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性情感的对象化
——对巴金与艾青情感个性和创作路径的比较考察

2012-04-07 20:47吕汉东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艾青巴金创作

吕汉东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院,山东 淄博 255049)

巴金和艾青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两位巨匠,他们的人生轨迹、情感个性和创作路径等诸多方面都有相似之处,值得认真探讨,而且其晚期创作超越了文学的意义,具有思想史的价值。

法国学者明兴礼在他的《巴金的生活与著作》中这样评价文坛巨擘巴金:

他是一位浪漫的诗人,心的每一次跳动便是一首美丽的诗,他的唯一目的便是用他所传布的情感的力量来攫取人心,他好比一座火山,忽然爆裂,从那里冒出强烈的火焰,为的是要光照这个黑暗的世界,燃烧这个罪恶的社会。他又好似一个激流的瀑布,冲走人间一切不义的行为。[1]扉页

中国学者骆寒超、骆蔓在其《时代的吹号者—艾青传》中这样评价杰出诗人艾青:

在20世纪人类文明的星空中,有一颗又大又亮的诗星在闪烁。他的光芒给一切命运不幸者以温暖,给无数真理追求者以信念,给所有心灵受创者以勇气。他的光芒还将超越这个世纪,通向人类生存时间的尽头。[2]扉页

从以上这两段对巴金和艾青的评论中传达出较丰富的多层面的信息:第一,巴金和艾青就人格气质而言都是热情的诗人,有着相似的情感个性;第二,他们的创作都是站在世界上被压迫的不幸者一边,揭露与控诉黑暗社会的罪恶,给一切不幸者以温暖与同情,给一切追求真理与光明者以信念,并有着相似的创作路径;第三,他们的作品都渗透着一种启蒙、人道主义思想,其作品的意义往往超越文学之外,有着思想史的价值。

一 巴金与艾青有着相似的情感个性

情感是主客体相互作用的过程与相互作用的结果,影响个体情感形成的元素至少有遗传基因、文化熏陶和社会环境这三个有机联系的方面。下面我们就据此从个体情感结构的无意识、潜意识和意识三个层面对巴金和艾青的情感个性历时性地加以考察。

