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早期小说的叙述人称及其抒情化小说写作

2012-04-08 05:46张文香
海南开放大学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散文化第一人称汪曾祺

张文香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汪曾祺早期小说的叙述人称及其抒情化小说写作

张文香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汪曾祺早期小说大量采用第一人称叙述,突出作为故事人物的“我”的心理世界与作为叙述者的“我”的主观感受,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同时,其作品中的“我”与作者极为相似,小说的抒情具有强烈的真实感,这使其小说具有散文特质。早期小说的抒情化和真实感影响了其后期小说创作,其抒情性被继承了下来,成为后期小说散文化的内在成因之一。

汪曾祺小说;第一人称;抒情性;散文化

汪曾祺20世纪80、90年代的小说以散文化、抒情性特点而闻名当代文坛,这是其晚年创作。汪曾祺的小说创作始于20世纪40年代,他说:“我恢复了自己在四十年代曾经追求的创作道路,就是说,我在八十年代前后的创作,跟四十年代衔接起来”[1]。本文以《汪曾祺全集》所收录的他在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19篇小说为研究对象,具体分析其早期小说写作的叙述人称,从一个细微角度探究其后期写作的形成渊源。早有论者指出,“汪曾祺四十年代小说绝大部分采用第一人称叙事(约80%)”[2]。在《汪曾祺全集》19篇作品中就有16篇采用第一人称。下文我们着力分析其第一人称的叙述特点。

一 “我”的多样角色

第一人称作品的标志是使用第一人称称谓的“我”或“我们”,作品中存在着一个以“我”自称的人物。从在情节中所占分量和对主题的表现作用来说,“我”在小说中可以充当主角、配角或是叙述者的角色。在汪曾祺早期小说中,“我”所充当的角色多样,上述三种情况都存在。

(一)“我”是主角

在汪曾祺早期小说中,有一部分是“我”充当主角。如《待车》《囚犯》《小学校的钟声》《醒来》《绿猫》《牙疼》等,“我”是故事的主人公或事件的当事人,作品的全部叙事都以“我”的亲身经历和现身说法来完成,作品的主题也主要通过“我”这一人物形象传达出来。这部分作品大多属于意识流的尝试之作,注重对人物意识的表现,“我”的意识流动过程是小说的叙述主体。如《绿猫》主要叙述“我”由深夜扰人的汽车声、由白天高尔基像的印象联想到画家、雕刻家笔下的高尔基,由高尔基的形象联想到高尔基的作品,进而联想到朋友要写的一篇小说,从而回忆起自己在一个雨天去找朋友聊天的过程,最后以天亮后的喧嚣声与对高尔基作品的议论结束全篇。

从情节上来说,这些作品关于“我”的叙述不以人物的外在行动而以人物的心理活动为主要内容,真切地袒露“我”的内心,尤其是突出“我”的思绪、情感、观点等主观内容。作为故事的陈述者,“我”不只是叙述事实,同时自由抒怀,在表达方式上,不局限于叙事,在通过叙述、描写来描述心迹之外,更自如地使用抒情、议论等手法直接抒发情感,发表见解。如《绿猫》通过“我”的所见所感将朋友的经历与困惑、“我”的人生感概与对朋友的同情、“我”的小说创作观,通过自由的叙述、议论、抒情直接表达出来,“在《绿猫》里头表达了很多自己的思想和艺术感悟,夹杂了很多谈创作方面的文字。”[3]

(二)“我”是配角

较多的作品里“我”只是故事中的配角,不是作品的主人公。如《老鲁》《磨灭》《庙与僧》《落魄》《年红灯》《三叶虫与剑兰花》《艺术家》《邂逅》等,这些作品中的“我”也参与了故事,“我”与主人公的故事有所交错,但“我”不是作为冲突的因素或是主要的情节因素,“我”的故事情节较少,一般不对主人公的性格和命运产生重大影响,故事的意蕴也不是主要通过“我”表现出来。

关于“我”的情节设置,一种情况是“我”的相关活动较多,但有关“我”的情节不是故事的主线,如《三叶虫与剑兰花》《艺术家》《邂逅》等。《邂逅》写“我”在船上邂逅一对父女卖唱的经过,其间大量描述了“我”对两人的观察感受和联想,但父女登船、卖唱到最后下船的整个过程才是故事的主体。这类作品关于“我”的描述主要也不是外在行动,而是表现“我”在故事中对人物的感受。如《邂逅》突出“我”对两人的观察感受;《艺术家》描述“我”到乡下打听到一个乡村哑巴“画家”的故事,文中详细陈述了“我”欣赏其画作的陶醉之情、对其画作的评论、对画家的赞赏。这些作品像意识流小说一样在陈述中直接表达“我”的内心体验,有些则运用了意识流手法。

