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制背景下的士妓关系

2012-04-08 06:48:26郭海文
关键词:妓女

郭海文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062)

唐宋以降,科举制是封建社会选拔官员的主要途径。到了唐代,科举制进一步的发展与完善,尤其是自高宗始,诸科之中,进士独尊。当青楼的经营者以其职业的眼光敏锐地捕捉到时代的趋尚以后,自然要把进士作为首选的顾客,也自然要按进士的审美品位、娱乐趋尚来训导、塑造妓女,使之尽可能地迎合趋奉,从中渔利[1]221。

一般说来,在封建社会,娶妻纳妾主要是为了家族,与后嗣有关,跟感情无关。于是,妓女便成了古代某些男子追求性快乐的主要对象。从女性方面说,不仅妓女所具有的才情色艺为许多男人的妻妾所不及,从而使妓女和男人(狎客)的性活动更富有诗意情调和浪漫色彩;而且她们完全是作为纯粹的女人出现在男人面前,而不必像男人的妻妾那样因顾忌伦理纲常而时时克制自己,以免负上淫荡的名声。因而在与男人的性活动中,妓女比起男人的妻妾更容易进入女性的角色,从而才有可能升华为被爱的对象[2]。

士人最重要的进身之道是科举。一旦蟾宫折桂,便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见长安花。”科举考试的前前后后,日夜温习,四处奔走,造成极度的精神紧张,再加上多数士人背井离乡,孤身在外,这便使青楼对于他们显得格外温柔亲切。在明代的南京,妓院竟然与贡院对门而居。

余怀《板桥杂记》云:

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按阳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订百年之约。蒲桃架下,戏掷金钱;芍药栏边,闲抛玉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战之外篇。若夫士也色荒,女兮情倦,忽裘敝而金尽,遂欢寡而愁殷。虽设阱者之恒情,实冶游者所深戒也。青楼薄幸,彼何人哉![3]

士人在经济上一般都比较富裕,即使寒门出身,其实也是中小地主,属于“中产阶级”。为了官场角逐,家庭对他们的供给无疑是丰厚的,若做了官之后,自然俸禄有加,无须有阮囊之忧。士人比起其他阶层的人来,一般要风流倜傥,锦心绣口,不仅能够十分内行地欣赏妓女的“艺”与“色”,而且他们自身的“艺”与“色”也反过来可使妓女产生审美愉悦。

中国古代有许多妓女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所结交的多为文人雅士,那么在两者之间就产生了一种微妙而特殊的关系,即文人狎妓,往往不是为了发泄肉欲,而主要是为了满足某些精神生活的需要。一些道学先生咒骂妓女是有伤风化的“下贱之人”,而在一些比较开明的文人雅士眼中,她们却是“红粉知己”,志同道合,诗歌唱和,乐而忘返[4]227。春风得意时,“小语偷声贺玉郎”,时乖命蹇时,“同是天涯沦落人”。士人最懂得怜香惜玉、柔情蜜意,而妓女也最能赏识玉郎才子,所谓“慧眼识英雄”,所谓“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是也。

总之,妓与士,共同创造了灿烂的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留下了数不清的美丽动人的故事。妓与士,也共同见证了中国古代科举制的发展历程。

一、唐代进士与妓女的关系:亲密的合作者

有唐290年中,国家和社会都在为排除文化考试以外的各种干扰因素而不断努力,结果是科举制在唐代处于逐渐成熟和完善的过程中[5]。

高宗、武后大搞“南选”,确立科举,大批不用赐姓的进士们,由考试而做官,参与和掌握各级政权,就在现实秩序中突破了门阀世胄的垄断。一条充满希望前景的新道路在向更广大的知识分子开放,等待着他们去开拓[6]167。可以这么说,知识分子在唐代有更多的机会建功立业,有更多的机会考取功名。

狎妓冶游是唐朝士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北里志》序:“京中饮妓,籍属教坊,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惟新进士设筵顾吏,故便可行牒追,其所赠之资,则倍于常数。诸妓皆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如不吝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非次,良不可及。信可辍叔孙之朝,致杨秉之惑。比常闻蜀妓薛涛之才辩,必谓人过言,及睹北里二三子之徒,则薛涛远有惭德矣。”[7]1403平康坊是及第进士未来官场中声色生涯的开场罢了,妓女则是他们的忠实的合作者。

士子一人在外读书考试,难免孤独寂寞,而青楼则是他们的温柔乡。唐代的进士不独文才内美,且仪表风度亦多可观。这便使进士与妓女的交往先就呈现出一种直观双向作用的愉悦基调[1]222。《开元天宝遗事》中“风流薮泽”条这样记载:“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於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牋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8]从中,我们可以看当时的热闹场面。

