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道教产生几个问题的再探讨

2012-04-11 06:32:22熊铁基
关键词:老道黄帝道教

熊铁基

(华中师范大学 道家道教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430079)

关于道教产生几个问题的再探讨

熊铁基

(华中师范大学 道家道教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430079)

本文主要依据汉代史料,对道教产生的诸问题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行了再探讨。文章认为至少至汉后期,已有了普遍的“黄老道”信仰;“天师道”与“太平道”不仅信仰相同,都是信奉黄老道,以黄帝、老子为崇拜对象,而且组织形式也相同,一为二十四治,一为三十六方;《老子想尔注》、《太平经》这两部经典不仅是反映道教教理、教义、教规的经典,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还与当时一些教派的行为实践相结合。以上这三个方面是道教在东汉后期形成的标志。道教产生之后,才正式形成真正的神学宗教,真正的土生土长的中国宗教,这是历史的进步,有一定的“统一”作用,对社会也有积极作用。

道教;“黄老道”;太平道,天师道;宗教神学

宗教是一种复杂的社会现象,“杂而多端”的道教之复杂性更多更大。道教的研究还有很多事可做。道教的起源和产生已有不少的研究成果问世,想作出新的论述颇不容易。本文主要依据汉代史学方面书籍的资料,一般不采用后世道书的记载,试图对道教产生的几个问题提出新的见解。

道教形成于汉代,特别是东汉时期,可以说是有了比较成熟的道教。主要的可列举以下几方面的具体事实和材料。

(1)关于“黄老道”信仰

首先,至少东汉后期,已有了普遍的“黄老道”信仰。

西汉中期开始,虽然是“独尊儒术”,但黄老思想仍有一定的流行,到东汉开国,再次以黄老为政治指导思想,并且又特别突出了“黄老养性”、养生的方面。所以东汉时期信奉黄老、祠祀黄老的人越来越多。明帝时,楚王英“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①“学”字下断②似较合理,意即学习佛教的“斋戒祭祀”方法来祠祀黄老。当时佛道兼奉是普遍的,这种现象一直影响后世,早年傅勤家写《中国道教史》③时就注意到这一问题,列有“佛道二教之相互利用”一章,指出“即陶弘景信道亦兼信佛……并且有一句话想在此一说:‘是今人于丧中兼延僧道诵经,有由来矣’。”这是上世纪30年代末写的“今人”,笔者可以为证,正是那时笔者祖母去世,就既请了和尚也请了道士来念经、做道场。

到了东汉后期,祠祀黄老,同时还有佛道兼祀之风逐渐兴盛起来,如《后汉书·西域传》所说:

后桓帝好神,数祀浮图、老子,百姓稍有奉者,后遂转盛。

当时“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应是事实。祭祀黄帝是西汉早就开始了的,祠祀老子则在东汉桓帝时有明显的记载:

(延熹)八年,春,正月,遣中常侍左悺之苦县,祠老子。

十一月……使中常侍管霸之苦县,祠老子。④

桓帝即位十八年,好神仙事。延熹八年,初使中常侍之陈国苦县祠老子。九年,亲祠老子于濯龙。文罽为坛,饰淳金扣器,设华盖之坐,用郊天乐也。⑤

后一条《祭祀志》的记载是又一种概述,故八年之遣使只有一句,而九年之亲祠,是在宫中,《本纪》作“(七月)庚午,祠黄老于濯龙宫”,黄老并提,与“宫中立黄老之祠”一致。据《东观汉记》记载是“北宫濯龙”。

黄老得到较普遍祭祀,也是有材料可以证明的。如:

熹平二年,国相师迁追奏前相魏愔与宠共祭天神,希幸非冀,罪至不道……愔辞与王共祭黄老君,求长生福而已,无他冀幸。⑥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第一,魏愔与王刘宠所祭之“天神”是“黄老君”,“黄老君”已经是被供奉起来的神祇了,应该是如“浮屠”一样有了“图画形象”⑦,以便人们拜祭;第二,这是皇帝宫殿之外的祭祀“黄老君”,说明朝廷内外(包括苦县)均有信奉和祠祭“黄老”的活动。

