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薇
杨丽萍很瘦,裹在一件自制的绿色单薄孔雀裙中,头发用一只绿色长条彩笔绾起来,腿就真跟音乐人三宝说的似的“细得像甘蔗秆儿”,显得脚上那双运动鞋很臃肿。这个像是从民族村里走出来的人,跟酒店窗外的王府井大街格格不入,甚至让人觉得她就跟现代都市生活格格不入,从内到外。
杨丽萍很满意自己的这种不入,跟宝马合作,她可以免费开这家公司的任何一辆车,开腻了随便换,有人问她,开名车什么感觉?她说:“跟骑牛背上差不多。”说到这儿,她放开了笑,眼角眉梢都是小得意。就像她挎—只菜篮子出席法拉利发布会,气场秒杀一切大牌。
这个规矩的破坏者,走到哪,哪里就是她的国。
舞台上怎么跳,排练场就怎么跳
“激动激动激动,激动起来!激动点嘛,找女朋友是这样的吗?”她嗓子喊得都有点破音,长长指甲的手掌挥舞着,有点张牙舞爪的架势,她伸展手臂指着一个演员,“不许拖,快点”,然后上前拽他到最佳位置。
《云南映象》已经在云南演出了3000多场,她一有空仍去指导排练,她眼睛毒,不放过任何瑕疵,演员们甭想在她眼皮底下偷懒。摆花架子。排练场上,她眼尖到一根线有问题都能看到。
她要求演员们不惜力,舞台上怎么跳,排练场上就怎么跳。演员们都很怕她,她爱骂人,发起飙来手边有什/厶东西就丢什么东西。唯一没被她骂过的是哈尼族的小伙子虾嘎。有一次,排练场上有把水果刀,虾嘎快手把它藏起来,他是真担心一个不注意杨丽萍就会化身‘小李飞刀”。不过,骂归骂,骂完就又笑嘻嘻,跟过山车似的来得快快,去得快。
这些被她一个一个从大山里扒拉出来的农民演员,正像是她自己:没有受过舞蹈科班训练,随陛隋而舞,没什么漠式,带着从土壤里生出来的热腾劲。
看虾嘎打鼓,双臂抡圆,有时像是发狠要把鼓吃掉、有时又像是对鼓喃喃自语,杨丽萍告诉过他,情绪要出来,打鼓实际上象征男女交欢。
她用最朴实的语言跟这些没怎么上过学的演员们交代:不能心有杂念,不然在舞台上跳出来是不干净的;跳舞就跟拉弓似的,不打到底怎么射得遠嘛……
“做舞蹈演员都比做鬼难。”杨丽萍怎么要求自己就怎么要求他们,也难怪虾嘎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而虾嘎进步飞速时,杨丽萍也会不吝啬地夸他:“你太聪明了!”
这是她的团,她护犊子似的对他们。很多演员跟她出来,不过是想吃饱饭。杨丽萍的好友、《云南映象》的参与者殷晓俊记得,他在临沧采风时,负责接待的一个11岁的小女孩晕倒在他脚下,这个叫阿秀的女孩严重营养不良,殷晓俊要帮她,将她带回昆明给杨丽萍。杨丽萍眼见阿秀身材矮小并不是跳舞的料,但一听她们寨子人均年收入才150元,她跳舞是想给家里买一头400元的牛日寸,杨丽萍留下了她。直到现在,阿秀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她还在杨丽萍身边。
演员们的收入,从最早的50元补助,到三四百元,再到现在骨干演员三四千元。一些演员离开了,拿着挣够了的买牛钱回老家结婚生子;一些演员A跟着这个团,甚至在云南买了房买了车。对这些少数民族演员,她跟他们血脉相通、真实以待。
用舞蹈捕捉真实
在排练《雀之恋》时,杨丽萍和她的搭档王迪有段对话。
杨丽萍说:“少跳那些光为钱的舞蹈,认真把自己变成艺术家不好吗?”
王迪则一笑:“舞蹈界能像你一样的有几个?”
王迪真是一语中的。在一般人看来,做杨丽萍很难,难在商业铜臭无孔不入的年代里她多年来还能始终坚持自己的追求,不迷失不放弃,这真的“很不容易”。但杨丽萍不这样看,她讨厌别人说她“难”: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有什么“难”可言?