再者,士人在社会上被看做精英人物,能与他们相好,自然也无形中提高了自己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自卑感。妓女若得到士人的赠诗,自然身价倍增;反过来,此外,唐代科举是以诗赋取士的。唐代的文士们应进士考试,需要经过刻苦磨练,写出优秀的诗赋作品,游于京师,得到名人赏识,才易于中第。妓女也是士人最好的广告媒体,诗作若能被青楼女子四处传唱,自然也名声大振。《北梦琐言》中记载了两个小故事——《白莲女惑苏昌远》、《柳鹏举诱五弦妓》。虽说记载的是一些闲言碎语,女主人公非妖即鬼,但从中我们也能看出当时士人与妓女两情相悦的情景。如白文“士人苏昌远……一日,忽见一女郎,素衣红脸,容质绝丽,阅其明悟,若神仙中人。自是与之相狎,以庄为幽会之所。”[9]190柳文“有士人柳鹏举,游杭州。避雨於伍相庙,见一女子抱五弦,云是前大夫家女仆。鹏举悦之,遂诱而奔,藏于舟中。”[9]191《北里志》曰:“颜令宾,居南曲中,举止风流,好尚甚雅,亦颇为时贤所厚。事笔砚,有词句。见举人,尽礼祗奉,多乞歌诗,以为留赠。五彩笺常满箱箧,后疾病且甚,值春暮,景色晴和,命侍女扶坐于砌前,顾落花而长叹数四,因索笔题诗云:‘气馀三五喘,花剩两三枝。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因教小童曰:‘为我持此出宣阳亲仁以来,逢见新第郎君及举人,即呈之。云:‘曲中颜家娘子将来扶病奉候郎君,’因令其家设酒果以待。逡巡至者数人,遂张乐欢饮至暮。涕泗交下曰:‘我不久矣。幸各制哀挽以送我。’初,其家必谓求赙送于诸客,甚喜。及闻其言,颇慊之。将瘗之日,得书数篇。其邻有喜羌竹刘驼驼,聪爽能为曲子词,或云尝私于令宾,因取哀词数篇,教挽柩者前唱之,声甚悲怆。瘗青门外,自是盛传于长安,挽者多唱焉。”[7]1408

这个故事读之令人为歌妓一掬同情之泪,再也没有比请人为自己做悼词更令人悲伤的事了。颜令宾的诗,写得凄婉,悲凉。用“三五喘”“两三枝”,刻画了自己病入膏肓的一幅残枝败柳凄惨景象。而“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更令人心酸。这是最后的晚餐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是最大的悲伤了。这位早逝的美丽聪慧的歌妓在文士的挽词与丧钟声凄凉地死去了。就如她自己的诗中所写一样“残春扶病饮,此夕最堪伤。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厚意那能展,含酸奠一觞”[7]1408。

《全唐诗》收录的49430首诗歌中,有关妓女的就有2000多首,可见,妓女生涯已成为一些文人雅士的创作源泉[10]。从初唐到盛唐,青楼妓女在文学中多是处于一种模式化的诗话状态。诗人们一般都是从妓女的歌舞表演联想到一些人生的悲欢。诗中的用词大致雷同,如“凤歌”、“鸾舞”、“行云”、“回雪”、“舞袖”、“歌唇”、“玉指”、“娇弦”等,缺少个性。从中唐始,出现了一批“别妓”、“怀妓”、“送妓”、“赠妓”、“伤妓”、“悼妓”之作,被诗化的青楼增添了感伤的色彩。

要而言之,唐代士人与青楼妓女的关系实则是一种互相推毂、彼此依倚的互补关系,其对唐诗的繁荣,亦不无裨益[1]223。唐代娼妓因其能“做诗”能“诵诗”能“解诗”的缘故,中唐以后新文体词的产生,妓女有绝大功劳[11]。

二、宋代进士与妓女的关系:红颜知己

宋代是我国封建社会的一个重要发展时期,随着五代分裂割据局面的结束和生产力的进步,手工业和商业得到了很大发展,城市经济空前繁荣。南宋虽偏安一隅,但由于此前江南的长期开发,其商业之发达和城市的繁荣较北宋有过之而无不及。“《东京梦华录》所描绘的开封夜市之火爆,酒楼妓馆之多,饮食果子之美,以及相国寺万姓之热闹,诸色杂卖、肉行食店生意之兴旺以及各个街巷的商业和生活,都向我们显示了宋代城市社会的近代色彩。”[12]“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歩,南北天井两廊皆小合子,向晩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北即小甜水巷,巷内南食店甚盛,妓馆亦多。”“景徳寺,在上清宫背。寺前有桃花洞,皆妓馆。”[13]