由此,黄老道是一个呼之欲出的名词,是一个有实际内容的名词,所以《后汉书·循吏王涣列传》就正式出现了“黄老道”之名:

延熹中,桓帝事黄老道,悉毁诸房祀,唯特诏密县存故太傅卓茂庙,洛阳留王涣祠焉。

各种各样的祠祀太多,像淫祀(详下)一样,一律禁毁,以突出黄老道的崇拜和祭祀。黄老道是已经具备宗教礼拜的形式了,不再仅仅是黄老之道的意思。这样再看张角之“奉事黄老道”就更清楚了。《后汉书·皇甫嵩传》:

初,巨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畜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咒说以疗病,病者颇愈,百姓信向之。

这显然是宗教行为,有信仰、有组织、有仪式等等各种构成宗教的基本要素都具备了。

我认为,中国道教早期的正式名称,曾经叫做“黄老道”。“号太平道”⑧之类是他人或后人的说法。同样,“五斗米道”、“鬼道”之类的称号也是他人或后人的说法,而且与“方仙道”、“佛道”之类用法也有不同。这些问题有待更深入的讨论。但是,东汉末年肯定有“黄老道”的普遍信仰,“稍有奉者,后遂转盛”的记载,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2)关于“太平道”与“天师道”

所有的道教史都记述了早期道教的这两个大派。有关材料也几无遗漏地被引用、阐述过。这里我们想从另一角度作些论述。

“太平道”和“天师道”,因为与反抗封建统治的农民起义有关,所以当时和稍后的记载多半以“贼”、“妖”看待,有关宗教的内容则冠以“鬼道”、“妖术”之名,极不全面,也有很多歪曲。20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从农民起义的角度进行阐述,对它们进行了肯定,但是,其宗教方面的内容则多半忽略。80年代前后开始的道教史研究,也未多作其积极作用的论述,对资料的缺陷也分析不够。

其实,宗教的产生与被压迫、被剥削者的反抗,与农民起义有密切关系,是很自然的。世界各大宗教都是如此,佛教反对婆罗门的特权,基督教反抗罗马的奴隶统治,恩格斯研究基督教历史时曾经指出,基督教在其产生初期,是一种“被压迫者的运动,它最初是奴隶和被释放的奴隶、穷人和无权者、被罗马征服或驱散的人们的宗教”⑨。下层群众、受苦受难的人,希望摆脱现实苦难的愿望,就会通过宗教活动以及宗教的教义中体现出来。在东汉末年能体现这种教义的就是下面将讨论的《太平经》和《老子想尔注》。

作为宗教自然有它的信仰、组织和教义教规,对于太平道和天师道(五斗米道),研究者多有论述。我觉得李养正先生在《道教概说》⑩中关于五斗米道的一段概述值得称引,他根据各种史书和道书,参考《太平经》和《老子想尔注》,“归纳张道陵初创五斗米道的教义教规为”:

(一)诵习《五千文》;(二)不妄祀;(三)有罪首过;(四)符水治病;(五)用章表与鬼神为誓约;(六)修路;(七)行黄赤之道(即男女和合之法);(八)立二十四治,置祭酒;(九)收信米五斗。这些统称为三天正法。……故五斗米道特重“盟威之道”及“正一章符”。

这个教义教规的概说,实际上已涉及到宗教信仰和宗教组织,二十四治或后来的二十八治,即一种独特的组织体系。“治”,又称“庐”,称“靖”,或称“静室”,是祭祀请祷之所,如后来陆修静的《道门科略》所云:

令正月七日,七月七日,十月五日,一年三会。民各投集本治。师当改治录籍……正定名簿。三宣五令,令民知之。其日天官地神咸会师治,对校文书。师民皆当清静肃然,不得饮酒食肉、喧哗言笑。会竟民还家,当以闻科禁威仪,教敕大小,务共奉行。

