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师”到“母亲”
——凌叔华小说《小刘》解读

2012-04-02 06:57崔涛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2年5期
关键词:凌叔华小媳妇小刘

崔涛

(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在“五四”新风的吹拂之下,妇女解放运动蓬勃兴起,随着易卜生戏剧的传入,《玩偶之家》中为取得“人”的权利而出走的平民女子娜拉,成为中国知识女性解放的榜样。鲁迅曾以其深邃的洞察力,在以《娜拉走后怎样》为题的著名演讲中,针对中国社会的现实环境,指出没有经济后盾的娜拉在出走以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堕落,就是回来。”①作为“五四”新女性的凌叔华,同样把自己最深切的关注,投射在了“中国娜拉”们出走后的命运上。这些女性虽一度摆脱了封建宗法制度对女性人身权利的压迫,走出了父门,但她们的精神却出于传统文化母体,最终却不能不接受男权制社会对女性回归家庭的命运安排。鲁迅认为:“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②在男权桎梏下、在礼教成规中,这些新女性完成着她们被“打造”被“逼成”的妻性和母性,遵循着所谓“妻子”“母亲”角色所必须固守的生活秩序和伦理观念。她们缺乏独立的人格力量,仍挣扎于传统与现实之间,在经济与精神上,仍不得不处于依附男性的从属地位。从她们身上,凌叔华清醒而冷静地揭示出了五四时期个性解放的不彻底性,引发了我们对妇女解放运动的深沉思索。发表于1929年2月的短篇小说《小刘》③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该篇小说以“我”——凤儿作为第一人称直接叙述,截取了小刘日常生活的两个片段,时间跨度十二三年。女主人公小刘曾经是抗击过“三从四德”“贤妻良母”的时代新女性,是机敏的“军师”;而十多年后的小刘,反成了一个十足的旧式太太,曾经满腔的抱负早已湮灭在琐碎的婚姻家庭中了。凌叔华通过小刘前后判若两人的鲜明变化和对比,让读者领略到那连主人公自己也不曾觉察的人生悲剧,深刻揭示了旧有的传统女性生活方式对妇女灵魂的销蚀。

一、激进泼辣的“军师”

中学时代的小刘机智幽默、随机应变、聪明伶俐,被同学昵称为“小牛儿”。她极尽所能地去反抗“三从四德”这样的旧思想进入到她们的校园,反对“贤妻良母”这样的小媳妇走进她们的教室,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所谓的“少奶奶”“太太们”,并挖苦讽刺她们。她给小媳妇取名叫“鸭子”,“鸭之为状,前挺后撅,行路时脚尖相对,一摇一摆,也不是迈方步,也不像……”,讥讽她“袄子今天大红,明天大绿”,将她“闹喜”当作新闻来讲,当着众人面取笑她的“一双不肥不瘦粽子样的小金莲儿,一对又尖又细的巧手儿……”④对小刘无比崇拜与喜欢的很多女生,如“我”、小周、慧生、老吴也同她有一样的思想,建议小媳妇回家:“其实在家里好好的服侍公婆,打点家务,有孩子的哄孩子,没孩子的哄丈夫,也就够忙的了,何必出来摆什么上学念书的臭架子,到考试时,忙不过来,没得现眼现世!”⑤因此当班级里说要推选“军师”的时候,大家异口同声地推举小刘做军师。并全部服从军师的指挥去动员其他同学,最后全班同学都配合小刘对小媳妇开始实施“坚壁清野”计划。

第一回合小刘以“军师”的身份先团结她的“手下”,将“手下”都凝成一条心,决意将那个小媳妇从学堂里撵出去。目标明确之后,她就分派给她的“手下”各自的任务,动员更多的同学参与,赢得大家支持:“不要嚷,姐姐们!”“这事还得大家同心做去”⑥。都是十四五上下的女孩子,谁不喜欢看热闹,更别说弄点什么新鲜事出来。于是大家积极响应,交头接耳地商议了许多方法,而且觉得行动日期愈早愈好,所以准定了那天下午上缝纫课时施行“坚壁清野”政策。