宋代科举取士数量空前增加,通过科举,国家政权因此而网罗了大批的人才。有的学者认为:“科举制制,始于隋唐,行于五代,而盛于有宋……贵德行而贱浮薄,重寒畯而抑势家,乃宋世科举取士之二大精神也。”[14]入宋以后,登科人数大大增长。在门第观念日益削弱的时代,日益增多的应试举子中有相当部分的考生来源于普通民众之家,来自广大的农村。据统计,《宋史》中北宋部分有传的1533人中,布衣入仕者占55.12%;一品至三品中布衣出身者北宋末占64.44%;宋代宰辅中布衣出身者达53.3%[15]。

宋代科举经过改革与发展,逐步得到完善,真正实现了“一切考诸试篇。”[16]考试内容也发生了几次变化并趋于合理。“熙宁四年,始罢词赋,专用经义取士,凡十五年。至元祐元年,复词赋,与经义并行,凡三十五年。至建炎二年,又间用经、赋。盖熙宁、绍圣,则专用经而废赋;元祐、建炎,则虽复赋而未尝不兼经。”[17]

在科举的压力下,士子们为了博取功名,祈神求巫,相信佳谶吉兆,给社会心态带来强烈的冲击。第一,束缚天下英俊,使归于一途。第二,举国沉溺于时文。第三,士子除科名之外,对其他则是集体冷漠,甚至爱文而不爱国[18]。

为了减轻压力,这些士子依然会“唤红巾翠袖”,委身于红袖暖香之中。他们与妓女的交往方式以填词应和为主。“词人应歌填词,歌妓歌以佐觞,是唐宋两代士大夫社会司空见惯的风俗行为,也成了中唐以来约定俗成的、具有时代特征的一种社交仪式。”[19]在以词为联系方式的交往活动中,名妓的貌美聪慧给了词人创作的源泉,文士以词作反映妓之生活、心态、哀愁恩怨,也因之获得名妓的芳心;名士题赠填词又是名妓为他人所认识了解走向成名的重要手段。晏殊、晏几道、柳永、苏东坡、周邦彦等都创作过大量反映歌妓生活的词。

宋代以科举制度为基础的文官制度基本确立,反映在社会变革方面的一个显著变化,就是婚姻以官位高低、科第出身来选择配偶,门第因素逐渐成为次要因素[20]。这种等级观念同样也表现在青楼妓女的送客留髡中,但凡妓女,总是宁愿接纳风流倜傥的寒士,也不愿招揽腰缠万贯的伧夫。她们对于商贾之流,似乎怀着一种先天性的鄙夷心理,尽管事实上她们的社会地位更为低下[1]102。自嘲“白衣卿相”的柳永,一生贫寒,死后名妓们纷纷慷慨解囊凑金买棺葬埋了他。李师师和晏几道、秦观、周邦彦等互慕风流、共度良宵。

如果说,唐代的士妓关系像是合作者的话,那么宋代的士妓关系像是红颜知己。而且受“二程”性理之说的影响,宋代妓女看重的则是伦际、气节、名分。这种盲目跻身于“君臣、父子、夫妇”伦理秩序中的冲动显然与理学的教化有密切关系[21]。

比如苏东坡的侍妾王朝云,打死都不出卖士子的严蕊等。王朝云,字子霞,苏轼的侍妾、患难的红颜知己。苏轼曾做《朝云诗》,讲述了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苏轼身边的侍儿姬妾都陆续离去,只有朝云与他不离不弃的故事。诗中序言:“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22]472没有想到的是,造化弄人。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年轻女人并没有陪伴老迈的苏轼走完他的人生之路,反而先于苏轼离开尘世的喧嚣。绍圣二年七月五日,朝云突然得了一种瘟疫,不治身亡。王朝云英年早逝,苏东坡悲伤至极,他在《惠州荐朝云疏》中痛苦地写道:“轼以罪责,迁于炎荒。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栖禅之下,故营幽室,以掩微躯。”[22]1996八月三日,按照朝云的心愿,苏东坡把她安葬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附近寺院的僧人筹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就是“六如亭”,用以纪念朝云。亭柱上镌有苏东坡亲自撰写的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这副亭联不仅透射出苏东坡对一生坎坷际遇的感叹,更饱含着他对一位红颜知己的无限深情。这副联已经损毁在漫长的岁月里。现存的朝云墓和六如亭是清朝伊秉绶任惠州知府时重修的,亭柱的石刻楹联是陈维所书:“从南海来时,经卷药炉,百尺江楼飞柳絮;自东坡去后,夜灯仙塔,一亭湖月冷梅花。”楹联形象、真切地概括了东坡与朝云当年贬谪生活的点点滴滴。严蕊(生卒年不详)“天台营中上厅行首,乃是个绝色女子。一应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词人推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见了的,没一个不失魂荡魄在他身上,四方闻其大名。”[23]173南宋淳熙九年(1182),台州知府唐仲友为严蕊、王惠等4人落籍,回黄岩与母居住。同年,浙东常平使朱熹巡行台州,因唐仲友的永康学派反对朱熹的理学,朱熹连上六疏弹劾唐仲友,其中第三、第四状论及唐与严蕊风化之罪,下令黄岩通判抓捕严蕊,关押在台州和绍兴,施以鞭笞,逼其招供,“谁知严蕊苗条般的身躯,却是铁石般的性子,随你朝打暮骂,千箠百拷,只说:‘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23]178严蕊宁死不从,并道:“身为贱伎,纵是与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污人,断然不成的。”此事朝野议论,震动孝宗,认为是“秀才争闲气”,将朱熹调任,转由岳飞后人岳霖任提点刑狱,释放严蕊,问其归宿。“严蕊应声口占《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岳霖判令从良,后被赵宋宗室纳为妾。严蕊也一意随他,遂成了终身结果。虽然不到得夫人,县君,却是宗室自取严蕊之后,深为得意,竟不续婚。一根一蒂,立了妇名,享用到底,也是严蕊立心正直之报也[23]179。