另一种情况是关于“我”的情节很少,“我”主要在结构上起“线索人物”的作用,如《老鲁》《磨灭》《庙与僧》《落魄》等。《庙与僧》讲述几个僧人亦僧亦俗的生活,作品通过“我”住在庙中一段时间的活动(具体来说是“我”的所见所闻)引出僧人的故事,“我”在当中只是个线索人物。这些作品用“我”的眼光去打量故事,有时也让“我”在叙述中直接抒怀,如《落魄》写一个从干净清爽、颇有生活情趣的人“落魄”为邋遢窝囊、失去了生命活力的扬州老板,“我恨他,虽然没有理由”;《老鲁》中“我”感叹“老鲁,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上述两种情况都充分体现叙述者的主观情志,并且通过“我”的陈述强化故事的情味。

(三)“我”是讲述者

另外一小部分作品的“我”相关情节极少,“我”主要起讲述者的作用,其中以《鸡鸭名家》《职业》《戴车匠》最为典型。在这类作品中,“我”并不参与故事或是基本不参与故事。如《鸡鸭名家》通过“我”的回忆来陈述两个老人的故事,“我”并不参与故事,“我”这一人物只是见证了老人的人生沧桑。《职业》前文没有“我”这么一个人物,结尾陈述小孩的童真叫喊时却以“我看见”来突出这一情节,这一突然出现的“我”,与主体故事几乎没有关联,其出现主要起到见证者的作用。

在这类作品中,“我”游离于故事之外,以旁观者身份出现,不直接介入小说的矛盾关系中,不对主人公的性格、命运产生影响,基本不起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如果只是从情节设计的角度而言,“我”是可有可无的,作品完全可以不需要有“我”存在;但在故事中设置“我”,是因为“我”的亲眼所见和亲自讲述,使得故事极富真实感。

二 “我”与作者的关系

众所周知,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是虚构的,除一些“纪传体”小说中的“我”是作者生活的真实写照,其他小说中的“我”一般不能等同于作者,这是小说和散文使用第一人称的最大区别之一。但在汪曾祺的第一人称小说中,只有极少作品可以通过情节明确“我”的角色身份迥异于作者。如《醒来》第一部分的“我”是个军官;《三叶虫与剑兰花》中的“我”是学生物的。除了这两个作品外,其他作品中的“我”与现实中的作者极为相似。

有些作品中“我”所处的环境和作者的生活背景极为相似。如《戴车匠》中的故事背景就是作者的家乡。作者也说过:“我的小说有很多篇写的便是这座封闭的、退色的小城的人事。”[4]有的作品则是“我”的生活和作者的生活经历极为相似,如在《小学校的钟声》中我们可以看到童年在家乡生活的汪曾祺;《囚犯》中则是青年时与父亲情同手足的汪曾祺;《落魄》《老鲁》有作者在昆明的学生生活。

有意思的是,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大多并不给“我”取名,让读者至少能从名字上认为“我”不叫“汪曾祺”,从而确定“我”与“汪曾祺”的距离。相反,有的作品中人物的命名却指出“我”就是汪曾祺。如《小学校的钟声》直接称呼“我”为“汪曾祺”;《牙疼》中“我”的女朋友S回福建省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作者的福建籍女友“施卿松”,而“我”也就是汪曾祺了。在一些作品中,还强调作为讲述者的“我”就是作者自己。如《醒来》的第二部分叙述“我”构思、写作前一部分内容的经过,交代了第一部分中的“我”是一个军官,也明确了第二部分的“我”就是作者自己。《落魄》结尾一句“我这篇倒霉文章”将故事中的“我”和作者等同起来。

总之,汪曾祺这些作品中“我”的角色与生活中的汪曾祺存在很大的一致性,许多作品中的“我”都有作者的影子,有些作品中的“我”甚至可以等同于作者。

三 第一人称叙述的抒情特点

汪曾祺早期作品大量使用第一人称,突破了传统小说惯常使用的第三人称叙述方式,改变全知全能的外视角转而用内视角叙述,这是继承了“五四”以来强调叙述主体对叙述的控制的方法。不仅如此,汪曾祺在使用第一人称时还特别注意通过“我”增强抒情性和真实性,使其小说具有了散文的一些特质,这是汪曾祺小说的独特性。

通过以上有关“我”的角色分析,可见汪曾祺第一人称小说突破了传统小说着力于客观叙述的局限,着重开掘“我”的主观感受。作品或以“我”为主角着力表现“我”的内心世界,以直接表达“我”的感受和观点作为叙述的主要内容;或以“我”为亲历者,着力通过“我”在故事中的感受去强化作品主题;或以“我”为叙述者,直接表达我对故事和人物的评价。总之,不管担任什么样的角色,“我”成为叙述者之后,以“我”的身份、口吻表达叙述者对事件的态度,以“我”的感受引导读者去体验故事,“我”的感情增强了小说的抒情意味。这种抒情色彩在传统小说中是少有的,其更倾向于散文的特点。同时,通过对“我”与作者关系的分析,可见“我”的角色与生活中的汪曾祺存在很大一致性。“我”以“当事人”和“在场者”的身份出现,这使小说不仅具有了极大的艺术真实性,而且具有很强的现实真实性,这也使小说具有了散文的真实感。

