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方磊
作为经典文本,《存在与时间》(以下简称 《存在》)追问存在,开启了基本本体论转向,也推进了现代西哲的生活世界转向和语言论转向。《存在》还有自身特色:厚积与急就之统一。它一问世就不同凡响。几十年来诸多学人到其中探幽揽胜,相关成果层出不穷。何以要再添上此书 (《追寻最后的一道青烟—— 〈存在与时间〉前38节的思想》,张文初著,广东省出版集团 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版,以下简称 《追寻》),这颇值得关心。通读全书,可发现此书乃 “填空”之作:一填 《存在》之 “空白”;二填汉语海学之空白。作为急就章,《存在》不免有空白、矛盾、意犹未尽处,张著即重在对此书解析、开掘、引申。其二,《存在》意深语晦,极难读懂读透,热爱海氏思想者急盼有深入解读 《存在》思想的著作出现,张著出版,可谓及时。
作为 “填空”之作,《追寻》主要解决两大问题:一是深入解读 《存在》前38节思想;二是通过解读以回应现实。前者是本书重点,它处于 “显”位;后者虽未以专章出现,但可说是作者解读 《存在》的主要心理动因,它更多地处于 “隐”位。为解决此两大问题,作者相应采取两大解读策略:一是整体把握和细部分析之统一;二是文本解读与现实关怀之统一。
先看第一策略:整体把握和细部分析之统一。
“整体把握”体现在对 《存在》前38节思想脉络的梳理和其篇章设计上。全书共六章,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 (第一章)探讨Being诸种内涵。初读 《存在》者,把握此书思想主题很关键。 《存在》着重探讨的是Being,依海氏,任何对Being的概念性把握都要以对Being的 “平均而日常的领会”为基础,这对西方读者不陌生:“西方思维决定了西方人对于Being有极为丰富的前理解。他们思考Being这样的问题是因为这种前理解蕴积深厚的结果”。(9页)但对国人而言,此前理解就很匮乏。所以作者辟专章来探讨Being内涵,实属必要。第二部分(第二章)解读 《存在》导言,作者主要探讨三大问题:海氏何以要重新追问Being;海氏探讨Being的现象学方法;海氏为何通过分析此在来 “间接”探讨Being。由此,顺势进入第三部分 (第三、四、五、六章),此部分主要分析 “此在生存”:此在生存 (第三章);此在生存的实际性是在世 (第四章);此在生存的本真性和非本真性 (第五章);此在生存之 “此”的两种原始样式:现身与领会 (第六章)。可见本书的篇章设计建基于对 《存在》前38节思想脉络的整体把握之上。
“整体把握”是骨架,“细部分析”则是血肉。其具体展开包含下列多个方面。
其一,对 《存在》核心概念的辨析。在首章第一节,作者如此界定 “Being”:Being不是什么;Being是些什么;Being除 “什么”之外什么都是。初看不知所云,细读豁然开朗: “Being不是什么”言Being非存在者;Being虽非存在者,但Being并非 “无”,它又总是些什么,即Being是除存在者之外的所有之总称。第二节论 “Being是言说中的不可言说的经验”便具备基础:因Being非存在者,所以Being不能以只适于言说存在者的定义、概念言说;因Being并非 “无”,它总是些什么,所以Being可用非定义、非概念方式言说。由此,在第三节,作者指出Being是不能以定义、概念言说的非对象化的、超越实体的当下性事实事态。正因Being超越实体,所以Being具有消解时代矛盾 (生活的此岸性和超此岸性的对立;唯心论与实在论在 “实在”问题上的对立;生存的物化和意义化之间的对立)的哲学建构意义 (第四节)。
其二,对 《存在》行文思路的梳理。多年阅读揣摩使作者深谙 《存在》行文特色,如发现海氏对“重提Being问题的必要性”的讨论就是 “正面文章反面做”。作者认为海氏重提Being问题的肯定性理由有三:Being是哲学史上一直未讲清的大问题;在柏拉图等哲人提出Being问题后的两千多年中Being一直处于被遗忘状态;对Being的遗忘带来了严重的哲学危机和生存灾难。海氏的 “反说”则是对造成Being被遗忘的三种观念 (“存在”是最普遍的概念;“存在”这个概念是不可定义的;“存在”是自明的概念)之清理。此外,作者对海氏阐释在世思路的清理也是典型例证 (第四章第二节)。
其三,对 《存在》思想脉络的勾连关节点的把握。《存在》重要关节点之一就是 “此在的出场”:海氏为何要通过分析此在 “通达”存在,而不直接探讨存在?原因在于海认为对Being的认识方式与通常对存在者的认识方式有根本差别,对Being的认识要通过一种 “本己的展示方式”来获得,这种“本己的展示方式”乃是询问 “对Being有所领会,能够提出Being意义问题”的存在者即此在。这里有两问题需讨论:“通过分析此在来追问存在”是否可行?此在分析本身有无意义?