(一)巴金的情感结构

巴金情感的无意识层次即感性欲望,是他的情感世界的生物生理学基础,是潜意识和意识层次的根基,也是他的生命内驱力、情感的原动力之所在。这一层次虽然是感性无意识的,但已积淀着生物学因素和社会文化因素。首先,从人类学角度讲,人类的原始先民对地震、火山爆发、洪水泛滥、瘟疫等的恐惧、痛苦,对狩猎成功、五谷丰登所举行的宗教色彩的庆祝仪式的欢乐情绪,各种图腾崇拜所寄托的美好愿望与祈盼等人类的集体无意识,潜伏在巴金情感结构的最深处,成为他情感结构的底蕴并以生命原动力的形式释放着巨大的能量,影响着他的情感个性。其次,巴金的祖先特别是父母的遗传基因对他的影响更为重要。巴金的祖先世代为官,曾祖父做过县官,还著有《醉墨山房仅存稿》一卷,祖父也做过官,并刊印过一册《秋棠山馆诗抄》,父亲李道河做过知县,母亲陈淑芬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温柔开朗。生物遗传学和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不但个体的禀性而且父母的智慧作为一种信息也是可以传递或遗传的。如果这种观点有一定道理的话,我们可以认为在巴金情感世界的无意识层次,较之一般人有更多的诗意的智慧,这是形成巴金情感个性的根源之一。社会文化因素也是构成他的情感个性的重要底蕴。巴金生长在山明水秀、文物昌盛的成都平原,大自然的秀美,风光的多层次性和色彩的丰富性不能不感染和熏陶巴金的心灵,并在他的情感世界中作为一种信息积淀下来。巴金情感的潜意识层次是他在社会生活实践中积累起来的情绪记忆,它可以被意识到,但未被激发时只是作为一种信息储存着,是情感的信息库。在巴金最早的情绪记忆中是一个“爱”字。母亲作为他的第一任老师,总是带着温和亲切的微笑,教他古典诗词、做人的道理,特别是对他进行“爱的教育”。巴金在《我的幼年》一文中满怀深情地回忆说:“使我认识‘爱’字的是她,在我幼小的时候,她是我的世界的中心。她很完满地体现了一个‘爱’字。”“她教我爱一切的人,不管他们贫或富。”[1]85母亲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第一次刻上了一个鲜红闪光的“爱”字,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社会实践面的扩大,这个“爱”字从理性上与传统文化的“仁爱”和西方文化的“博爱”思想结合交融起来,成了他的人道主义思想和道德观的核心。从心理学角度考察,人的情绪具有爱与憎、快乐与悲伤、满意与不满意的两极性。就巴金而言,与爱俱来的是恨。产生恨的根源有两个方面:一是他的家庭,一是他接触的社会现实。巴金出身于一个封建专制大家庭,在这里封建家长如同末代暴君,用腐朽的封建道德理念统治着这个大家庭。巴金亲眼看到许多年轻的生命在这里挣扎、受苦、呻吟、憔悴和死亡,就连他自己也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与迫害。社会更是黑暗得惨不忍睹。在他父亲做官的广元,他亲眼看到,灾荒年郊外饿死的人填满了坑,像无数的蛆一样,而有钱人却趁机囤积粮食,高价出售发了横财。这一切极大地刺激和激怒了巴金幼小的心灵,因此他说:“于是憎恨的苗子在我的心上发芽生叶了。”[1]85反抗的情绪也是他心灵中萌发的最早的幼芽,环境的逼迫与社会的不平等是产生反抗情绪的根源。而痛苦忧郁的情绪是植根于他的心灵底蕴的最重要的伴随他毕生的,直接影响他创作风格的情绪。他10岁时,深深地爱着他的母亲去世了,这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4个月后二姐去世了,接着父亲又离开了人间,这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了强烈的痛苦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社会实践范围的不断扩大,这种痛苦记忆提升到他的社会情感中去,渗透到他的“爱与憎的矛盾,思想与行为的矛盾,理智与情感的矛盾”[3]387中去,便表现为忧郁。因为他长期无法解决这些矛盾,便产生了情感的郁结——忧郁性。

由于他的活动受到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的制约,也受到他的理性的制约,因此他的社会情感明显地表现出情与理的矛盾冲突,造成这种矛盾冲突的根源是中外文化的撞击、熏陶和黑暗社会环境的压迫。具体来说,传统文化中的“仁爱”思想与西方文化中的“博爱”思想,母亲对他的“爱的教育”,“五四”反帝反封建的时代精神的影响,使巴金逐渐形成了人道主义的道德观;传统文化中的乌托邦思想和西方文化中无政府主义思想的结合使他早年产生了“安那其主义”的信仰和同情世界上一切被压迫者的强烈社会责任感;传统文化中的“侠义”精神与西方文化中的恐怖主义、个人英雄主义献身精神的影响,使他认为推翻中国的专制制度建立美好的社会制度的斗争可以用英雄献身和暴力方法进行。由于认识上的错误和斗争方式的不对头,使他早期到处碰壁,造成情感与信仰、情感与社会现实、情感与道德等诸多方面的矛盾冲突。而在这一系列的矛盾冲突中,有着无意识生命原动力各种元素的发散式本能运动和潜意识各种情绪信息的涌动,从而把情感结构各层次融会贯通。其中,爱与恨、恨与反抗、忧郁与对光明的渴望则是巴金情感的基调。