二十四治的宗教活动,肯定是一度进行过。

至于信仰,上述之(一)、(二)两条即言信仰,既然“诵习”《老子》,必然是信奉老子,即老子《想尔注》中所说之“太上老君”。是否也是“奉黄老道”,尚可进一步考证,或者是以黄帝、老子为主神而兼有诸“天官地神”。“不妄祀”是与前述“桓帝事黄老道,悉毁诸房祀”一致的。

所谓“太平道”也是如此,只不过由于是“妖贼”“反叛”,其有关宗教的内容记载得更少,而且多有歪曲,但有时又多少会透露出一点实情、真情,如“以善道教化天下”、“郡县不解其意,反言角以善道教化,为民所归”⑪之类。其所“置三十六方”,原本应该如二十四治一样,是宗教的组织。信仰明确:是“奉事黄老道”,应该就是以黄帝、老子为最高神。当代研究者都注意到“中黄太一”一说,并且说是“信奉”“中黄太一之道”⑫,或者说“与传统的太一神有了区别,或为太平道所独有的崇拜偶像”⑬。根据都是王沈《魏书》的一条记载,青州黄巾军曾致书曹操说:

昔在济南,毁坏神坛,其道乃与中黄太一同,似若知道,今更迷惑。汉行已尽,黄家当立。天之大运,非君才力所能存也。⑭

这里我想就“太一”的信仰再作一点补充论述。从《史记·封禅书》的记述看,“太一”的祭祀和崇拜,主要是从汉武帝时开始的,并且闹腾得非常厉害。开始是“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汉武帝接受了,从而开始了对“太一”的祠祭活动,以后是频繁而隆重。值得注意的是“五帝,太一之佐也。”我们知道,黄帝乃五帝之首,而且“黄帝仙登于天”,后来武帝欲成仙,乃至于说:“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躧耳。”在以后“祠太一、五帝于明堂上坐”,当然黄帝越来越受重视,“太山下祠五帝,各如其方,黄帝并赤帝,而有司侍祠焉。”这些记述,《汉书·郊祀志》照录无遗,但是武帝以后就很难见到祠祭太一的记载了。直至王莽执政时,祭祀天地神越来越乱,刘“歆等八十九人议,皆曰”:

天子父事天,母事坠。今称天神曰皇天上帝,泰一兆曰泰畤;而称地祇曰后土,与中央黄灵同,又兆北郊未有尊称。宜令地祇称皇坠后祇,兆曰广畤。《易》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分群神以类相从为五部,兆天坠之别神:中央帝黄灵后土畤及日庙、北辰、北斗……东方帝太昊青灵……南方炎帝赤灵……西方帝少皞白灵……北方帝颛顼黑灵……

这次群神分类的议论上奏被认“可”之后,一直影响到东汉。

我们阅读《后汉书·祭祀志》,无论天地群神之祭,宗庙社稷之祠,再也没有看到“太一”之名,只有黄帝越来越突出,在五帝之中居先、居中,且引两条记述如下:

陇蜀平后,乃增广郊祀,高帝配食,位在中坛上,西面北上。天、地、高帝、黄帝各用犊一头,青帝、赤帝共用犊一头,白帝、黑帝共用犊一头,凡用犊六头……

黄帝地位之高由此可见。另一条讲“迎时气,五郊之兆”:

立春之日,迎春于东郊,祭青帝句芒。……立夏之日,迎夏于南郊,祭赤帝祝融。……先立秋十八日,迎黄灵于中兆,祭黄帝后土。车旗服饰皆黄……

无论四时或者四方,黄帝都是居中。“迎黄灵于中兆”,这“中黄”二字呼之欲出了。“中黄太一”是张角等人的创造呢?还是先此已经形成之词?尚可进一步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与黄老道的黄帝信仰是分不开的。人们对黄帝的祭祀和崇拜早于老子,这是可以肯定的。据边韶《老子铭》之说,信奉祠祀老子就是从桓帝时才开始的。黄老道从桓帝前后开始,为上下共同信仰,这似乎是历史发展的真实脉络。

