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李白再狂也没有想过吃鲸鱼。尽管前人的诗文,给人的印象似乎他是骑鲸的常客。但事实上,权威的工具书也常常出错。如1997年3月版《辞源》“骑鲸客”词条:“骑鲸背以游海上。喻仙家、豪客。唐李白自署曰‘海上骑鲸客。”
笔者因此查阅了《李太白集》,并未发现李白自署过“海上骑鲸客”。倒是宋赵令畤《侯鲭录》记载李白曾自题“海上钓鳌客”。有关李白骑鲸的瑰丽传说,明冯梦龙《李谪仙醉草吓蛮书》有这样的叙述:“李白在江头畅饮……忽然江中风浪大作,有鲸鱼数丈奋鬣而起……只见李学士坐于鲸背,音乐前导,腾空而去。”又,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诗末句:“若逢李白骑鲸鱼,道甫问讯今何如?”凡此种种说明,称李白为“海上骑鲸客”均系朋友或后世文人所为,而“吃鲸鱼”,不要说李白不敢想象,就连当年命力士“射鲸”的始皇也不曾想过。是以做一个现代人,自有现代人的“幸福”,比如可以轻易地吃到帝王也没吃过的鲸鱼肉。
第一次尝到鲸鱼肉是2001年的8月,在挪威一个画家朋友的家里。
画家是中国人,请我吃晚饭,诡秘地说:请你吃从来没有吃过的美味!
然后只听得他厨房里“嗤啦啦”地响,俄顷,一盘似牛肉又不像牛肉的东西端了上来,冒着热气,肉面已都是胡椒,朋友还“心虚”似地一个劲往上撒胡椒,我问,啥美味啊?答曰:鲸鱼肉!
赶紧尝一口,那肉绛红色,其味似麝非麝,似兕非兕,反正不像牛肉,也不像鱼肉,骚得很,腥得紧,古人所谓“一团腥膻”,怪不得画家“心虚”地大撒胡椒!问题是,口感也不好,枯老柴瘠,如嚼败革。画家殷切地看着我,显见得要几句表扬,我只好含混地说,蛮好蛮好,蛮有特点的……
心里却说,天哪,这就是鲸鱼肉?!
画家后来和我继续来往,但从此闭口不谈鲸鱼肉。
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他再次出现,手擎一块绛红色的肉块,脸上放着光:鲸鱼肉又来了,这次一定让你吃得趴下!说完不由分说,系好围裙,当即下厨。
我不知这块肉是灰鲸的还是蓝鲸的、虎鲸的,抑或座头鲸的,反正看上去很嫩,他把它切成薄片,拿来平底锅,放入自已带来的黄油,待油升温便放入肉片,轉过头来说,我上次的失误就是放入中国的豆油,然后烹上黄酒,此举大错,西洋食材很怪,只配西方烧法,中式烹调,味道极怪。
他嘟嘟囔囔地把肉片两面都“封”了油,便拿过红葡萄酒直接淋了下去,翻个身,投入从挪威带来的专供调料,最后撒洋葱丝,出锅。
奇香扑鼻。一口下去,鲜嫩滑爽,略带血水,小牛肉一般,但鲜美过之。我大奇,这也是鲸鱼肉吗?虽然还有点腥味,但和十年前相比,不啻霄壤,为什么区别那么大呢?
画家笑了。说,十年了,十年一肉啊!十年前,你吃过我煎烧的鲸鱼肉,我永远忘不了你当时哭笑不得的表情,那东西一定非常难吃,但你却不好意思直说,我为此一直耿耿于怀。听说日本是食鲸之天堂,便去考察。
日本人说,吃鲸是他们的传统文化,烹饪古籍举鲸第一,鲤鱼第二。到专门的鲸鱼菜馆观摩,鲸菜繁多,炸鲸排、清蒸鲸肉、烟熏鲸肉、鲸鱼刺身、寿喜烧鲸肉、咖喱烤鲸鱼、芝士焗鲸鱼、腌制鲸鱼皮等等,有的店家还用鲸鱼肉来做汉堡包。
问题是,所有的日本人都不会泄漏烹鯨的秘密,亦即怎样把鲸肉做得既嫩又香,我苦苦琢磨了多年,才找到窍门……
画家敏感而执著。因为一次烹饪的失败而耿耿于怀十年,似乎为常人所不能理解,其实,对一个微末小节的“耿耿于怀”,有时足可影响人生甚至人类历史进程,牛顿因为一个苹果而顿悟,弗莱明如果不对青霉菌周围的葡萄球菌忽然消失而“耿耿于怀”,又哪里会有青霉素的发明呢?
十年一肉,可代圣贤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