(二)艾青的情感结构

艾青生长的社会文化环境与巴金颇多相似之处。艾青的祖辈与双亲都是智商高、思想开放、受过教育的人。艾青的父亲蒋忠尊受梁启超影响成了“维新派”信徒,他在村子里率先剪掉辫子,支持女人放足,不顾封建守旧势力的反对毅然送女儿到新式学堂读书,很有超前意识和叛逆个性,但他身上也有迷信守旧宿命思想。艾青出生地浙江金华与成都相似,也是个山明水秀、文物昌盛、骚人墨客辈出之地,单是20世纪以来就出现了陈望道、冯雪峰、吴晗等文化名流。大自然的秀美多姿,社会文化环境的熏陶,特别是祖辈和双亲的DNA 遗传基因,不能不在艾青情感结构的无意识层次作为生命底蕴积淀下来,构成他的生命内驱力、情感原动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艾青的潜意识层次中,最早最深刻的记忆也是爱与恨。艾青因是“逆生”被认为克父母,因此被送到村子里最穷苦的“大堰河”家寄养,而这位穷苦善良的“大堰河”作为艾青的保姆,却给予他胜过亲生父母般地无私圣洁的爱,从此这个闪光的“爱”字不仅成了他情感的根基,而且后来成为他做人和艺术创作的出发点(原点)。随着年龄的成长和社会活动范围由中国走向世界,这个鲜红圣洁的“爱”,与传统文化的“仁爱”,西方文化的“博爱”思想交融,不仅成了他的道德观的核心,而且成了他的艺术情感的源泉。与爱俱来的是恨,当到了上学年龄,艾青被接回家去,父母看不上他,把他划在家庭的圈子之外,不许他叫“爸爸妈妈”,只能管父母叫“叔叔婶婶”,令他万分痛苦无奈,因此在他心灵中升起一股痛苦忧郁的情绪,同时一股“恨”的情绪油然而生。与爱和恨俱来的还有反抗的情绪。有一次妹妹被暖手用的小碳炉烫伤了脖子,本来责任不在艾青,父亲却咆哮着狠狠地痛打了他,气得艾青拿了张纸写上“父贼打我”放在父亲床头以示反抗。他本来以为父亲会抡起鞭子咆哮着找他“算账”,可是父亲却和颜悦色起来,从此不再打他,这使他非常高兴。总之,由爱而痛苦忧郁,由恨而反抗,反抗成功使恨的情绪得到发泄而产生快感。从此,忧郁与快乐成了艾青潜意识情绪的主旋律。

艾青意识层次的社会情感由于受到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的制约,呈现出一系列的矛盾冲突。具体而言,积淀在情感结构深处的“爱”与儒家文化的“入世”、“仁爱”思想而生成的忧患意识与西方文化的“博爱”思想相结合,成了他的以“爱”为核心的伦理道德的基础,而在国内所受到的黑暗社会的压迫和底层民众的苦难使他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和忧虑。因为他对不幸者“爱得深沉”又无力救助,依据情感心理的动力理论“痛苦则是生命力在其离心活动过程中遭受阻碍的结果”[4]166,他产生了忧郁。随着时空的扩展,当他看到越南、印度乃至欧洲底层民众的悲惨生活时,这种忧郁更加刻骨铭心。传统文化中的“侠义”因素、他所经历的“五四”、“五卅”爱国进步人士反帝反封建的反抗情绪的感染,特别是这种反抗取得了成功使他产生了快感,增强了信心。“快乐是来自一切成功的活动”[4]167,这种反抗的快乐和信心的增强与西方文化的叛逆精神,特别是与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结合愈加理性化。总之,艾青无意识层次中的原始祖先积淀下来的各种情绪元素,与他的潜意识中的忧郁与快乐情绪的最初记忆,特别是与意识层次的作为社会情感的忧郁与快乐这三个有机层次的双向逆反沟通融汇,构成了他的情感基调——忧郁与快乐的互补共融①。

综上所述,巴金与艾青有着相似的情感个性,那就是巴金的对忧郁的倾吐与对光明的追求祈盼,艾青的忧郁与快乐的互补共融,而二者都具有诗人气质和忧郁性情感。

二 巴金和艾青有着相似的创作路径

巴金和艾青由于他们气质上都是具有忧郁性情感的真诚诗人,更由于他们是同一代人,生长的社会文化环境与个人经历相似,因此形成大致相似的创作路径,只不过巴金主要是用小说、艾青主要是用诗歌加以呈现而已。

(一)巴金和艾青个人经历路线

现简要地标示一下巴金和艾青个人经历路线:

巴金:成都→上海→巴黎→改行(由从事社会运动改为文学创作)→人生拐点(文革时的磨难痛苦)→两次创作高峰(1929年-1948年;1978年-1986年)→晚年的反思和升华