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会有不断地增饰和改变,这也是历史发展的事实。关于五斗米道的某些记述可以作为实例。《后汉书·刘焉列传》注引《典略》⑮的一段记述云:

初,熹平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曜。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骆矅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修)为五斗米道。太平道师持九节杖,为符祝,教病人叩头思过,因以符水饮之。病或自愈者,则云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则云不信道。修法略与角同,加施净室,使病人处其中思过。又使人为奸令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习,号“奸令”。为鬼吏,主为病者请祷。(请祷)之法,书病人姓字,说服罪之意思。作三通,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沈之水,谓之“三官手书”。使病者家出米五斗以为常,故号“五斗米师”也。实无益于疗病,(但为淫妄),小人昏愚,竞共事之。后角被诛,修亦亡。及鲁自在汉中,因其人信行修业,遂增饰之。教使起义舍,以米(肉)置其中,以止行人。又(教)使自隐,有小过者,当循道百步,则罪除。又依《月令》,春夏禁杀。又禁酒。流移寄在其地者,不敢不奉也。

这样的记述当然也还不全面,但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一些重要信息。

例如“修法略与角同”,虽就“符水”治病、“叩头思过”等法术、科仪而言,“太平道”与“天师道”相同相通之处必有很多:首先,信仰相同,都是信奉黄老道,以黄帝、老子为崇拜对象。两大派都有跪拜、叩头之礼,向谁叩头礼拜,甚至朝什么地方礼拜,宫中之祠祭应该是有画像的,前面已提到明帝时“图画形象”之事,其实画像祭祀的记载更早,《史记·封禅书》记载,汉武帝时:

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致祭具,以致天神。

看来在木雕泥塑之前,在考古学上的“造像”之前,就是“图画形象”,以作为礼拜的对象。上述二十四治一年有“三会”之日,“其日,天官地神咸会师治”,如何表示诸神“咸会”?自然是“图画形象”,这应该不是设想而是当时应有之事实⑯。

其次,组织形式也相同。一为二十四治,一为三十六方。治和方都指较大的聚会、祈祷的中心场所。治,前已略加说明,即“治所”之意,设置治所是《史记》、《汉书》中比较常用之词,天师道也是在各地设置治所。“方”和“治”是同样的意义,如孔颖达疏《易·系辞》之“神无方”时所说:“方是处所之名。”只不过因为是“妖贼”、“反叛”,其宗教治所的意义被忽略了。而袁宏《后汉纪》记述用的是“坊”字,其《孝灵皇帝纪》云:

中平元年,春,正月,钜鹿人张角谋反。初,角弟良、弟宝自称大医,事善道。疾病者辄跪拜首过,病者颇愈,转相诳耀。十余年间,弟子数十万人,周遍天下,置三十六坊,各有所主。

“方”与“坊”皆可为处所之名,不知何种记载为误。说不定这“三十六坊”更符合当时事实,因邑、里、街、坊在汉代已经为人们所熟知,以“方”为处所还生僻一些,可以暂时不管它。但《后汉纪》的记述透露了其宗教性质,最初,开始是从“事善道”兼行“医”而起的,弟子多了之后才再置“坊”管理。总之是有了大体相同的组织形式,而且分治、分坊管理,“各有所主”,这已是相当成熟的一种表现。汤一介先生说,张鲁、张角建立的“实际上也是政治组织,教会组织还没有独立出来。”⑰我觉得恰恰说反了,根据《后汉纪》的记载,应该开始是教会组织,后来才“政教合一的”。

再例如“因其人信行修业,遂增饰之”。这里虽只是说张鲁对张脩之“业”的“增饰”,只举了“起义舍”、“禁酒”、“禁杀”几个例子。前者是实行“太平”理想,也是收买人心的具体措施之一,后者涉及到“诫律”,而且“依《月令》春夏禁杀”,其“增饰”是有根据的。应该说,这样的“增饰”行为正是在道教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发生的。所以教义教规才会越来越丰富完善。

