绝对的力量和死亡的永恒。而《海边别墅》中的树被海风吹的向左侧弯的严重,让这幅安静的画面中蕴含了不安,恐惧的情绪。联系到心理学上的画树测验,树干代表自我和能量,树枝代表表现力,树木向左偏代表了对过去的留恋,关注过去;树木向右偏代表了对未来的求知欲,关注未来。那么这幅画是否又隐藏着作者内心的忧虑,想逃避现实,期待一种回归的心理意识呢?劳伦斯的《命运》即是一首以树为意象,关于生命的轮回,诞生与死亡的诗歌:“一旦树叶凋落,∕甚至连上帝也不能使它返回树身。∕一旦人类生活与活生生的宇宙的联系被击破,∕人最后变得以自我为中心,∕不管什么人,不管是上帝还是基督,∕都无法挽回这种联系。∕只有死亡通过分解的漫长过程,∕能够溶化分裂的生活。∕经过树根旁边的黑暗的冥河,∕再次溶进生命之树的流动的汁液。”
三
《自画像与拉琴的死神》可说是画家最为诡异的一幅画了,它告诉我们死亡离我们既是那么遥远,又是如此亲近,自我们认识它开始,它的阴影就伴随我们一生,如影随形一般。骷髅模样的死神,亲密的凑近画家的耳旁,熟练地演奏着小提琴,嘴上还露着狡黠的笑容。勃克林停着笔,专心的聆听着这具有魔力的音乐。他们好像是熟识已久的朋友,他的神情中好像有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沉醉其中,这美妙的死亡乐章是多么诱人啊,他迫切的想要从中汲取灵感,发现美,获得答案,寻求解脱。有不少诗人也将死亡视为创造的源泉,认为死亡是一种美。李金发在《死》中写道:“死!如同青春般美丽,∕季候之来般忠实,∕你若没法逃脱,∕呵,无需恐怖哭泣,∕他终久温暖我们。”[2]151值得一提的是,叶芝还有这样的诗句:“只要躯体并非因取悦灵魂而伤残,∕只要美并非产生于绝望的念头……”[5]189这两首诗不能说是完全观念上的相左,因为诗歌的表达是千变万化的,叶芝的诗句更多的像是惆怅而动人的愿景与呼唤,同时在间接上承认了死亡在诗歌中的地位,但是这两首诗的基调和带给我们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浮生若梦》也是勃克林将象征主义发挥的淋漓尽致的作品。画面构图分近景、中景和远景三个层次,分别描绘了人一生的三个时期。中间是坟墓,近处是两个在无忧无虑玩耍的孩童;然后是一位妩媚的女性和一位骑马的勇士,前者象征着美丽的容颜,青春的躯体,健康的生命,后者象征着荣华富贵,建功立业,但这些都将随死亡不复存在;最后是一位坐在坟冢上的垂暮老者,死神正举着镰刀要取走他的生命,象征着人世种种仿佛过眼云烟,最终都走向同样的终结。这幅画有着很强的虚无主义色彩,就如同北岛的《一切》:“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6]4。
通过对以上几幅作品的分析可以看出,勃克林的绘画完美地体现了19世纪绘画与诗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紧密联系。画家除了追求对人生和大自然的感知,同时也思考和追求着超越自然的感知,再用诗般的意境和蒙眬的暗示来启示世人,让人“做梦”,把人带进他所创造的彼岸世界。
[1] [美]艾米丽·迪金森.为美而死[M].蒲隆,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 吴兴勇.论死生[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
[3] [法]波德莱尔.恶之花选[M].钱春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4] [奥]里尔克勒塞,等.杜伊诺哀歌中的天使[M].林克,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5] [爱尔兰]威廉·巴特勒·叶芝.苇间风[M].李立玮,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6] 北岛,等.朦胧诗选[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