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兰兰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郭店楚简中的“仁”字研究
余兰兰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仁”是儒家思想文化史上的重要观念,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重要的哲学意义。郭店楚简的公布,给“仁”字研究提供了新材料,也提出了新问题。十余年来,不断有学者对郭店楚简中的“仁”字进行文字学和文化学层面的探讨。目前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1)对“仁”字的字形释读与字数统计;(2)阐释“仁”字古文的构形及其思想文化内涵;(3)探讨“仁”字古文与从人从二的“仁”之间的形义渊源演变关系。郭店楚简中的“仁”字研究,给学界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与方法,也促使学界重新认识和评价早期儒家和仁学。
郭店楚简;“仁”字;异体字;儒家
1993年在湖北荆门出土的郭店楚简,共含有67个“仁”字,这些仁字无一例写作从人从二的“仁”,而大都写作从身从心的“”,或者写成从千从心的“忎”和从人从心的“”(这里的“仁”字出现次数及字形是笔者据荆门市博物馆编文物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郭店楚墓竹简》中的竹简图版与释文统计所得。本文所引郭店楚简的简文资料均出于此书,不另注)。许慎《说文解字》卷八“人部”释“仁”曰:“仁,亲也,从人从二。忎,古文仁,从千心。,古文仁,或从尸。”《说文解字》收录的仁字古文“”不见于郭店楚简,而郭店楚简中出现的仁字“”和“”形也不见于《说文解字》。“仁”是儒家思想文化史上的重要观念,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重要的哲学意义。在郭店楚简出土以前,就不断有学者对“仁”字进行研究。1998年郭店楚简的公布,给“仁”字研究提供了新材料,也提出了新问题。十余年来,不断有学者对郭店楚简中的“仁”字进行文字学和文化学层面的探讨。目前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以下三个方面。
字形释读是字义研究的基础,也是郭店楚简“仁”字研究的第一步,目前学界主要存在三种意见。
白奚说“新近发现的荆州郭店楚墓竹简中,所有的‘仁’字皆写作‘’”[1];庞朴说郭店楚简“大约有将近70个‘仁’字。……全都无一例外,皆从心从身,作”[2];梁涛说“在郭店竹简中,仁字均写作‘’”[3];王中江说“郭店竹简中所有的‘仁’字(七十多个)都写作‘’”[4]。但以上研究者在各自的论文中并未说明其具体识读依据。从身从心的“”字,曾出现于战国玺印文字中。丁佛言《说文古籀补补》第八“仁”字条曾指出:“,古玺仁人。《说文》仁古文作‘忎’。愚案,古仁、忍似为一字,盖不忍即仁。《释名》:‘仁,忍也。’此从刃从心,身即刃之反文。”[5]37这种见解有其独到之处。郭沫若《金文丛考》将“”字隶定为上“身”下“心”曰:“古玺‘’字乃‘仁’字之异。‘仁’古文或作‘忎’,从‘心’‘千’声。‘’则从‘心’‘身’声,字例相同,可为互证。”[6]216这种见解具有开创意义。罗福颐《古玺文编》虽收录了“”字6例,但仅依字形隶定为上“身”下“心”而未识读出其为何字[7]264。郭店楚简的出土,进一步确证了“仁”字异体“”字的存在。
《郭店楚墓竹简》之《老子(丙)》篇3号简“安有仁义”句的注释〔三〕曰:“,从‘心’,‘身’声,即《说文》‘仁’字古文。《说文》以为‘古文仁从千心’,从‘千’乃从‘身’之误。裘按:‘千’、‘身’‘、人’古音皆相近,不必以‘千’为‘身’之误。”《唐虞之道》篇2号简“利天下而弗利也,仁之至也”句的注释〔五〕曰:“,从‘身’声,读作‘仁’。第二号简‘仁’从‘千’。‘身’、‘千’、‘仁’古音皆相近。裘按:本篇‘仁’字实皆从‘千’或‘人’声,从‘千’者正与《说文》古文合。后面《忠信之道》八号简‘仁’字亦从‘千’。”
刘钊《郭店楚简校释》释读的“仁”字共计66个,除《唐虞之道》篇的10个“仁”字在释文中写作“忎”以外,其余诸篇的56个“仁”字在释文中均写作“”。《唐虞之道》篇的释文没有对“忎”字的构形进行释读说明,《老子(丙)》篇的校释则提到:“‘’为‘仁’字古文,从‘心’‘身’声。”[8]39其《五行》篇的校释对“”字的构形也是如此解释。可见刘钊认为郭店楚简中的“仁”字有“”和“忎”两种字形。