总之,宋代的士妓关系是一种红颜知己的关系,正是历史上这么多的红颜,才使得士子们的人生不是那么苍白。

三、元代进士与妓女的关系:同是天涯沦落人

蒙古入主中原以后,虽然对农业有所破坏,但为了满足统治阶级奢侈生活的需要,对工商业却加以保护。元代统治者拘掠全国工匠几十万人,在都市设立各种作坊,手工业得到发展。由于元代疆域辽阔,中西交通扩大,海运和漕运沟通,本土与各汗国的沿途都设有驿站和守备队,为商旅提供了便利,更促进了商业的繁荣。城市经济的繁荣为戏曲的兴盛提供了充裕的物质条件,市民阶层的壮大和他们的文化娱乐要求推动着戏曲艺术的发展。

同时,由于经济等的相对落后,在道德文化上他们并没有形成一套如汉民族一样对人们要求严格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礼法制度。尤其是蒙古族的乱婚习俗冲击了程朱理学束缚妇女的链条,纲常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削弱,从这个意义上说元代女子可以说得到了一种暂时的、有限的解放。于是,在汉族文化以其先进影响着少数民族文化的同时,少数民族文化也在不知不觉中对社会各种礼法制度、伦理观念起着不小的冲击作用,从而出现了封建文化教条有所松动,妇女所受禁锢有所松弛等现象。这在元杂剧中可以得到充分证明。元人爱情剧中的女子常常带着“野性”,富有胆识,敢作敢为,少有封建伦理观念的负担,这应是这一时代社会现实状况的真实反映。

元代前期不行科举,使连续两三代汉人文士断了科举入仕之路。他们不再自幼即将全部精力花费到学作死板的律赋或僵化的经义文章了。有人试图“由吏入仕”,可在蒙古、色目人为主的官场里,此路很难走通,常常是浅试辄退,或干脆望而却步。延祐复行科举,取士太少,并未改变“十九以吏入仕”的现实。大量文士因科场不利转而为吏,却往往不耐其鄙猥而弃去,悠游山林,放浪形骸[24]。

儒生政治前途的渺茫、经济生活的困顿,从而使他们思想中产生出对传统观念的反叛,寻求自我精神的新家园,他们背离传统文人的生活轨迹,而多选择为用世者“嗤之”的嘲风弄月、放浪不羁的生活态度。于是,他们借之于“曲”,把自己胸中的“怫郁感慨”之情抒发出来。他们主动走向市井勾栏,成为了“书会才人”,从而提高了这种原本文化品位粗俗的勾栏艺术,使之在文化艺术上有很大提高。从这个意义上说,元代统治者轻视科举取士制度,是文人个人人生的不幸,但对于元杂剧来说又是它的大幸[25]。

另一方面,元代儒生的地位与唐宋士子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他们已失去了素常“四民之首”的地位而降为“九儒”,不再像唐、宋那样受到优崇。社会地位的沉落使他们终于能够从象牙塔中走出来,从功业梦幻中醒来,踅进勾栏瓦肆,在与乐妓们朝夕相处中目睹风尘女子的艰辛生活,注意她们一颦一笑,产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相怜相慰之情,打破士妓之间的隔膜,进入她们幽微隐秘的内心世界。自称“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的大戏剧家关汉卿写有一首掷地有声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26]这种自我作贱的反抗方式固然毫无社会意义,却因此得以亲近娼妓,所创作的娼妓题材的杂剧也比以往更富于艺术性和真实性。元代文人与娼妓近似的社会地位,使之性相近,习相近,同声相“逑”,这样,文人与妓女之间沟通较为容易,日日诗酒风流,慕名羡色,也极易于发生爱情纠葛。

