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稳
(山东大学 文史哲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中国传统的艺术是讲究诗乐舞一体的,从诗经到乐府以至词曲,中国诗向来与音乐脱不了关系,所谓“诗歌”真是恰如其分。而在唐人创作的边塞诗中,亦有大量音乐元素的参与,虽不一定是配乐作品,其与音乐的关系还是不容忽视;且由于是在边地的大环境下,其音乐内容也更多的涉及到胡音胡乐,比如琵琶、胡笳、羌笛、箜篌、芦管、筚篥、羯鼓、胡角、胡琴等异域之音。从《全唐诗》检索,有关琵琶的诗作共有91首,而属于边塞题材的不下20首。因此从音乐这一角度对唐人的边塞诗稍作梳理,也不失为一点有意义的事。这里的音乐诗并不一定要以音乐为主题,只要涉及音乐元素,我们就从广义上暂定其为研究对象。
首先,从时代大背景来看,有唐一代经济发展,国力强盛,尤其是前半期,真可谓是大唐“盛世”。强盛的国力自然成就了强大的军力,以至大唐帝国在当时声名远播,威武自立。如此的边塞环境可以说为边塞诗的创作提供了基本前提。强盛的时代也造就了独特的时代精神和社会风尚,唐人普遍积极入世,渴求建功立业,青史垂名,且唐人更多豪放任侠之气,除正常科举入仕外,更有些人以踏足边塞、从军入幕为荣,以求功成名就。初唐时杨炯就高呼“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军行》),后来岑参更是直言“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男儿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这样的时代风尚下,大批诗人涌向边塞,边塞诗的繁荣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其次,唐代宽容的民族政策和唐人开放的视野与心态更是此类诗作繁荣的关键因素。从太宗开始,就重视处理与少数民族的关系,宽容以待之,太宗曾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正是这一正确的奠基性的认识,有唐近300年,中原汉族与周边少数民族保持了相对友好的相处和交流,文化艺术也相互影响融合。其时,外族音乐大量传入中原,唐在隋乐的基础上增设为十部乐:燕乐、清乐、西凉乐、天竺乐、高丽乐、龟兹乐、安国乐、疏勒乐、康国乐、高昌乐。“十部乐中,除清商乐为中土固有的传统音乐,燕乐为华夷合乐外,其余都为外来音乐。”[1]“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引进和吸取,无所束缚无所留恋地创造和改革”[2],不问华夷,兼收并蓄,其对外来文化的包容襟怀至此。既然他们以完全包容的心态接纳了胡乐,而在胡乐遍及的边境之地,边塞诗中大量的胡音胡乐意象就更是自然而然了。
第三,文学源于生活,如此众多的边塞音乐诗产生的最直接原因当然就是诗人们长期的边塞生活和对胡地音乐的耳濡目染了。他们吹着胡地的风,喝着胡地的酒,感受着异域乐舞的多彩多姿和别样风情,在相对新鲜的情调的浸润中产生了无穷的创作灵感。《唐才子传》载岑参“累佐戎幕,往来鞍马烽尘间十余载,极征行离别之情”[3]。李益也在《从军诗序》中说:“自建中初,故府司空巡行朔野。迨贞元初,又添今尚书之命,从此出上郡,王原四五年,荏苒从役。其中虽流落南水,亦多在军戎。”荒寒异地的异族之音触动了常年远离家园又有着急切的建立功业之心的诗人们敏感的神经,“日暮天山下,鸣笳汉使愁”,“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或许,正是在他们戎马忙碌的间隙,几声胡乐远处传来,他们循着胡乐的来处瞬间凝眸、定格,万般感情涌上来,几首诗作便于此间流了出来。
第四,与唐代的军乐伎相关。乐伎在唐代是一个颇具规模且引人注目又有一定影响力的社会群体。在长期的军旅生活中,也会有乐伎随军,以备歌舞之娱。既是随军,她们演唱的曲目就多与边塞有关了,她们需要新的曲目就需要诗人们新的创作,在边塞生活的诗人们要创作供人演唱的诗歌,必然就与音乐尤其胡乐脱不开关系,而诗人所作也借乐伎之口得以广泛流传。宋王灼《碧鸡漫志》曾记载“旗亭画壁”的故事,可作了解。乐伎在此类边塞音乐诗的创作与流传中当也是起了一定作用的。
音乐是声音的艺术,它以声音的形式表达着作者的审美体验,唤起听者的知音情结。海涅说:“音乐也许是最后的艺术语言。”来自边地的异域之音唤起了诗人们的某种艺术灵感,诗人又把这种灵感以加入音乐元素的语言文字表现出来,构成一种丰富的“召唤结构”,创造了无穷的艺术审美空间,产生了巨大的艺术震撼力。
既是边塞,一定的行军战斗总是免不了的,军乐作为号令之音和激励士气的有效手段,在边塞生活中占据了重要角色,也就注定其作为一种常见意象屡屡出现在边塞诗人的视野和创作中。