艾青:金华→杭州→巴黎→改行(由绘画改为写诗)→人生拐点(从批胡风“说真话”开始受磨难)→两次创作高峰(1937年-1941年;1978-1982年)→晚年的反思升华

在巴金和艾青个人经历路线中的7项主要指标中,有5项是基本相同的。他们都曾留学巴黎(巴金1927年初赴法,1928年底回国,在法国近两年;艾青1929年初赴法,1932年1月底回国,在法国三年多)。在巴黎,巴金和艾青都曾受到西方各种思想思潮的影响和文化熏陶,受到各流派艺术的浸染。具体讲来,无政府主义、空想社会主义等思想思潮,康德、黑格尔等的哲学著作都共同地对巴金和艾青产生了一定影响,而卢梭、左拉、托尔斯泰、雨果和高尔基等西方和俄国的作家的思想和作品也对他们产生了熏陶和深远的影响。稍有不同的是,巴金在西方和俄国思想家、作家作品中吸纳的主要是偏重于思想,而艾青在各流派艺术家中则偏重于捕捉一种自由、活跃又反抗传统的创作元素和创作精神。总之,中国传统文化为根基、西方现代文化为营养,二者在他们心灵中的撞击、融汇,使他们具备了全球化的文化视野,丰富并增强了审美经验和审美理想,培养了他们“平等、博爱”的人道主义思想和对黑暗势力反抗叛逆的精神,而这一切又以从“说真话”到“写真实”一以贯之于他们为人与为文的终生操守之中。

巴金和艾青从巴黎回国后都“改了行”。巴金从事社会运动失败后改为文学创作,艾青则“母鸡下了鸭蛋”“戴着脚镣跨上诗坛”——由绘画改为写诗。文革前后他们的命运都出现了拐点——由春风得意贬至磨难痛苦。巴金在文革中遭致不幸和苦难长达十年多,其中爱妻肖珊受尽迫害忍辱病逝是对他的致命一击。艾青则更是从批胡风“讲了真话”惹祸到平反“归来”竟长达22年!从发配到北满森林冒着零下30度的严寒在无人烟的荒滩上熬煎,到流放到中国的小西伯利亚住“地窝子”,右眼失明左眼只有0.02的视力,艾青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丰富的痛苦”不仅成了巴金和艾青宝贵的财富,更成了他们晚年反思自我思想升华的催化剂。

他们漫长的创作生涯中都出现过两次创作高峰。这里所说的巴金和艾青的创作高峰,即人才学和创造心理学所指的“个体创造的峰值状态”[5]148。“一个人在他一生的创造活动中,总会有个光辉的顶点,犹如火山爆发一样,所喷出的岩浆达到一个制高点后便开始下降,形成一个‘A’字形。创造者在某一生命的最光辉的时刻,达到了创造力的高峰,取得了他一生中最大、最好、最高的创造成果,这就是个体创造的峰值状态。”[5]149巴金和艾青在他们的文学创作生涯中都出现了两次“个体创造的峰值状态”即两次创作高峰。

(二)第一次创作高峰

在第一次创作高峰期,巴金和艾青相似的情感个性即对忧郁的倾吐与对光明的追求,在他们的创作中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他们的作品都显示了辉煌,为20世纪中国文学贡献了一批示范性的经典文本。巴金的《家》、《憩园》、《寒夜》,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吹号者》等便是这方面的代表。

巴金和艾青一样,本质上也是一位真挚热情的诗人。他不但从1922年起到1932年陆续在刊物上发表了《路上所见》、《梦》、《病人》、《惭愧》、《寂寞》、《一生》、《黑夜行舟》和《上海进行曲》等至少25首以上新诗②, 而且他的小说都是倾吐忧郁性情感并加以诗化的产物。他说:“我从人类感到一种普遍的悲哀,我表现这悲哀,要使人普遍地感觉到这悲哀,感到这悲哀的人,一定会努力地消灭这悲哀的来源的。”[1]1巴金用一颗火热燃烧的心,一颗真诚善良的心,在倾吐个人和时代的悲哀,奏出那个黑暗时代的痛苦人生的旋律,这心灵的旋律中既蕴藏着民族哀痛的集体无意识的因子,又饱融着个人和时代的悲哀,这就是巴金小说艺术的全部蕴意。