据上所述,我们完全有必要重新在各种不完整的文献记载中,爬梳整理,进一步发掘道教产生和形成诸问题,还历史本来面目。

(3)关于《太平经》和《老子想尔注》

这两部书的现代研究是从上个世纪开始的。近三十年来,已经被研讨得相当充分了。好多问题,学术界取得了比较一致的意见,大多肯定它们是早期的道教经典。对于两书中的内容,也从各种不同的视角进行过爬梳整理。但是仍有许多认识上的问题,还可以进一步讨论。

例如关于《太平经》及其思想如何看待?早年汤用彤先生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曾举例说明《太平经》“颇窃取佛教之学说”(《〈太平经〉与佛教》)。而有人又说《太平经》未受佛教之影响。这问题关系佛道交涉史,仍可作进一步探讨。

又,上世纪50年代,特别是具体在1959年前后,与当时农民战争问题的讨论有关,讨论过《太平经》的问题⑱。有些学者认为,《太平经》是“我国第一部农民革命的理论著作”或者说是“农民道教的经典”⑲;有些学者反对这种说法,并且认为其政治方向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是“麻醉人民的鸦片烟”⑳。现在不会有这种鲜明阶级斗争观念的讨论了。但宗教经典中的思想与时代、与统治思想的关系,仍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实际上不只道教经典是如此,其他宗教的经典也是如此。由此再进一步思考,上层道教、民间道教之类的划分是否合适?也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似不应强行作这样的划分。

全面深入分析这两部道教经典的内容、思想是必要的,也是有意义的。有些问题并未完全讲深讲透。近来,又有人说:“《老子想尔注》是明确属于道教系统的著作”,而《太平经》和《河上注》、《参同契》等“可分类为黄老道学系统的文献”,“不能把它们视为道教文献”,这又有些节外生枝了㉒。

《老子想尔注》,不论作者是张道陵还是张鲁,或者其他什么人,或者众人之解说,其与“五斗米道”之“都习”“老子五千文”有关系,这一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它神化老子,说老子是“道”的化身,这与崇祀老子也是有关系的。《老子想尔注》自然是道教的早期经典之一,虽然内容相对简略(存留的亦非全本),但也反映了不少有代表性的道教思想,与《太平经》有密切关系,甚至被认为“大部分即以《太平经》解老子,故与韩非以来说《老》者,截然异趣”(饶宗颐说),应该说与《河上注》也一脉相承,不过有所发展。

《太平经》当然非一时一人之作,但在东汉后期已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经典”,与佛教经典之形成相比也是可贵的,“佛教经典绝不是一个人的创造,也不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佛教典籍既多且杂,很难作历史的考察”㉒。而道教产生之始就有了一百七十卷的《太平经》,集中了各种各样的法、诀、诫、文,既反映了道教的教义、教规,也反映着中国古代社会方方面面的思想意识,其在思想史、文化史上的价值和意义是不应该低估的。

正是因为有《老子想尔注》与《太平经》这两部反映道教教理、教义、教规的经典,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还与当时一些教派的行为实践相结合,所以我们说,这也是道教在东汉后期形成的一个标志。

(4)道教产生的文化意蕴

如上所述,东汉时期,道教已经产生,宗教的理论、信仰、组织、行为均已具备而且均比较成熟。道教产生和形成的意义是很大的,其文化意蕴是深厚的,这方面似亦阐述不够充分,下面试加以论述。宗教学研究认为,全世界宗教的产生,都有一个由自然宗教到人为(神学)宗教的发展过程。中国历史毫不例外,而且其发展过程非常清晰,内容十分丰富。众所周知,有文字和考古资料证明的夏、商、周时代,从各种各样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到鬼神崇拜、天帝崇拜、祖先崇拜以及圣贤崇拜等等,都有很多的资料,并且有巫、祝、卜、史等专门的宗教人员,从自然宗教到人为宗教,有一个长期的演变过程。一直发展到汉代,甚至出现“方仙道”之类的说法,但现在还无法证明方仙道是一种正式的宗教名称,只可以作“方仙”之“道”去理解。到了东汉后期,开始以“黄老道”为名的道教产生,才正式形成真正的神学宗教,真正的土生土长的中国宗教。这应该算是历史的进步。它有一定的“统一”作用,对社会也有一定的积极作用。