刘宝俊指出,郭店楚简中的仁字“大多写作上‘身’下‘心’的,共55处。或写成上‘千’下‘心’的忎和上‘人’下‘心’的,各 6处”[9]。此外,张守中《郭店楚简文字编》(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收录了“仁”字65例,其中53例明显是“”字构形,而《忠信之道》2例与《唐虞之道》4例似为“忎”字构形,《唐虞之道》6例似为“”字构形,但编者对此并未给出具体识读说明。
以上三种意见的差别不仅在于“仁”字的出现次数,还在于对“忎”和“”这两种字形的释读。意见分歧的关键在于对《忠信之道》与《唐虞之道》两篇中“仁”字的释读。《忠信之道》篇的1个“仁”字,要么被释读为“”,要么被释读为“忎”。《唐虞之道》篇的10个“仁”字,其上部字符如果都释为“千”而“千”又乃“身”之误,则郭店楚简中的“仁”字就只有“”一种构形。如果都释为“千”而非“身”之误,则郭店楚简中的“仁”字就有“”、“忎”两种构形;如果部分释为“千”而部分释为“人”,则郭店楚简中的“仁”字就有“”、“忎”“、”三种构形。这个问题有待学界进一步深入探讨,以期形成一个相对准确和统一的认识。
文字是人类记录语言、表达思想的重要工具。汉字属于表意文字,其字义往往同字形有着密切关系,探求“仁”字的原初本义和引申意义都需要从“仁”字的构形入手。
王中江则认为以上解释,“原则上不能说哪一种错,但都是不恰当的”。他认为“依赖于对自我、自身的感受和关心而表现出的对他人的‘同情心’、‘怜悯’和‘慈爱’,是儒家‘身心之仁’的最基本属性”,“郭店竹简的‘身心合一’之‘’,其构形和会意从直接表达的对自己的身体、身心的关心,到以此为条件的同情心的发生和立足于此而引申出的‘爱’,既意味深长而又和谐美妙”,儒家的仁爱既是一个由内到外扩展的过程,又是一个从外向内收缩的过程,而“由‘身心合一’所构成的‘’及仁爱精神,主要属于向内的方向,是与人性和人心密不可分的‘德性’伦理”[4]。
这一点不仅古代语言文字学家意见不一,现代学者也莫衷一是。主要有以下几种代表性的观点:
其一,认为“千”充当声符,不表示意义。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八“人部”注“忎”字曰:“从心,千声也。”裘锡圭在《郭店楚墓竹简》“忎”字的注释按语中也提到,“忎”字从“千”声,与“身”、“人”古音相近。
其二,认为“千”是数词,充当形符或兼声符,表示“众、博”之意。“忎”字从“千、心”会意,即众爱、博爱之心。郭象注《庄子·大宗师》就有“仁者,兼爱之名”的说法。徐铉在《说文解字》卷八“仁”字下说:“臣铉等曰:仁者兼爱,故从二。”徐锴《说文解字系传》卷三十三《通论》曰:“古文千、心为仁,唯仁者能服众心也。”徐灏《说文解字注笺》注“忎”字曰“:千、心为仁,即取博爱之意。”
其四,现代学者多认为“千”是“身”的讹变或省变(简化)。如《郭店楚墓竹简》之《老子(丙)》篇3号简“”字的注释(见前文所述)。刘翔认为“”字是“仁”字较早的构形,“忎”字是“”字的讹变,“致讹原因,乃因身、千形近,且古音同在真部”[11]159。庞朴提出,《说文解字》“所说的‘从千心’的古文,正是我们现在从郭店简上看到的从身心的字;只因为‘身’符有时被简化,有点像是‘千’字……于是从身心便被误会成从‘千心’了”[2]。白奚也认为“:‘忎’当是由此‘’字演化而来。‘忎’字上半部的‘千’字本来就是人的身体的象形,与古文‘身’字的字形很相近,当是‘身’字的省变”[1]。
笔者认为,郭店楚简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心旁字,是从身从心的“”字。“身”即人的身体的象形,无论“身”是指自己还是指他人,都反映出“仁”与“人”紧密相连。郭店楚简《语丛(一)》篇22号简提到:“仁生于人。”《说文解字》卷八“人部”释“人”曰:“天地之性最贵者也。”郭店楚简中的“仁”字三形都含有“心”符。《孟子·告子上》曰:“仁,人心也。”又《公孙丑上》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又《离娄下》曰:“君子以仁存心。”这些都表明,“仁”是人的一种可贵心性。郭店楚简中的“仁”字显然已经具有了心性的内涵,而心性之说是儒家学说尤其是思孟学派新仁学的重要内容。郭店楚简中的《缁衣》、《五行》、《性自命出》、《六德》、《尊德义》等儒家之简大量反映了心性之说,“在心性问题的研究上,呈现出空前的规模和深度”[3],“它填补了儒家学说史上的一段重大空白”,“补足了孔孟之间所曾失落的心性之环”[15]。