第二回合小刘以巧计引出行动开始,她忽然在班上跟大家说有一个老婆子来学堂给朱少奶奶送衣服:“告诉你们一件新闻,方才我到李妈房打浆子,一个老婆子抱着包衣服进来说是找朱少奶奶的,我回说这里是学堂,那来什么猪少奶奶狗少奶奶,叫她到别的公馆找吧,她赖着不肯走,只央求我问一问去。”⑦小刘说自己便告诉那个老婆子,“这里没有什么奶奶儿,媳妇儿来上学,别找挨骂吧。二爷要孝顺二奶奶回家再孝顺好了,这里姑娘脸皮嫩,听了都要脸红。”⑧接着小刘装作赌气样儿对姐妹们说,“一些人要听,一些又骂我瞎诌,反正都是管闲事罢咧,那里有什么猪儿奶奶狗儿奶奶掷下了家跑到这乱烘烘的学堂来呢。”⑨这里小刘一次又一次地提到“朱少奶奶”这个词,并且改成“猪少奶奶狗少奶奶”,高超的讽刺技巧让那个小媳妇旁听生“圆敦敦双腮红得象烤了火一般”⑩。

最精彩的是第三回合。小刘跟缝纫先生李宫裁说:“我们每人想做一件小孩子用的东西,请先生下次给我们出样子。”“多大小孩用的?”先生问。“大约送满月用的。”⑪1小周笑得差点说不出这一句。先生热心的询问进一步又让那个旁听生受到了刺激,感到了羞辱。这第三回合巧妙地利用了李宫裁这个好脾气先生,让原本对整件事情毫不知情的缝纫先生也在无意中加入到他们的“坚壁清野”计划中来。这不得不让人佩服小刘的胆大心细和聪明智慧。

而那个旁听生在他们的冷嘲热讽中从“脸红”到“手抖擞”再到“呼吸困难”,最后“眼中扑簌簌的掉下白豆大的泪点来,涨红了脸,溜出教室,格登格登跑下楼去了”⑫。

最终小刘她们成功地将小媳妇扫出了教室,“坚壁清野”计划获得了全面的胜利。此时的小刘也显得分外好看,“胖胖的有些象娃娃的腮愈加红得鲜妍,两个小酒涡很分明的露出来,一双大眼闪着异常可爱的亮光。”⑬这时候,一个激进、泼辣、锐气、活泼、伶俐、勇敢、足智多谋的少女形象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每个读者的心中。

姐妹们也和小刘一起欢欣雀跃,庆祝着成功。她们感到自己也像别的学堂一样,闹了一次成功的“学潮”。此时的小刘们俨然就是“出走的娜拉们”,她们反抗传统,追求自由;她们呐喊着口号,将所有的封建旧势力驱除出校园;她们为自己的行为骄傲自豪,她们认为自己已经战胜封建旧思想,摆脱了父权制的阴影。然而事实上,小刘们根本没有进行过更深一步的思考,只是随着大众的潮流,为了斗争而斗争,为了“出走”而“出走”,所有的行为只是带有盲目的激情,这也是为什么十多年以后,她们依旧没有独立的政治和经济地位,她们依旧要依赖于男性,她们的命运齿轮会和那个小媳妇的命运齿轮一样,滚向那完全丧失自我人格,与其说是妻子和母亲的角色,还不如说是女奴的命运。

二、平庸麻木的“母亲”

十二三年过去了,小刘们失去了学生时代的悠闲轻松,她们开始来去匆匆,无法再像学生时代一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嬉戏打闹,她们被一垛一垛高得望着脖子会痛的墙隔开,墙里的人抑郁寡欢,孤寂无聊,偶尔还会有坐牢的感觉。人际关系变得冷漠疏远,即使是隔墙隔街也是各不相关,各不认识。