正是由于元代知识分子与乐妓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才使得这些剧作家为自己的希望找寻到了寄托的家园。她们那颗受到摧残的心灵和她们仍然丰富的活生生的情感,是剧作家不可扼制的激情和源泉。正是这样一种客观境遇,正是这样一种社会心态,使得出入于秦楼楚馆的文人对妓门生活有了相当深入的了解,他们不但为这些身处社会最底层遭损害的女儿们的悲惨命运叹息、哭泣、呐喊,也从这人所不齿的烟花行中发现了一个个才智过人、侠肝义胆不让须眉的女中翘楚,于是又情不自禁地在戏中为之大唱赞美之歌。无论同情还是讴歌,自他们手中诞生的戏曲文本,都因替女性发言和作自我表白一体化的双重话语而显得格外情真意切,自然也就具有格外打动人心的力量[27]。

现存元杂剧中涉及妓女生活的作品共计21种,约占现存杂剧总数的八分之一,其中以妓女为正旦的就有12种,这类剧作无论从数量还质量上都是元杂剧中不容忽视的一类。这些,在少数民族作家的杂剧创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就石君宝来说,正是其向往自由、追求幸福、不拘礼法的精神才使他的婚恋剧敢于提出“整顿妻纲”,从而呈现出强烈的斗争精神和民主自由意识。由此看来,作家所刻画的妇女形象深刻体现出了元代的社会现实,尤其是妇女在社会中的地位和遭遇。作家站在受压迫者、受剥削者的立场上,并受其民族性影响,塑造出了这善良、美丽并富有强烈斗争精神、民主自由意识的女性,她们争得了幸福,更为后世的女性解放、独立提供了借鉴。在文学上,她们是美的,是足以名垂后世的形象;在历史上,她们同样也是不朽的,是可以鼓励后世女性继续前行寻找自己解放之路的呐喊者、行动者![28]

元代杂剧中文人形象主要有三类:怀才不遇的寒儒、风流狂放的浪子,愤世嫉俗的隐士。其中浪子形象,最能体现当时的文妓关系。元代文人身处下贱却心比天高、穷酸措大却怀兼济之志,由于心命过高而不得解脱,遂走向另一极端——放浪形骸,伴着剪裁风月,徜徉于勾栏瓦肆,置身于娼优之中,偎红倚翠,以浪子形象生活,并以此作为自豪自傲的资本,幻想借此形象完成对社会和统治者的蔑视和反抗。

更值得注意的是,元杂剧中的男主人公既放荡不羁,又钟情不渝,他们要求的是男女人格的平等,情趣的相投,无论大家闺秀或风月女子,均一视同仁,真诚以待。文人与妓女关系,颇有惺惺相惜的味道。杂剧作家通过幻想虚构使才子佳人终成眷属,落魄文士则凭其才气和至诚赢得妓女之心,击败商人而得以美满团圆。

现实生活中,他们引以为荣的名士体面被剥落殆尽,他们借以实现价值的文章之道被弃为敝屣,经历了最为深刻的“失根”之痛的元代杂剧作家,如弗洛伊德所说,只能通过幻想来履行现实中不能实现的愿望。妓女嫁于心爱之人,儒生娶得所爱妓女结尾,这种结尾不仅圆了儒生自己的梦,同时也圆了妓女从良的梦。元杂剧中才子中举,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才子中举。剧作家们写的是他们的理想和希望,是他们对往昔知识分子黄金岁月的羡慕和追怀[29]。杂剧中的妓女们各个都如愿以偿地跳出柳陌红尘,赢得五花官诰,这可以说是他们惺惺相惜,为处于社会底层的妓女们张目,替她们道出了内心的向往和渴望[30]。

但是,元代士人政治上、经济上低下的地位,也决定了名士名妓间的交往不可能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二者虽也有两心相知,多是艺术上的相互欣赏和心灵上的彼此互通,而在政治上和情感观念中,名妓远远没有进入士人的心灵世界[31]。

四、明代进士与妓女的关系:志趣相投的同志

整个明代的历史可分前后两期:前期属于封建专制时期,后期因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思想文化较前期有很大不同。