张苛,舞蹈理论家、曾经的中央民族歌舞团的编导,是杨丽萍在中央民族歌舞团时期的老师。他记得,上个世纪90年代,由他编导的《阿诗玛》首次赴台演出,临出发十天前,台湾方到北京参观排练,突然提出希望杨丽萍能出演,她去演出费就翻十番。彼时杨丽萍早已凭《雀之灵》蜚声大陆,她也是最早到台湾演出过的大陆舞蹈家,在台湾也大有市场。本来演一场是2000美金,杨丽萍去了就是2万。“她说好呀,但有一个条件,我不害羞。”在学院派的舞蹈语汇中,演员需要作羞涩状来表现少数民族妇女谈恋爱时的样子,而杨丽萍觉得,她们少数民族姑娘在爱情上根本不是那样。十天后就要赴台了,一旦杨丽萍加入,那将意味着在舞蹈动作上会有很大程度的修改,时间上显然来不及。为此,没有成行。
跟学院派们注重肢体的技巧不同,杨丽萍注重的是对生活的观察、体味以及最大限度的真实。从云南采风归来,杨丽萍给张苛展示她从彝族舞蹈中学来的烟盒舞,两只烟盒被杨丽萍敲得花样繁多,很多动作来自对动物的模拟,什么猴子搬苞谷、鸽子学飞、仙人搭桥,她跳得惟妙惟肖,末了来一句:“老师,这是性的舞蹈。”
的确,对少数民族而言很多舞蹈动作都是来自对动物交尾的模仿。杨丽萍这种毫不忌讳的脱口而出把张苛吓一跳,赶紧纠正她:“什么性的舞蹈,爱的舞蹈!”
杨丽萍可不管那么多。她只管用舞蹈捕捉生活中的真实。一次电视媒体来采访,刚好是情人节。别人问她:“杨老师过不过情人节?”她答道:“我不过,他们年轻人过,你看他们天天在舞台上过情人节。”镜头一转,团里的两个年轻演员,一男一女,正在排练他们在舞台上跳的动作,身体纠缠在一起,杨丽萍的画外音:“他们在跳蚂蚁上树,其实就是模仿动物交尾……”
认定了就去做
杨丽萍的学习方法就是这样,“跟一条河学习,跟一朵向日葵学习。我编舞的方法是跟蚂蚁学习,跟一只老鹰学习,琢磨风怎么吹叶子发出的声音,我喜欢这种学习方式。没有为什么,就是喜欢。”她排练时很怪:排练室放着音乐,她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忽而比画起来,忽而发疯般做难度大的动作,一个动作往往重复无数遍。
她用她的这一套跳出《雀之灵》。张苛带她去拜访吴晓邦,这位中国新舞蹈艺术的奠基人,评价她的《雀之灵》是“系着土风升华”。
这个总结对杨丽萍影响巨大,作为一个身体先行的舞者,这几乎是对她舞蹈体系的一种理论总结。此后,她一头扎入红土地中,经常离开北京驻扎在云南就是个把月。
当年由作曲家田丰创办的民族传习馆是杨丽萍的云南常驻地。民族传习馆一共有16个寨子,类似于对民族歌舞的一种温室异地保护。田丰关注民族音乐,杨丽萍则观察民族歌舞。这段经历其实为她日后的《云南映象》提供了大量的民族舞蹈资源基础。
2000年,杨丽萍索性接受了殷晓俊的邀请回到了云南。当时田丰的民族传习馆关闭,把演员们托付给殷晓俊,殷晓俊帮这三十几个演员找到了云南民族歌舞团,生活中怎么跳舞台上就怎么跳的民族歌舞显然不能吸引观众的热情,云南民族歌舞团便请杨丽萍担任艺术总监,打造新的表演。
刚刚和两个朋友翻译了一本《云南少数民族资源潜力要立法保护》资料的殷晓俊,反感那种拿着录音笔到处录下少数民族艺人歌曲、改编成自己创作的音乐的做法,觉得这是剽窃,就给杨丽萍提了个要求:基于民族资源潜力的保护,她永远不能说那些舞蹈是她创作的。这便是《云南映象》的肇始,至今杨丽萍都谨记承诺,只称是自己的改编和组合。
用商业演出的方式来完成对少数民族资源潜力的保护,成了杨丽萍认定的一件事。用殷晓俊的话说,“她确实不太轻易下一个结论,或者做一个决定。但是这个决定—旦做了以后,是非常执著,非常固执,甚至非常偏激的。”