“我”从旧同学老吴那里得知小刘和“我”的住处仅隔一条街,便兴致勃勃地去拜访小刘。

中学二年级那个伶俐活泼的小刘已经在“我”脑子里根深蒂固了,“想到她的小鸟般的轻灵举止,想到她言辞的俏皮风致,那些都是熔化烦闷的阳光呵。”⑭可就在“我”再次见到小刘时,与昔日的印象相去甚远,小刘变化之大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她已经彻底沦为她早年嘲笑和攻击的小媳妇,并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刘十七岁出阁,就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激进泼辣的“军师”,而是成为了丈夫的附庸和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养有四女一男五个孩子。繁重的家务、过多的子女让她变成了面色憔悴、邋遢不堪、有气无力的“黄脸婆”;曾经灿烂的“笑容”变成了“不自然的浅笑”;曾经“苹果一般的腮”变成“这黄蜡色的”;曾经“黑白分明闪着灵活的双眸”变成了“混浊无光的眼儿”……⑮中学时候的活泼与幽默、伶俐与智慧早已不复存在,短短十来年,小刘已变得如此世俗平庸。

孩子们缺乏教养、骄纵任性,身为母亲的小刘却视而不见、习以为常。孩子在客厅拉屎,还要吃待客用的糖果:“我要一边拉一边吃!”孩子怒声嚷,小脸涨得通红。孩子说出蛮话,她并不生气,只是不作声。“给我呀——妈,讨厌鬼!”⑯孩子又吼了一声。小刘仍不作一声,脸上并无丝毫怒意,反起身哄着孩子擦屁股。小刘的不作一声、不斥责、不恼怒更进一步助长了孩子嚣张的气焰:“要多多的,不给我,我打你!”⑰孩子叫喊着,小刘又多抓了两把给他。面对孩子的咒骂、摔打,小刘却只是轻声细语安慰、纵容,并在客人面前替孩子的坏习惯说好话:“这孩子蛮是蛮一些,倒长得比那几个机灵,好起来很会哄人,只是身子不大好,所以常常爱闹脾气。”⑱她说话时眼睛是那样慈爱地看着那男孩。“我”心下想,到底是“母亲”的话。

凌叔华以女性独特的体验和多棱的视角透视了另一种母爱——那种完全丧失女性自我、失去独立人格意志的盲目母爱。这种牺牲自己的生活理想,抛弃自己的感情世界,丧失自己独立人格的“母亲”根本不能称是一个好母亲,甚至不能称作是一个完整的“人”。小刘身为五个孩子的母亲,连奶水都被榨干,全身邋遢,体弱多病,如行尸走肉般生活在一个肮脏恶劣的环境中,完全已沦为一个逆来顺受、倦怠不堪、平庸麻木的母亲。

在“我”和小刘的谈话中,还谈到了过去一起参与“坚壁清野”计划的几个老同学。“小周听说也出嫁了,你知道她在那里吗?”“我”问。“她早死了,死得很惨,听说是怀了个怪胎,生不下来,开了肚子,受不了就死了。”⑲曾经机灵淘气的小周,却因为医疗技术的落后,难产而死,虽然如此悲惨,死后还被人说成是怀了怪胎,成为他人饭后的谈资。

“慧生有给你通信吗?”小刘追想往事问道。“只头一年慧生给过我几封信,后来听说她出嫁了,这两年简直没消息。”⑳“我”说完不觉叹了一口气。同学们各奔东西,曾经的花样年华早已不复存在,回头已是百年身,嫁的嫁,死的死,物是人非,徒留伤感。