一种有教理、教义以及诫律等的宗教出现,可以阻止某些愚昧、野蛮的迷信习俗,是有进步意义的。这方面,我们还是从具体事例谈起。

战国时的魏国有一个“河伯娶妇”的故事,地方官吏和祝巫勾结搜刮民财,编造了一个迷信故事,“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㉓除了每年收取数百万钱之外,还由巫妪选一民女,装模作样地送入河中直至沉没。这一迷信习俗,虽然当时被邺令西门豹制止了。但类似的愚昧、野蛮习俗,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都有很多。汉人把它们归结为淫祀(汉又称房祀),《礼记·曲礼下》说:“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据《汉书·地理志》记载,许多地方都有“信巫鬼,为淫祀”之风。一方面是统治者的爱好提倡,从汉武帝开始四处“祠天神,帝百鬼”,各种方术之士、巫祝之人大肆活动;另一方面,民间各地不断有自发兴起的“淫祀”。所以如《盐铁论·散不足》中所说:

古者德行求福,故祭祀而宽;仁义求吉,古卜筮而希。今世俗宽于行而求于鬼,怠于礼而笃于祭,嫚亲而贵势。至妄而信日,听訑言而幸得,出实物而享虚福……是以街巷有巫,闾里有祝。

劳民伤财的“淫祀”、“淫祠”多得不得了。据《汉书·郊祀志》记载:

哀帝即位,寝疾,博征方术士。京师诸县皆有侍祠使者,尽复前世所常兴诸神祠官,凡七百余所,一岁三万七千祠云。

到王莽时期:

莽遂崇鬼神淫祀,至其末年,自天地六宗以下,至诸小鬼神,凡千七百所,用三牲鸟兽三千余种。后不能备,乃以鸡当鹜雁,犬当麋鹿。㉔

鹜雁、麋鹿等珍稀动物难得,以鸡犬代之,其物资消耗之大是很显然的,是劳民伤财。更有直接妨害农业的,如:

会稽俗多淫祀,好卜筮。民常以牛祭神,百姓财产以之困匮。其自食牛肉而不以荐祠者,发病且死先为牛鸣,前后郡将莫敢禁。㉕

牛为农耕所必需,杀牛祭神,当然是直接妨害农业生产的。

诸多淫祀,有识之士常加批评,朝廷和地方官也有时禁止,如西汉平帝时就曾“班教化,禁淫祀”㉖,东汉桓帝时“坏郡国诸房祀”㉗以及如第五伦在会稽之断然阻禁㉘,等等,但淫祀之风时有反复。而一种成熟的宗教产生,对于遏阻淫祀之风,理应是有一定作用的。道教产生之时就起了这样的作用。桓帝之举,如前所述,是与“事黄老道”有关的,崇奉道教,可以阻止许多淫祀。而道教本身也是有此意的,如前所述,“不妄祀”是五斗米道派的教规之一。又上引:“昔在济南,毁坏神坛,其道乃与中黄太一同。”就是指曹操任济南相时的禁淫祀而言,《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记载,曹操年轻时(30多岁)即为济南相:

光和末,黄巾起……迁为济南相,国有十余县,长吏多阿附贵戚,赃污狼藉,于是奏免其八;禁断淫祀,奸宄逃窜,郡界肃然。

注引《魏书》进一步说明了当时济南淫祀及被禁止的情况:

……济南尤盛,至六百余祠。贾人或假二千石舆服导从作倡乐,奢侈日甚,民坐贫穷。历世长吏无敢禁绝者。太祖到,皆毁坏祠屋,止绝官吏民不得祠祀,及至秉政,遂除奸邪鬼神之事,世之淫祀由此遂绝。

禁淫祀这一行为,与“中黄太一”之道是相同的。写信给曹操的“黄巾贼”、“中黄太一”这样的信仰,都说明与道教有关,道教是禁淫祀、不妄祀的。尽管道教在后世的发展,不完全如理想,不完美之处、之时不少,但“不妄祀”的教义、教规是有进步意义的,对打击、阻止、禁断各种劳民伤财、妨农害事的淫祀是有意义和作用的,道教正常的发展,也可以打击和阻止各种“邪道”的产生。