朱元璋费尽心力,不惜用严刑峻法,希望将他设想中的那个天堂带到人间:皇权高度集中;人民安居乐业,务农为本;孝悌仁义的道德秩序井然有序;乡村社会体系整齐划一[32]1。

明代中后期的朝政比起明初而言,确实显得更为混乱,没有纲纪,但是也变得更为宽松,不同于明初的刚猛严苛。明中后期农业生产力的提高,也推动了商业和手工业的发展,使得这一时期商品经济的繁荣达到了一个高潮。商业的发展还刺激了市民文化的极大繁荣,明中叶以后,出现了大量的通俗小说,还有戏曲、民歌、舞蹈等等。社会地位的评判标准也开始出现了有钱就尊贵的倾向,以致有“满路尊商贾,穷愁独缙绅”的说法[32]9。

明太祖深感科举取士的重要,在开国的前一年(1367年)就“设文武二科取士之令”,为开科选士做准备。明代科举制度通过科举考试的组织形式来表达其制度内容,这种表达方式的最突出的表征是明代三级考试的详密措施与八股取士的模式化要求。作为大规模的全国统一考试,明代科举制度创造了一个极佳的范例,即在由学校培养、分级选拔、科举取士、政治选官的系统化工程之下将一种政府的政治主动化行为转变为一种民众自觉参与的社会化行为,这对于维护社会的稳定和文化的进步起了积极的作用[33]。在全社会的各个阶层中,要想实现社会地位的提升和家族、地方威望的提高都纷纷冀望于科举,于是形成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社会风气,应科举常常成为个人、家庭、家族、乡里乃至郡县共同的事业,士子们多怀着义不容辞的悲壮日益登上科举之天梯[34]355。“它可能导致部分士子的身心遭受摧残,因为社会加诸这些士子的压力往往太大,而且为了应付科举考试还会培养出若干走捷径、爱钻营和求偿心理,背离科举制本身的宗旨,成为中华文化中糟粕部分的培养基[34]362。

朱元璋同样禁止官妓向官员提供服务,让一些官妓面向市场,向社会提供服务以增加财政收入。官员不能从妓女那里得到性服务,官员对于妓女的态度也开始冷落,官妓营妓的经费也成为问题,她们不得不向市场化服务转变,中国的妓女的市场化从此开始了,中国妓女以官营为主向民营主导过渡。明朝的都城开始是南京,政府官办了一系列国营妓院,有著名的十六楼,秦淮河上,桨声灯影,画舫游荡,白天一河锦绣,夜晚十里辉煌。迁都北京后,十六楼逐渐“门前冷落鞍马稀”,最后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明日黄花,一片凋零。遍布天下的青楼里有着那么多以出卖自己为生的娼妓,她们不愿意终身就在娼门中度过。为此,娼妓往往在迎来送往的出卖色艺生涯中,千方百计从自己交游认识的客人中物色中意的人。明中后期,在任的官员或士大夫娶名妓为妾的事例,比比皆是。这一情形的出现,不仅说明明初关于官员及其子孙不得娶乐人为妻妾的法令已成废文,同时也说明了明中期以后,士人狎妓之风是何等炽烈[32]132。那些失意于科举仕途的文人士子,在狎妓风流、放浪形骸的背后,隐藏着对社会现实的失望与不满,对传统的叛逆与嘲讽[32]137。以冒辟疆和董小宛为例,他们的故事早已通过《影梅庵忆语》而名扬四海,成为士妓关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冒与董相识,就是与冒的科场不遇有关。由于久考不中,冒胸中郁积,常寄情于酒色之场。在南京饰车骑,通宾客,游则必置酒召歌舞。

明末诸党社虽皆以兴复经术、敦崇道学相标榜,但党社中人却以营求现实的功利权柄者多,真正潜心性理、埋首经籍的实属罕见。而且,党社毕竟是在理学异端的泰州学派所掀起的个性解放思潮余波未平的时期产生发展的,经历了人性启蒙的江南士人这时正陶醉在舞席筵席、水色山光之中,鲜有拘执礼法、甘于自我约束的谦谦君子了。在爱情婚姻问题上,他们也更乐于从烟花境界寻觅有共同语言,习惯浪漫生活的风尘女子做伴侣,而不屑计较对方的出身门第。“这种生存价值观念的变化显然与士阶层主体意识的觉醒、平等思想的萌动和追求现世幸福的人生态度有直接关联,而且也间接影响到他们对妓女的看法。”[1]184

正是基于这样的共识,妓女与清流的关系才达到一种超出于吟风弄月、喝雉呼卢的境界。妓女倚恃清流,不仅是歆慕其才情风雅,更由于看重其政治操行;清流之爱敬妓女,也不单是迷恋其色艺,还有出于对政治知音的欣赏之意[1]184。