其实,此处的核心问题是:《存在》的主题是探讨Being的一般意义,还是分析此在生存,抑或二者兼有?海氏本人坚持第一种。依海氏,分析此在生存服务于探讨Being一般意义,即 “此在自身探索的零意义性”乃是 “此在出场”蕴含的核心问题。海氏此思路是否无懈可击?张著通过对海氏两种论述逻辑的分析表明,海氏 “通过分析此在生存来探讨Being一般意义”的逻辑思路存在问题,原因在于,在海氏意识层面具有 “通过阐释此在来理解Being”的强烈要求,但在海无意识深处实际还有 “对此在自身阐释的意义的设定”,即 “海德格尔内心中有双重要求:一方面,他要探讨Being的一般意义,另一方面,他要解读此在的生存”(114页)。此双重要求在 《存在》文本中现出,《存在》实际有两大主题:追问Being的一般意义和探讨此在生存,从中可见出海氏思想中 “一般哲学”和 “哲学人类学”的纠结。张著的分析是可信的,正因 “此在生存分析”有独立意义,所以它才会对存在主义产生重大影响。同时,张著对 《存在》主题分析显出其关注 “此在生存”之倾向,这从作者对海氏和哈特曼的思想比较中亦可见出,这或许与作者的文化心理、个人性情、思想特质和专业背景有关。
服务于 “细部分析”,作者运用了多种具体解读法。
其一,概念分析。从对主题词Being的探讨和对其他重要概念 (如世界、周围世界、寻视、上手、现成在前、因缘、意蕴等)的分析可见出作者运用此法之娴熟。
其二,分层分步解读。对海氏在世阐释的思路、“此在出场”的探讨就是典型。通过此法,作者将海氏思考、论述问题的思路清晰呈现,对读者宏观把握 《存在》颇有助益。
其三,悖论式阅读。此法表现为两方面。
一是在看似矛盾悖论处发现其可理解性。如对海氏 “Being之领悟”的探讨。依海氏,Being非存在者,所以Being不能用概念把握,但从ontology层面探讨Being却必须以概念方式进行。作者认为,按海氏观念,对Being的把握依逻辑讲有 “可表达性”和“可通达性”两层,海氏重视 “可通达性”层面。在“表达”层面,海排斥概念,但在 “通达”层面,海重视概念,即 “通达”Being不能离开概念。这表明,依海氏,对Being意义的把握永远行进在 “通达”之路上,不可能达到概念 “表达”之终点。海氏思想表面的矛盾,经此讨论,变得可以理解。此外,对“走向事情本身”的理解、对 “周围世界与世界之关系”等问题的解读也是好例。
二是在看似顺理成章处发现其矛盾悖论性。如对 《存在》主题的探讨。初看海氏思路 (不论逻辑1抑或逻辑2)似顺理成章,深究则两种逻辑皆有问题:逻辑1的问题在于此在对Being的领会与Being本身的意义并非一事,逻辑2的问题则是此在生存所展示的Being与一般的Being不能等同。经过分析,作者认为把此在生存的分析完全归属于一般Being意义追问的逻辑不能成立。除此之外,作者对海氏关于 “人的Being化” (152页)、 “上手与现成在手的源生—派生机制” (221-223页)等问题的讨论也是悖论性分析的佳例。
三是联系比较法。有两形态:将海氏思想放在更广阔的思想背景里考察;比较海氏与其他思想家思想之异同。前者可分为二:将海氏整体思想倾向与西方思想史上其他思潮比较,如第一章第四节。将 《存在》某一思想与其他思想比较,如第三章第二节对此在论与西方传统的人本主义、人道主义的比较、第六章第二节对海氏的 “现身”与 “情感内置”“情感外生”“情感转移”三种观念的比较,等等。后者亦可分为二:将海氏某思想与其他思想家思想比较。如比较海氏与胡塞尔的 “现象”(89-96页),比较海氏与萨特的死亡观 (127-128页)、比较海氏与阿伦特、梅洛·庞蒂的 “人与世界的关系”(176-179页),等等。将海氏某一思想与中国传统思想比较。如比较海氏 “现象”与中国传统思想之 “象” (87-91页)、以庖丁解牛刀具运行状态比拟 “最佳上手状态”(208页),等等。
再看第二策略:文本解读与现实关怀之统一。
此一策略建基于第一策略之成功实现,表现为两方面。
其一,深入解读 《存在》,反观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缺失和国人现实生存的诸种问题。如对比中西方人不同见面问候语,以凸显汉民族意识对Being问题的先天遮蔽 (9-10页)。以诸多 “跳楼事件”为例,说明当下国人对Being的普遍逃离 (11页)。认为中国社会的假象盛行乃源于国人生存的严重物化 (89页)。对中国当下社会诸种沉沦现象的痛心疾首 (299-300页)。总之上述现象之根源皆在于现代人遗忘Being而蜂拥于存在者,这正是《存在》怒批的生存倾向。
其二,深入解读 《存在》,以其生存之思为基,试图建构一种能克服异化生存现实的生存哲学和诗性生存方式。如对与生存的空间化相异的当下生存事实事态的具体可感性、整体丰富性之强调 (31页),对“这里、这时、这个我”的饱满强烈生存状态的论述(134页);对向着Being的作为应是富有强度、力度的生存经验的谈论 (139页),都是饱含诗情深蕴的段落。这些段落充分表露了作者对诗性生存状态的体认:诗性生存是一种本真的当下生存事实事态,这种生存富有强度、力度,是非常具体可感、整体丰富的直接性生存经验,同时又不乏超越性维度。
诗性生存理想与异化生存现实之矛盾,凭解读《存在》可得化解。对 《存在》的咀嚼、品味充实了作者的诗性生存体验,为其在沉沦现象泛滥的现时代保持卓然的生存姿态提供了丰厚精神养料。
以 “整体把握和细部分析之统一”和 “文本解读与现实关怀之统一”两大策略作为解读纲领,以概念分析、分层分步解读、悖论式阅读、联系比较等方法作为工具,以构建诗性生存理想为旨归,作者打开了一扇通向本真思想与本真生存的大门。且让我们跟随作者的足迹去追寻那最后的一道青烟吧。
(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