顺便在此谈一下道教与淫祀、与迷信的关系,对于正确了解道教的上述一定程度上的进步意义是有帮助的。如前所述,淫祀是“非其所祭而祭之”,这个说法不很确定,哪些“非其所祭”?什么标准?谁来认定?是难以确定的。而“迷信”我们用得不少,封建迷信、宗教迷信、个人迷信……等等,很少人注意其定义。旧的《辞海》解释说:

不察事之真伪,惑于世俗之见而妄信之,曰迷信;如拜偶像、尚术数是。

这样的解释不算错,但也有不确定的问题,如真伪问题、偶像问题,乃至术数问题等等。我觉得《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解释倒是比较全面而值得进一步玩味的:

迷信superstition指缺乏理性实质的信仰、准信仰或习俗。迷信大致可分为宗教迷信、文化迷信、个人迷信。各宗教都往往积累迷信作为其外围信仰,基督教徒……某事在一人为宗教信仰,在另一人往往就是迷信。一切宗教信仰和习俗,在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看来,全是迷信。文化传统中的迷信有时与宗教迷信分不开,这种迷信种类繁多。几乎所有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在如何祛邪蒙福、预卜未来、防病禳灾等问题上,都有不合理的信念,有的是认真的,有的是不大认真的。人们在生活中往往产生个人的迷信……历史上迷信具有深远的影响……

在这样比较全面解释的基础上,我们对宗教与迷信的关系以及“种类繁多”的迷信就可以作进一步分析了。诸如前叙的“河伯娶妇”,当然是迷信,而且是野蛮的迷信,理当反对、禁止,河伯不应该祭祀。由此可见,正规的道教之“不妄祀”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

注释

①《后汉书·楚王英列传》。

②中华书局标点本如此断句。

③傅勤家:《中国道教史》,上海:商务印务馆,1937年。上海书店1984年有复印本。

④《后汉书·桓帝纪》。

⑤《后汉书·祭祀志中》。

⑥《后汉书·孝明八王列传》。

⑦《后汉书·西域传》记载:世传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遂于中国图画形象焉。

⑧这是《资治通鉴·汉纪》光和六年的说法。

⑨恩格斯:《论早期基督教的历史》,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525页。

⑩李养正:《道教概说》,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25页。

⑪见《后汉书·皇甫嵩列传》、《资治通鉴·汉纪五十》等。

⑫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

⑬牟钟鉴等:《道教通论》,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

⑭《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初平二年裴松之注引,第1996年。

⑮《三国志·魏书·张鲁传》注亦引其文,文字大同小异。

⑯后世也有“佛堂有像,道堂无像”之类的记载,或者是指“本无天尊形象”而言。老子之像应该是早有的。《抱朴子·杂应篇》就记有“老君真形”“身长九尺,黄色,鸟喙,隆鼻,秀眉长五寸,耳长七寸,额有三理……”,这就可以画像了。

⑰汤一介:《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释·论早期道教的发展》,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8年,第116页。

⑱1959年《历史研究》、《学术月刊》、《光明日报》等发表好几篇重要文章。

⑲参阅戎笙:《试论〈太平经〉》,《历史研究》1959年第11期。

⑳戎笙文及熊德基:《〈太平经〉的作者思想及其与黄巾和天师道的关系》,《历史研究》1962年第4期。

㉒金晟焕:《黄老道探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该书在西汉初黄老学与东汉末道教之间探讨一个“黄老道学”,不知何意?也不知说些什么?

㉒杜继文主编:《佛教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12页

㉓《史记·滑稽列传》褚少孙补。

㉔《汉书·天文志》。

㉕㉘《后汉书·第五伦列传》。

㉖《汉书·平帝纪》元始元年。

㉗《后汉书·孝桓帝纪》延熹八年四月。

2011-11-08

责任编辑 梅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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