此种主题思想可一直上溯至边塞诗的萌芽阶段,《秦风·无衣》言“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慷慨昂扬,清吴闿生评其“英壮迈往,非唐人出塞诸诗所能及”[4]。此后鲍照“捐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代出自蓟北门行》)等承其一脉。至唐此类诗作亦不曾少。杨炯《从军行》言:“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王维描绘大军出征的雄壮场面,“吹角动行人,喧喧行人起。笳悲马嘶乱,争渡金河水”(《从军行》)。边塞诗人代表岑参更多有此类作品,如“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在笛音鼓声中,出征的大军声威浩荡,直欲压倒一方;“鸣笳叠鼓拥回军,破国平蕃昔未闻”(《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章》其三),在笳鼓声中凯旋的大军之雄壮声势依然可以想见。李颀也有“金笳吹朔雪,铁马嘶云水。帐下饮葡萄,平生寸心是”(《塞下曲》)的精彩之作。李杜亦有“晓点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塞下曲六首》)、“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后出塞五首》)的雄壮之音。
值得一提的是王翰著名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前两句的描写华美奇丽而充满异域风情,正欲畅饮之际铮铮的琵琶声从远处传来。此诗主题虽多有争议,但即便那琵琶声是催人上马奔赴疆场,即便此一去归来是马革裹尸,即便诗人的心中不无悲凉沧桑之意,但其整体的基调还是掩不住的豪情,这基调也只能是属于煌煌盛唐的。
战争毕竟是残酷的,有战场即有杀戮,即便彼时的边防力量处于优势,征人离家、闺妇哀愁也是永不能免的悲剧。如此,就势必有反战情绪,也势必会进入边塞诗人的意念和创作中。
相对于第一类诗作,此类作品更人性,更具有思想深度和人文内涵。高适《燕歌行》极具代表性,“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轻歌曼舞的背后是整个战争带给众生的悲剧。王昌龄言“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从军行七首》其一),王之涣《凉州词》也说“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幽怨的笛声背后是深深的思索。李颀在《古从军行》中说:“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以汉喻唐,以远嫁异地的公主之呜咽琵琶诉说着悲凉和无奈,清人沈德潜赞其“为开边者垂戒”[5]。
再看中唐边塞诗人李益的名篇。其《从军北征》云:“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遍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其《夜上受降城闻笛》又云:“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两首作品相似,也同样打动人心。乐曲《行路难》的本意是“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6]997,于边地的艰苦环境中,于夜晚的凄迷月色中,如此声音传来,瞬间拨动了万千征人戍夫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恍惚间,大家想起的定是千里之外的故乡与那多年不见亦不知会期何时的父母妻儿。
边地与中原的风土人情自是不同,朔风苦寒,飞雪狂沙,诚如岑参在《轮台即事》中所言:“蕃书文字别,胡俗语音殊。”如此的差异自是激起了诗人的新鲜感和好奇感,他们不遗余力地在自己的创作中把异域的风景描绘。
此类诗人中,尤以岑参为代表,他本人即“好奇”,在多年的异域生活中,将西北荒漠的奇异风光与风物人情,表现得瑰丽而奇美。“胡琴琵琶与羌笛”即是专属于那“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西北边塞的音乐。他还写“凉州七里十万家,胡儿半解弹琵琶”(《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读之可想见胡人的娱乐生活。他还有诗作反映了汉胡友好交往,共同娱乐的动人情景:“军中置酒夜挝鼓,锦筵红烛月未午。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蕃王能汉语。”(《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总之,他将自己的笔触伸向了边地的角角落落,从飞雪风沙到羌儿胡语,给我们展示了“古今传记皆不载”的塞外风情。