曾经的小刘们都是知识女性,如今除了“我”成了职业女性,其他的大部分早已陷入了旧式的家庭婚姻之中,整日纠缠于家庭琐事中,警防丈夫出轨,照顾孩子老人的起居。曾经坚定不移地施行“坚壁清野”计划的女学生们,在深层意识中,却都认可了男权中心文化,从开始的依附父亲,再到依附丈夫,到老了依附儿子,即使是有着新文化的新女性,却因为缺少政治经济上的独立,因而也没有办法做到思想人格的独立,最终重新复归,担任传统“贤妻良母”的角色,遵守着“三从四德”,对公公婆婆、丈夫儿子事事顺从,沦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沦为子女的奴隶,这是女性的无法避免却又无能为力、悲惨苦难的命运。

三、在悯惜中批判

凌叔华以一种含蓄蕴藉的笔法、素淡雅致的笔墨细腻描写了小刘婚前婚后的两个生活片段,虽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却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悲悯,细述她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小刘的遭遇着实令人同情,这种可悲既是小刘个人的,也是时代的,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五四思想启蒙运动的不彻底性。“如果没有经济上的独立和与男人同等的社会地位,娜拉的解放充其量只是一种时髦,一种浪漫的想法,最终就是一个幻影。如果全体中国人没有一种根本性质的变化,中国的娜拉们将永远不能得到彻底的解放。”㉑不管作为“军师”的小刘她们经历过多少成功的反叛,她们也不会开始真正的觉醒,学生时代的慷慨激昂,那只是一种跟风,一种时尚,她们丝毫没有本质性的变化,依旧会沦为一种工具,一种没有感情的机器,为了保护自己那一块狭小的生存之地,她们放弃所有的新事物,新观念,丧失自己的生活理想,让青春年华在日常的琐碎中流失。她们不思变动,历史的惰性让她们安于现状,即使偶尔有些抱怨,也只是为了更加巩固自己的家庭地位。即使这地位是如此的低下,她们依旧柔顺地依附在丈夫和儿子的势力之下,她们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可怜与可悲。甚至还深深为自己的“母亲”角色而陶醉,而自我满足,她们缺乏自身的生存价值认知,她们无原则地去纵容孩子们的一个又一个蛮横无理的要求,尽量地满足孩子们,并把这当作了自身的价值体现。她们将自身所有都牺牲奉献给了这个家庭,只为了获得外在社会的认同。安逸本分的生活让她们的思想早已迟钝,精神早已麻木,只剩下孩子和丈夫,只关心他们的喜好与需求。她们的无知、麻木、倦怠是实实在在的,由聪明机灵的“军师”到身心疲惫的“母亲”,这种变化也终将是必然的。

传统文化惯性在人们心理上的文化积淀,并不会随着一场文化风暴的荡涤而悄然无存。社会性别角色的规限、女性依附意识、女奴意识的作祟等历史惯性和女性惰性,造成小刘们仍然会延续传统的旧的生活方式。“女性要从社会、历史限定的必然王国中走向心身畅达、独立平等的自由王国,必须充分全面地发挥女性潜在的能力和智力。达到这一自由王国,必须实现两个前提条件:其一是政治、经济层面的社会解放;其二是意识深层的思想解放。”○2凌叔华通过对新女性们隐秘人格——强烈的传统意识的剥露,深刻揭示出要彻底扫除礼教和家族宗法制沉积在女性文化心理上的历史尘垢并非是轻而易举、一蹴而就的事,从而对女性解放、个性解放的实质进行了新的探寻和反思,也使得她的小说比同时代其他女作家的作品更具有历史感和文化感。

注释:

①鲁迅:《娜拉走后怎样》,见《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59 页。

②鲁迅:《小杂感》,见《而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27 页。

③凌叔华:《小刘》,见《新月》,1929年第1 卷第12 号。

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凌叔华:《凌叔华文存》(上、下),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43 页,第147 页,第145 页,第146 页,第147 页,第147 页,第148 页,第148 页,第149 页,第149 页,第151 页,第152 页,第154 页,第154 页,第156 页,第153 页,第153 页。

㉑李欧梵:《现代性的追求》,三联书店,2000年,第211 页。

㉒于青、王芳:《黑夜的潜流——女性文学新论》,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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