在巴金6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第一次创作高峰是从1929年到1948年,其峰值是1931年他25岁时对《家》的写作。巴金这样描写自己创作高峰体验态的情形:“我每天每夜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好像鞭子抽着那心发痛,寂寞咬着我的头脑,眼前是许多惨痛的图画,大多数人的受苦和我自己的受苦,它们使我的手颤抖着,拿起笔在白纸上写黑字,我不停地写,忘了健康,忘了疲倦地写,日也写,夜也写,好像我的生命就在这些白纸上,似乎许多许多的人都借着我的笔来申诉他们的痛苦。”[3]563-564这段文字就是巴金第一次创作高峰期写作心态的形象描绘,是他作为一位艺术家的“自画像”。从1929年到1948年这20年正是巴金从24岁到44岁的人生黄金时代,是生命最壮丽、光芒四射的时期。巴金创作的火山爆发期的制高点是1931年,他用几个月时间完成了《家》的写作,这期间他还完成了《憩园》、《寒夜》等在他的创作历程中最有分量、最富审美魅力的作品。巴金的创作路径是早期由写英雄悲剧为主、英雄悲剧与凡人悲剧杂陈过渡到中晚期写凡人悲剧,这两种悲剧都是他的忧郁性情感的对象化。巴金早期创作的英雄悲剧,主要是塑造了杜大心(《灭亡》)、李冷(《新生》)、王学礼(《死去的太阳》)、陈真(《雾》)、敏(《电》)等英雄悲剧形象,他们用生命和鲜血企图反抗、推翻黑暗的“吃人”社会,实现自己心目中的美好社会理想,由于指导思想和斗争方式的错误,在强敌面前遭致灭亡,但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壮举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凡人悲剧创作是巴金对中国20世纪文学最重要的贡献之一,他塑造了3个系列的悲剧人物形象,即高老太爷、克明、克安、克定、周伯涛、冯乐山、杨老三等腐朽者的艺术形象;梅、瑞珏、婉儿、鸣凤、倩儿、郑佩瑢、曾树生等“几乎无事的悲剧”的艺术形象;周如水、高觉新、汪文宣等“好到了无用的人”[6]4的艺术形象。巴金是从解剖一个封建地主大家庭开始他的凡人悲剧创作的,巴金贡献给中国20世纪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是高觉新、汪文宣等不朽艺术形象,高觉新的“作揖-无抵抗主义”、汪文宣的“忍”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一样,概括了地球人生存发展到某一阶段上的某种共同的病态精神心理,有着超国度超时代的意义,这些艺术形象与唐·吉诃德、哈姆雷特等具有世界意义的艺术形象一样,具有永恒的审美和认识价值。

艾青第一个创作高峰期是1937年到1941年,共4年。忧郁性情感的对象化产生悲剧艺术,如果说巴金是从解剖一个封建地主大家庭开始了悲剧创作的话,那么艾青也与他相似。艾青是从对他的保姆“大堰河”一家的深沉的爱和对她穷苦悲惨命运的无限同情和忧虑开始悲剧创作的。他在狱中完成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就是他倾吐忧郁性情感的艺术结晶,是他的悲剧艺术的开篇之作。艾青出狱后满腔热忱地投入了血与火的抗战行列,“高举着我们血染的旗帜”奔波在浸透鲜血的祖国悲苦的大地上,民族的浴血奋战,贫穷饥饿而又顽强不屈的人民,日本侵略者野兽般的暴行,极大地激发了艾青的爱国热情和创作激情,他连续发表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北方》、《手推车》、《我爱这土地》、《向太阳》、《吹号者》等他创作生涯中最好的诗篇,而且这些作品也成了中国新诗史上示范性的经典之作。这些蕴涵着悲剧美的诗篇,把个人的痛苦与不幸融入民族与国家的痛苦之中,用忧郁悲哀的调子唱出民族灵魂中的哀痛,用对太阳、光明的歌颂与向往,表达了国人对前途的追求与企盼。艾青与巴金一样是一位忧郁的诗人,但不是绝望的诗人,他总是突破黑暗去追求光明和希望。历时性多元文化的积淀和共时性中西文化的熏陶,使艾青成为世界文化的载体,具有全球化的大视野,丰富的痛苦磨难,对各种异质信息的吸纳,使他在中外各流派大诗人和画家的创作与理论的扬弃继承与综合创新中,在巨人肩上崛起,实现了在中国20世纪文学史上四足鼎立的辉煌:“创立了中国的现实主义现代诗派,把自由体由‘尝试’推向自律成熟,创作了一批典范性作品,创立了一个独树一帜的诗学美学理论体系。”[6]4