此类诗作还有很多,李颀曾以“戎鞭腰下插,羌笛雪中吹”描画一个胡地少年英雄,王维则以“健儿击鼓吹羌笛,共赛城东越骑神”(《凉州赛神》)描摹塞上迎神赛会的场面。渗透着边塞音乐的边塞诗作,成为反映胡地风土人情的重要资料。
第一,正面描写,即对音乐的描写是比较直接的,反映的感情也是相对直接的,主要集中在反映边塞征战生活和表现边塞风土人情的作品中,即上述第一种和第三种主题。在这里,音乐主要是为渲染盛大的场面、高昂的气势或者表现边地的风物,音乐在这里主要是作为一种客观的描写对象进入了诗人的视野,且更多的是做了众多诗歌意象中的一个,和其它意象一起组建成完整的诗歌框架,表现完整的思想和感情。在此不再多举例。
第二,音乐主要是作为某种感情的引起因素,本身具有比较大的内涵容量,承载着很多文化和情感的东西,乐声一起,马上就会勾起人们的许多联想,引起巨大的情绪波动,这种表现方式主要集中在反映思乡和闺怨的反战诗作中。
这样的音乐本身必须具有比较大的内涵和外延,具有丰富的情感容量,而大部分胡人乐器如胡笳、羌笛、琵琶等的音色恰恰是具有这个特点的,庾信就曾有言“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拟咏怀》其七),后来孟浩然也说“异方之乐令人悲,羌笛胡笳不用吹”(《凉州词》)。对于常年戍守在异地边塞的将士来讲,如此的悲音哀调势必会引起自己的家园之思和身世之叹,“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王翰《凉州词》),诚然。
此类作品中最为人称道最有表现力的恐是李益“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和“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了。强烈的音乐情绪深深地感染了这些行军途中的戍卒,诗人抓住了他们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将画面定格在他们初听乐声时的举动中,成功塑造了万千征人闻乐伤怀的动人意境。
第三,将与边塞生活有关的乐府古题介入创作,诸如《关山月》、《梅花落》、《折杨柳》、《陇头歌》、《紫骝马歌》等。这类作品本身就蕴含着一定的意味,《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曰:“《关山月》,伤离别也”[6]334,又引《宋书·五行志》曰:“晋太康末,京洛为折杨柳之歌,其曲有兵革苦辛之辞”[6]328、“《梅花落》,本笛中曲也”[6]349。北朝乐府《鼓角横吹曲》则有《折杨柳枝》,歌词云:“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
在长期的创作过程中,这类作品积淀了深厚的惯性内涵,人们一看到它们就能引起相关的情感联想,再与诗人的文字相结合,产生了听觉和视觉相统一的意境,其冲击力可想而知。如李白《司马将军歌》“羌笛横吹《阿亸回》,向月楼中吹《落梅》”,高适《塞上听吹笛》“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李益《夜上西城听梁州曲二首》“行人夜上西城宿,听唱梁州双管逐。此时秋月满关山,何处关山无此曲”。
综上,在特定背景和环境下产生的唐代边塞诗中的音乐诗,以自己独特的思想内涵和表现手法,在泱泱唐诗大国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而此类诗作也将以永远的魅力吸引着人们去拜读和研究。
参考文献:
[1]施议对.词与音乐关系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3.
[2]李泽厚.美的历程[M].美学三书.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116.
[3]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7:443.
[4]吴闿生.诗义会通[M].北京:中华书局,1959:103.
[5]沈德潜.唐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70.
[6]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