而因党社之崛起,个性解放思潮与朝野内外诸多矛盾之激化,士人与妓女的交往亦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新气象。后期要而言之,约有三点:一、主体意识高扬与对礼法的蔑弃。二、男女平等思想崭露头角。三、文人与妓女的关系中融入政治斗争、民族兴亡的历史主旋律[1]265。于是出现了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等大名鼎鼎的“秦淮八艳”,文人余怀还专门写了一本《板桥杂记》,记载当时的秦淮风月[35]。因此这期间的女性形象与以往的女性形象是有着显著的不同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所谓主体意识就是人的主人意识或自主活动的意识,亦就是要做外物的主人,同时也要做自己的主人,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意识[36]。

由“秦淮八艳”生平不难看出,“八艳”虽多为江南女子,但均是色艺双绝,且大多出身名门望族,或因家道中落,或因官父陷狱,而沦落风尘,仅有柳如是一人因家贫而先为婢再入烟花。但不管哪一种情况,“八艳”几乎清一色的“清绾人”,即卖艺不卖身,也因此多被称为歌妓、舞妓、诗妓、画妓等,无一人被直呼为“妓女”,只有在遇到心爱之人时,才脱籍下嫁,或因情郎叛国不堪事而遁入空门。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她们大部分都与当时的“抗清”或“反清复明”事有关,这才是这些不幸沦落烟花的江南女子的大勇气、大修养、大节气、大胆识。清初戏剧家孔尚任感慨“秦淮八艳”中的李香君,身处烟花世界却有着非凡的气节,倾注其毕生心血写下了传世巨著《桃花扇》,“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

晚明士人的冶游纵欲、怡情花柳则是资本主义萌芽的刺激和理学自身异化的前提下对传统价值观的反动[1]162。开放的社会风气、娱乐文化的刺激和名士群体的出现,使得一大批名妓在这时应运而生。她们与当时的文士名流相互酬和、交往、激荡,创造出绚丽多彩的名妓文化,盛极一时。她们的色、艺、情在历代妓女群体中都是少见的[32]154。虽然妓女的地位卑贱,但她们比良家妇女更为自由,受到的约束更少,她们可以相当自由地与异性知识分子交往,也可以尽情地表现自己的才艺,这极大地激发了女性在文学艺术上的潜力和创造力,从这点上说,晚明妓女与士子的交往,酝酿着某种特异的女性解放的气息[32]154。

就是在这样善变与多面的历史中,明代的男男女女在上演着形形色色的故事,统治者的宣扬,现实中的奉行与叛逆,无一不在增添着其中的复杂与趣味。看吧,表彰贞女烈妇的贞节牌坊与情欲横流的青楼妓馆,都在明帝国的城市乡村矗立着,只是一边沉默压抑,一边热闹喧哗,这大概就是明代两性关系历史进程的最好象征吧[32]15。

五、清代进士与妓女的关系:嫖客与婊子

清统一后,对政治、文化方面的控制一直十分严酷,对妇女的压迫、对性的禁锢达到了中国历史的顶峰,其中固然有不少民族矛盾的影响,同时也有许多封建末世的特质[37]434。

封建礼教压迫之野蛮与性控制的严酷是清代性文化的一大特点,对这种现象反对呼声之高,批判之尖锐以及改革的尝试此起彼伏,是清代性文化的另一个大特点。这主要是因为封建社会既然快走到了尽头,那么新的经济基础和适应这个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也就逐渐产生与确立了[37]436。

清朝,作为中国封建社会的末代王朝,其卖淫嫖宿的情况也自有其特点:一方面是清初的几次严厉禁娼,另一方面是娼妓业还是在发展蔓延,甚至达到了一个高峰[38]921。清代由于较彻底地废除了官妓,所以清代的妓女全为市妓和私妓。而清代的市妓和私妓卖艺的成分已极少,几乎全以出卖肉体与色相为主,接客就是上床,过去某些妓院中还存在的丝竹管弦、吟风弄月的景象已经荡然无存,卖淫嫖宿就成为一种纯粹的、赤裸裸的钱肉交易了[4]222。

清中叶到清末,民初,中国娼妓业每况愈下,妓女中富有才情、技艺出众者日渐稀少,而籍籍无名做皮肉生意的妓女则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可以不夸张地说,试看彼时之娼界,竟是“咸肉庄”之天下了。

娼妓的产生与发展,是有一定的经济和文化土壤的,只要这种土壤未被铲除,娼妓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清初虽然三令五申地禁止以良为娼,雍正虽然废除了延续一千多年的乐籍制度,但是这些封建统治者既未对众多妓女除妓为良后的生活出路做出安排,也未对孳生娼妓的社会土壤予以铲除,于是过了不久,“解放”了的妓女中有不少人迫于生计又只好重操旧业[38]926。