此外,我们应注意“仁”与“孝”的关系。郭店楚简《唐虞之道》篇7号简谓:“爱亲故孝。……孝,仁之冕也。”《五行》篇 33 号简谓:“爱父,其继爱人,仁也。”《语丛(一)》篇 98 号简谓:“丧,仁之端也。”《语丛(三)》篇 35 号简谓:“丧,仁也。”此外,《管子·戒篇》曰“:孝弟者,仁之祖也。”《论语·学而》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孟子·离娄上》曰:“仁之实,事亲是也。”《孟子·告子下》、《孟子·尽心上》也说到“亲亲,仁也”。《礼记·中庸》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这些说法都表明,“孝”是“仁”的重要内容。“孝”,既是指一种心性美德即孝心,也是指一种行为善举即孝行。由此,郭店楚简中的“身心”合一之“仁”,应该也表明“仁”不仅是一种内在心性即仁心,同时也是一种身体行为即仁行。
郭店楚简中的“仁”,还往往与“义”相连或并举,如《老子(丙)》篇3号简曰:“故大道废,安有仁义。”《性自命出》篇41号简曰:“恶类三,唯恶不仁为近义。”《唐虞之道》篇8、9号简谓:“爱亲忘贤,仁而未义也。尊贤遗亲,义而未仁也。”《语丛(一)》篇22号简曰:“仁生于人,义生于道。”82号简提到“厚于义,薄于仁”。93 号简曰:“仁义为之臬。”《语丛(三)》篇 35 号简谓:“丧,仁也。义,宜也。爱,仁也。”
通过分析汉字的形体结构来研究汉字的思想文化内涵,除了要有确凿的文献材料依据以外,还要有严密的逻辑推理论证,不能望文生训,以今律古。对郭店楚简“仁”字思想文化内涵的理解,不仅应结合其特殊的形体结构来理解,也应结合“仁”字所在简文的思想内容,以及同时期的相关传世文献来理解。此外,郭店楚简系战国中期偏晚抄本,具有典型的楚系文字特点。因此,对郭店楚简“仁”字的文字及文化学研究,不能忽视历史时代环境以及楚地思想文化土壤的影响,并且还应与其他出土楚简结合起来研究。
这是目前“仁”字研究的热点和难点,仍有许多迷雾未被揭开,至今缺少一种比较统一的观点和论证。“仁”字最早出现于何时?“仁”字最古老的字源是什么?都还值得进一步探讨。
《说文解字》记录了“仁”字古文“忎”。目前学术界对郭店楚简“仁”字的研究大都认为,“”字是“仁”字的另一种古文,属会意兼形声字,而“忎”字是“”字的讹变或省变(简化)。正如梁涛所说:“郭店竹简出土后,人们意识到,所谓‘忎’其实即是‘’字的变形,‘仁’的古文应做‘’。”[3]这一点本文前面在综述“忎”字的“千”符时已论及,此不赘述。这样看来,“”字似乎早于“忎”字。刘翔提出,“”、“忎”、“”诸形“实皆仁字”,“这是古文字里同字异构的典型实例”。“”字是“仁”字较早的构形;“忎”字是“”字的讹变,“致讹原因,乃因身、千形近,且古音同在真部”;而“”(尸即人,尸二即仁)字则是“”字的省变(省去下面的“心”符,身字构形与仁字构形非常相似)[11]159。这样看来“,”字似乎也早于“”字。
白奚认为:“战国时代有南北两种构形的‘仁’字在不同地域并行流传,它们之间并不存在交叉的演变关系”,“南方的‘仁’字以郭店楚简为代表,写作‘’,又简化作‘忎’;北方的‘仁’字则以中山王鼎铭文的‘’为代表,并出现了《说文》古文‘’的变形”,“秦统一之后通行的小篆‘仁’字,以及相同写法的大篆‘仁’字,显然是北方的‘’一系,一直沿用至今,而南方的‘’(‘忎’)则于秦统一文字后被废弃”,“”和“”的涵义完全相同,传达着同样的信息,它们只是古文字中典型的同字异构现象[1]。这种研究思路与说法颇为新颖独到。滕壬生《楚系简帛文字编》(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收录有从尸的“仁”字,出处为包山二号楚墓180号竹简。如果说从尸从二的“仁”字古文“”字不见于郭店楚简,是因为它只是北方一系的书写规则。那么为何与郭店一号楚墓时代、地域邻近的包山二号楚墓,其竹简“仁”字用的却是北方一系写法而不是南方从身心的“”字写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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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9
A
1001-4799(2012)01-0023-05
2011-04-07
余兰兰(1974-),女,湖北英山人,湖北大学文学院讲师,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08级博士研究生。
邓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