更为重要的是,“我”的真实性使作品以“我”的口吻所表达的诸多思想感情契合作者的心怀。事实上,其小说中的许多感叹、观点都可以从汪曾祺的生活中得到印证,如《绿猫》《艺术家》中的艺术观,《老鲁》《牙疼》中的人生感叹都能在他的散文中得到印证。可以说,其小说中“我”的抒怀几乎可以等同于作者的感怀。在这点上,真实感与抒情化结合,就使其小说具有了散文的某些特质——抒发作者的性灵,表现作者的真我情怀。这是汪曾祺小说对传统小说的极大突破,他不满足于传统的讲故事,而是着力表现主观感受,并且将作者的主观情思直接表达于小说作品中,使其小说与散文的界限愈显模糊。由此可见,汪曾祺早期小说成功地利用第一人称叙述实现了小说的散文化或是抒情化。

四 早期对后期写作的影响

“汪曾祺四十年代小说绝大部分采用第一人称叙事(约80%),而八十年代几乎全是‘第三人称’。”[2]从叙述人称来看,似乎其前、后期小说迥然相异,但深入考察叙述内涵,却可以发现早期第一人称叙述特点对其后期写作的深刻影响。总体而言,汪曾祺后期小说的散文化是其早期叙事散文化的延续。其后期小说的散文化特点,已成为论者的共识,本文不在此赘述,转而只从叙述人称的角度分析其与早期创作的关系。

早期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突出作者对故事的参与感,甚至在文中真实抒情,着力开发故事的主观内涵,强调作者的主观情志,这种抒情性深刻影响了其后期的小说创作。相比传统小说,汪曾祺后期作品最突出的特点是抒情色彩浓郁,抒情性是其后期小说“散文化”内涵之一。“汪曾祺的小说长于感悟却疏于叙事”[5],“不着重写人物,写故事,而着重写意境,写印象,写感觉,物我同一,作者的主体意识很强。这就使传统的小说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使小说和诗变得难解难分。”[6]所不同的是,后期的表达形式有所改变。早期通过第一人称的随意讲述,自由抒怀,直接说理。后期则不是通过“我”去直接抒情、议论,而是通过意境的营造表现抒情意味,至于作者的情思,也较为含蓄地通过叙事来暗示,但同样是“叙述人的个体情绪始终控制着作品的基本感情,使作品呈现出强烈的抒情性,表达着浓烈的个体生命意识。”[7]

有意思的是,后期有些作品在采用第三人称叙述时,有时会情难自禁地让叙述者出来直接抒情,这不难看出是早期第一人称直接抒情的最为直接的影响。如《故乡人·钓鱼的先生》:“你好,王淡人先生!”《大淖记事》结尾:“十一子的伤会好吗?会。当然会!”《钓人的孩子》结尾:“这孩子长大了,将会变成一个什么人呢?日后如果有人提起他的恶作剧,他多半会否认。——也许他真的已经忘记了。”第三人称叙述人从隐身到现身,直抒胸臆地表达对人物的感情。

综上所述,可见汪曾祺早期小说突破传统第三人称改用第一人称叙述,形成了重主观的抒情化和内容真实感强的特点。虽然在后期多用第三人称,但早期小说的抒情化和真实感影响了其后期小说创作,其抒情性被继承了下来,成为了后期小说散文化的内在成因之一,这让我们从叙事人称的一个角度认识到汪曾祺前后期小说创作的传承和发展。

[1]张兴劲.访汪曾祺实录[J].北京文学,1989(1).

[2]钱理群.对话与漫游:四十年代小说研读[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3]杨鼎川.关于汪曾祺40年代创作的对话——汪曾祺访谈录[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2).

[4]汪曾祺.自报家门[A].汪曾祺全集(四)[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5]岳晓英.试论汪曾祺的“非欲望化”叙事——汪曾祺小说研究[J].柳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2).

[6]汪曾祺.关于小说的语言(札记)[A]汪曾祺全集(四)[C].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7]杨红莉.“自我”的隐性书写— —汪曾祺的叙述策略[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1(5).

On the Narrative Personal Deixis of Wang Zeng - qi’s Early Novels and His Work on Lyric Novels

ZHANG Wen-xi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Literature,Hainan Normal University,Haikou 571158,China)

The first personal narration,which highlights the psychological world of“I”as a character in the story and the subjective feeling as a narrator,is frequently used in Wang Zeng - qi’s early novels.At the meantime,those correspondences between“I”in the novels and Wang Zeng - qi,the author,create a vivid sense of reality in the lyric expressions of the novels,making his novels prose-styled.The lyricism and realism in the early novels has an impact on the creation of his late novels.The lyricism is carried forward,and becomes one of the inherent factors in the prosification of Wang Zeng - qi’s late novels.

Wang Zeng - qi’s novels;First person;Lyricism;Prosification

I 206.7

A

1009-9743(2012)01-0014-04

2012-02-02

张文香(1971-),女,汉族,广东博罗人。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现代写作。

2010年度海南省教育厅高等学校科研资助项目“汪曾祺小说创作历程研究”(编号:Hj2010-16)

(责任编辑:张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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