云南歌舞团的那种“穿着夸张的民族服装走时装步”的构想,到了杨丽萍这里被全盘打翻。因为在她看来,舞蹈是人类用肢体与天地的对话,这样的舞蹈中永远没有讨好游客的嘻嘻哈哈。生、老、病、死,是这台舞剧的灵魂主线,演员们自始至终都是一张严肃的脸,杨丽萍吸收了《大河之舞》的编排方法,将各个民族舞蹈穿插进去。不讨好的舞剧讨不到投资,杨丽萍请来云南当地的一些企业家来看,年轻的演员们拼命地卖力演出,甚至手掌都拍出了血,还是没能打动商业资本。
眼看拥有60来个演员的舞团揭不开锅,杨丽萍接手了她的第一个广告。殷晓俊记得是某抽油烟机的厂商,几个江浙商人在一个叫老房子的餐厅和杨丽萍谈合作,刚好老房子停电,商人们点着蜡烛照着杨丽萍左看右看,还嫌她不够漂亮。殷晓俊很生气,可杨丽萍还是接下了广告。
与政治保持距离
《云南映象》一波三折。在解决了经济困境后,又开始面临宣传困境。
2003年“非典”过后的演出,每天的观众不过20人。杨丽萍不会跟政府打交道,负责演员安排的人便替她写了封邀请函,寄给当时云南省分管文教的省委副书记。随即,宣传部长带着宣传处的处长和秘书到剧场去看《云南映象》。看了一半,宣传处长便找到杨丽萍,在会议室对谈。
两个女人,隔着十来米远,杨丽萍半天没说话。终于,女宣传部长开口了,语气有点不耐烦:“说吧,你需要什么帮助?”杨丽萍直接一句话顶回去:“我没说我需要什么帮助啊!”“那你叫我们来干吗?”宣传部长起身走了,杨丽萍什么话都没说。
现场气氛很尴尬。接下来,宣传部的人说,这个舞蹈色情、神神鬼鬼的,11个舞蹈拿下了6个。
眼看这场舞剧就要被拍死,殷晓俊想了个办法救急。他请来一位作家,写下杨丽萍做《云南映象》的经历,然后又将稿子给了《云南日报》的朋友,托朋友发表,还暗中请一位保健医生朋友将墨稿带给了当时的云南省委副书记丹增的夫人。丹增的夫人看得泪流满面,将这篇文章推荐给了丹增。
第二天,丹增就带人去看这台演出,这位深谙少数民族舞蹈艺术的藏族书记,对《云南映象》连番赞扬,“看了那么多藏族舞蹈,这个舞蹈编得最好”以及“整个舞蹈没有一个缺点”这样的话成为当天报纸追逐的热点。这也成为《云南映象》广为人知的转折点。
作为舞者的杨丽萍,政治从来都是她自动忽略的事情。在西双版纳歌舞团时就如此,年少的她经常借口自己嘴巴起泡不读《毛泽东语录》。出名后,曾经有云南省政协副委员跑到她四妹的服装店中,等她两个小时,请她加人政协,她又是一句话噎死人:“这个职位要开会吧?开会我不干。”
她有她的执念:“当什么官啊!说你是政协委员,我都觉得这些不重要,都没什么意义。”在一次访谈中,她说:“最有意义的就是用自己的才华去回馈、去供养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心灵,或者供养周边的人,这是最大的捐赠,不是说你有点钱捐给哪个穷困的学生。我公益的心态就是用我的舞蹈去做供养。这样的话,它是你的财富,一个人的能力、能量,这样最好。”
她还有个“董事长”的头衔,她的公司叫云南杨丽萍艺术发展有限公司。她不管具体的经营业务,她觉得,给她个总统的位置,她也还是个艺术家。
她永远固守着她作为艺术家的那一套基本价值观。她的总经理小伍分析她,最基本的商业判断:不外乎是两点,一个是对得起人,不要欺骗要真实,二是不要贪婪,该要的要,不要的不要,价格不抬太高。
而杨丽萍的有些商业手法,让小伍觉得有点不合时宜,比如包装这种在商业市场上的流行的运作方法,杨丽萍却反感,实实在在地跳一个舞比什么方法都有效。
她的那套哲學,似乎很难被人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