清代康雍以后,东南地区的资本势力逐渐超过明代,金钱的魅力再次征服了人们,治人者贪渎侵渔,治于人者亦熙熙攘攘,百计营求。官妓既革,青楼遂不再承担为士大夫消愁遣兴的义务,妓女也不必再含英咀华、濡染翰墨去迎合士大夫的雅趣。妓家的一切均以迅速赢利为依归。于是[马头调]、[倒扳桨]、[寄生草]等淫曲大兴;鸦片被引进花艇,成为招揽顾客的手段,浙东的花鼓戏逐渐取代昆、弋,成为妓女竞相演唱的节目。这种变化正喻示着青楼传统将伴随封建制度的式微,西方殖民主义的侵入而改弦更张[1]215。

咸丰以后,海禁大开,且因太平天国革命之影响,沪上逐渐取代吴门、扬州,成为执青楼业牛耳的都市。而随着时势之巨变,青楼文化亦渐与传统背离,呈现出近代商业的特色。这时的青楼,主要充当了交际场和信息场,达官政客的沆瀣一气、巨贾富商的贸易往来、贵介寓公的娱乐消遣、文人墨客的风流雅兴、都要借助于花酒碰和的场面、左拥右抱的氛围来实现。青楼之商业化的本质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礼教与廉耻在金钱与资本的冲击下,已微不足道。《海上花列传》与《九尾龟》即产生于这样的背景[1]219。

科举在清代得到极端重视,士人读书的目的是求仕进。由举人、进士入仕被称为“正途”,将来有可能出将入相。据统计,清代的740多位尚书中,进士出身的多达339位;980位地方巡抚中,进士出身的就有390位,至于举人、进士出身的中下级官吏就更多了[39]。

清廷对汉族士人一面广施笼络羁縻之策,征隐逸开科举,设馆修书,提倡理学,一面大兴文字狱,以彰震慑迫挟之威。在此形势下,士人多箝口不言时政,而潜心于考据训诂之学,穷经稽古以避祸逃咎。这种情况亦影响到青楼文学的创作。至雍正初,娼禁綦严,青楼业日渐凋零,士人不敢涉足狭邪,遂使一时青楼题材的创作失去了现实的土壤,清中叶以前的有关说部多将时代背景托于明代,罕有取材当世者,亦可见一时政治风会之效[1]198。

乾、嘉之际盛极而衰的国势,文苑诗坛的沉闷寂寥,士人精神的彷徨压抑,似乎都曲折地反映在“青山憔悴”、“红粉飘零”、“白门月残”、“香销南国”的凄迷意象中。“在他们的眼中,妓女不再是天使般的仙姑,不再是文艺女神缪斯,也不是能搵英雄泪的红巾翠袖,也不配‘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几个字了。妓女在他们的眼中只剩下简简单单的‘婊子’二字。这是一种清醒的虚无,这虚无中包含着对那个社会的绝望和否定。青楼之欢越来越以闹剧的形式出现,彼此嘲谑耍弄,因为这世界已经不再被感觉到是自己的,所以没有任何建设的愿望,只有一味地破坏、毁灭。”[40]

一方面,传统庙堂在西方强势文化、经济、政治的裹挟下岌岌可危,断送了中国文人“学而优则仕”的古典主义梦想;另一方面,当时社会尚没有发育为成熟的现代文明社会,有足够的广场让精英们振臂高呼,参与国家意识形态的建设。高速旋转的社会亦将“文人”这样的字样抛向了社会边缘化位置,而且是一次整体性的大甩卖,不是过去以个别“失意文人”形式的零售,文人第一次遇到了前所未有自我确认的尴尬。当文人处心积虑计划在堂子里不能受骗上当的时候,他们表现出了工商社会的理性消费观念,这种观念与传统意义上的“寄情青楼”产生了很大意义上的落差,完全解构了一代代文人精心设计的色艺双全古典娼妓的审美想象,而这种想象又是大中国古典式想象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由男人内部产生的解构表明:在新的资本意识形态下,理性战胜感性,功利性战胜审美性已取得全面胜利,未来的一切都有待重新构建。

鸦片战争以后,随着西方的军事、文化入侵和近代维新运动的冲击,清代科举制度终于结束了它的使命,士妓关系也慢慢走向穷途末路。

如果说唐人的冶游较多地表现了新兴士人的意气舒张;宋人的狎妓是对礼教道学的反动;明人的放浪是在体验个人的“存在”;那么乾嘉之际的猎艳则是源于一种彻底的空虚[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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