(三)第二次创作高峰

巴金和艾青的第二次创作高峰与他们晚年思想的升华对应重合,所以把他俩的第二次创作高峰和晚年思想升华结合起来讨论。

巴金和艾青的第二次创作高峰都是从1978年开始的(巴金1978年到1986年;艾青1978年到1982年),“四人帮”跨台后他们得到平反“归来”,文革时期他们个人和我们民族的灾难痛苦,融合到巴金与艾青半个多世纪的对人生的感悟反思中,不仅促成了他们第二次创作高峰的出现,而且在回顾与理性反思中,使他们的思想升华,巴金的《随想录》,艾青的《古罗马的大竞技场》、《光的赞歌》、《诗人必须说真话》、《鱼化石》等便是这方面的重要成果,这些成果远远超越文学的意义,具有思想史的价值。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热情的作家随处可见,具有真挚的热情又有冷静清醒的理性精神的却不多,而具有真挚热情又有冷静深邃的理性精神,文革后敢于忏悔、说真话,大胆无情地揭露自己灵魂深处的“奴性”伤疤的则寥若晨星,巴金则是这后者中的杰出代表。巴金第二次创作高峰和晚年思想升华反思的重要成果《随想录》,包括《随想录》、《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无题集》等五卷共152篇,长达50多万字。这是一部力透纸背、情透纸背,敢于说真话的大书。用巴金自己的话说:“这五卷书就是用真话建立起来的揭露文革的‘博物馆’。”[7]扉页巴金在晚年立下一个志愿:“我也只是以说真话为自己晚年奋斗的目标。”[7]387他一遍又一遍地忏悔,挖开自己心灵最深处的“耻辱”伤疤给人看:开批判会时“表态,说空话,说假话,后来自己跟着别人说,再后是自己同别人一起说”[7]372;在批判胡风、冯雪峰等文艺界的同仁时,“我跟在别人后头扔石头”,“想保全自己”[8]194。他这样揭露自己灵魂中的“奴性”:“最可笑的是,有个短时期我偷偷地练习低头弯腰、接受批斗的姿势,这说明我是甘心情愿地接受批斗,而且想在台上表现好。”[8]317他无情地揭露自己灵魂中的劣根性:“我就是‘奴在心者’,而且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隶。”[8]324巴金的《随想录》与鲁迅的杂文是血脉相通的,只不过鲁迅从未有过丝毫奴颜媚骨,他的杂文是韧性战斗和无情揭露,而巴金的《随想录》以忏悔自己的软弱而现身说法,其勇气和境界是一致的,他以揭露自己的“奴性”出发,但说出了具有共性的知识分子的普遍思考,有着唤起国人对整个民族的灾难反思与批判,建设高境界的精神道德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巴金无愧为鲁迅精神当代传承的代表人物之一,《随想录》的意义远远超越文学,具有思想史和道德史的价值。

艾青第二次创作高峰期也和巴金一样强调“说真话”,把晚年的思想升华与创作结合起来,在他的创作中把对社会人生的思考提升到历史哲学的高度展开。

艾青在1930年代就强调诗人必须说“老实话”[9]208, 1950年代批胡风时因“说真话”惹了祸,遭致20多年的灾难,但他“归来”后仍不改初衷,继续强调诗人必须“说真话”,“当然,说真话会惹出麻烦,甚至会遇到危险。但是,既然要写诗,就不应该昧着良心说假话”[9]5。1982年5月31日他去上海拜访巴金时,这两位经历相似,一贯“说真话”的文学巨擘,一定又说了许多发自肺腑的“真话”③。

艾青第二次创作高峰发表了《诗人必须说真话》、《谈艺术民主》、《中国新诗六十年》等重要文章,出版了《归来的歌》、《彩色的诗》和《雪莲》等三部诗集。其中《鱼化石》、《古罗马大斗技场》和《光的赞歌》是艾青从历史哲学的高度反思社会人生,使艺术和晚年思想升华的代表作。

《鱼化石》发表后,艾青曾对朋友说过一句话:“这些年变成化石的人太多了。”[2]257这句话是打开《鱼化石》这首诗的钥匙。《鱼化石》写一条“动作多么活泼,精力多么旺盛,具有强旺生命力”的鱼,因遭遇到突然的“不幸”变成了化石,失去了自由,虽然“鳞和鳍还完整,却不能动弹”,暗示一代朝气蓬勃的知识分子在人所共知的1950年代的极左思潮中被打入“另册”,成为“化石”,失去了生命的价值,由此感悟到“活着就要斗争,在斗争中前进,当死亡没有来临,把能量发挥干净”的人生哲理。《古罗马大斗技场》、《光的赞歌》则是从历史哲学高度对宇宙——社会——人生的历时性思考。《古罗马大半技场》通过对古罗马的奴隶主驱使奴隶进行惊心动魄的搏斗以供取乐的场景描写,融入诗人对民族——人类,对过去——今天——未来的思考。长诗《光的赞歌》正如吕剑《归来的歌·书后》中所评论的那样:“我认为《光的赞歌》是艾青的一篇力作,是他的又一座里程碑。他在更大的篇幅之内穷究‘光’的问题。实际上他是艾青的诗体哲学,是他的宇宙观,真理观,甚至美学观的一篇诗的表述。”[2]301《光的赞歌》共分9章,第1-3章写光(太阳)的价值,她是宇宙和生命的原动力;第4章写“有人害怕光”,欲把世界变为黑暗;第5章写黑暗与光明的斗争;第6章写人类社会发展进化的历史;第7-8章写生命的价值;第9章写对未来的展望。《光的赞歌》借助“光”的形象,诗人在自然界——宇宙——人类社会中进行巡行,既纵观宇宙万象,又俯瞰人间现实,从中引发感悟出物我互鉴、古今相通的哲理,它是诗与哲学的结合。海德格尔说,诗与哲学是近邻,晚年的艾青已达到诗与哲学共融的高境界。

当巴金和艾青将达人生终点之际,巴金在回顾总结自己的毕生创作时说:“我拿起笔写小说,只是为了探索,只是在寻找一条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路。”[7]176艾青则说:“我一直生活在途中——永远不会到达的旅途中。”[2]326敢于讲真话、勇于探索追求真理和正义的巴金与艾青,他们的人生在“探索”的路上永远展示着辉煌……

注释:

①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在《艾青》章中认为:“艾青的诗神是忧郁的”、“我们可以把它叫作‘艾青式的忧郁’”,笔者以为把艾青的情感基调只定为“忧郁”有失偏颇,而定为“忧郁与快乐的互补共融”较为准确,笔者将有另文讨论这一问题。

②详见李存光《巴金著译年谱》,载《巴金全集》第26卷末尾,笔者就这些诗曾请教过李存光先生。

③《巴金全集》第26卷末所附李存光的《巴金著译年表》中有1982年“五月三十一日在寓所会见诗人艾青”的记载,附在《时代的吹号者——艾青传》末尾的《艾青年表》中也有1982年5月底艾青“拜访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巴金”的记载,但因这时巴金和艾青都不再写日记了,所以无法找到他俩谈话的具体内容。

参考文献:

[1]吕汉东.心灵的旋律——对巴金心灵与文本的解读[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

[2]骆寒超,骆蔓.时代的吹号者——艾青传[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5.

[3]巴金.巴金全集:第2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5]吕汉东.思维创造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

[6]吕汉东.艾青:四足鼎立的辉煌[J].海南大学学报,2000:11-16.

[7]巴金.巴金全集:第1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8]巴金.巴金全集:第2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9]艾青.诗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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